- 國民黨軍機大臣陳布雷
- 楊者圣
- 5352字
- 2020-07-21 09:52:25
兩難選擇:“入朝”與“在野”
從1927年1月赴南昌第一次謁蔣,到1930年12月赴南京第一次到蔣手下做官,陳布雷一忽兒“在朝”,一忽兒“在野”,上上下下,反反復復,總計折騰了四年之久。可見,這一步他邁得太難了。事實上,這也難怪,從他以后20年的人生軌跡來看,他邁出的這一步,代價太大了。
如果說陳布雷權欲熏心,一心想入朝為官,未必竟然,或許可以說是“冤莫大矣”。陳布雷之所以磨蹭了四年之久,才羞羞答答地踱到蔣介石身邊做官,確有許多不為外人知的苦衷。
一方面,陳布雷確有不愿入幕為僚,亦不愿入朝為官的思想。陳布雷熟讀經史子集,對政治之骯臟,官場之黑暗,仕途之兇險,可謂知之甚深;特別是對“伴君如伴虎”,以及一言不慎、滿門抄斬等官場險惡,更是深信不疑。此外,在陳布雷的心里深處,還深藏著一種道家的隱士情結,“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一旦“入世”,到了名利場上,終日攻名逐利,成為賈寶玉所說的“祿蠹”,豈不是自貶人格,此乃陳布雷所不為也。當時,陳的許多同學好友,都極力反對陳布雷棄報從政,到“獨夫民賊”蔣介石手下去“討生活”。諸如,浙高老師葉景葵,為陳布雷素所敬愛,但自從陳布雷出任浙省教育廳長后,就不愿再與陳布雷多有來往,這對陳布雷的入世思想也都起了很大的消解作用。加之,陳布雷原本就具有兩種品格,既有濃厚的封建遺民意識,對儒教傳統及專制秩序,亦步亦趨,誠惶誠恐;又有著強烈的民主精神,蔑視權威,敢作敢為,嫉惡如仇。多年的報人生活,使他在縱論天下、評說政治時,形成了那種時而危言深論,時而放言高論的文章風格。陳布雷很清楚,以自己這種缺乏城府、簡慢不羈、狷介狂放的個性,可以成為一個名記者,卻不容易成為一個好官僚,尤其是不適合于到一個像蔣介石這樣專制而多疑的“人主”身邊工作。這就是陳布雷不愿入朝的憂慮所在。
另一方面,傳統知識分子那種“以天下為己任”、“一封朝奏九重天”的入世思想,對陳布雷亦有著很深的影響。“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在封建時代,這是讀書人的唯一追求,也是唯一出路。在儒家文化這個大背景下,讀書人不想做官的,大都是因為做不到官,或做官失敗,才以不想做官做標榜的(實際上也是一種酸葡萄的逆反心理)。至于張良、諸葛亮等一批布衣卿相,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在輔佐一代開國雄主創立帝業時,“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的雄才大略,不但是儒家知識分子的楷模,亦是陳布雷心目中的偶像。因此,陳布雷寄希望于在輔佐蔣介石的過程中,一展所長。這是陳布雷的抱負,也是促使他“入朝”為官的主要思想動機。
在這兩種思想理念的相互作用下,陳布雷自南昌謁蔣后,便深深地陷入選擇“入朝”,還是選擇“在野”的苦惱之中,彷徨而不能自決,痛苦而不能自拔,以致一時心理失衡,甚至常常出現言不由衷、言行不一等自相矛盾的現象。比如,在南昌時,曾當面向蔣表示“仍想回滬作記者,辦報紙”。一轉身到了上海,言猶在耳,記者就不想當了,報紙也不想辦了。未幾,一忽兒出任浙江省府秘書長,一忽兒出任國民黨中央黨部書記長,頻繁出入官場,真可謂官運亨通。
可是,一旦做官之后,陳布雷又有些追悔莫及了,深感“去舊業而改入公務生活,常常個性與任務格格不入”,終日“忽忽不樂”。蔣介石第一次下野,陳布雷亦棄官回到官橋,一時有如釋重負之感,并以不諳日語作遁詞,婉辭蔣的赴日之邀。終日游山玩水,對那種清風徐來好讀書的隱居生活,頗有向往之念;然而,不做官了,陳布雷又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并且不肯找一份專職工作,而是默默地等待蔣的再次出山。可是,蔣復出后邀約陳出任總部秘書長時,陳布雷又再次婉辭,表示只肯作蔣之私人秘書,不肯作國家“重臣”,希望與蔣能維持一種“客卿”關系,用則來,不用則去;合則來,不合則去。然一年之后,國民黨中央候補監察委員當上了,浙江省政府教育廳長做上了,國民政府教育部常務次長也接任了。可見,這三年中間,陳布雷言行自相矛盾,變化無常,連他自己都不知做什么好了。真是進退不知處,朝野兩茫茫。
除了這種進退兩難的矛盾心理外,在陳布雷的心靈深處,或許還潛藏著另一種復雜微妙的心態,這就是他意識到對蔣知之不深,不敢貿然以身相許。赴南昌之前,陳與蔣從未謀面,對蔣的了解,也只是限于二三好友的口頭介紹,此外就是一些道聽途說,抑或報章上的介紹,這只能算是一種浮面上的掌握罷了。事實上,陳布雷對蔣的內心世界,幾乎是全然不知。即便是這種浮泛的了解,實際上也是見仁見智,見忠見奸,莫衷一是。有的人對他敬畏有加,視他為完人般的革命領袖;有的對他切齒痛恨,視他為腐朽沒落的封建軍閥;一些外國人把他當作民主的捍衛者而進行贊美,一些外國人把他視為殘忍的獨裁者而加以詛咒。所有涉及蔣氏的評價,只有一點是沒有爭議的,這就是都承認蔣氏乃非凡俗之輩。其實,陳布雷對蔣也是下過一番功夫,做過一番研究的。但是,得出的印象,也還是一種霧里看花,沒有一種踏實的感覺。總覺得蔣的經歷過于奇特,性格也過于復雜,為人聰明、機警,富于冒險精神,亦異常世故、老猾,精于權謀,且常有種種乖僻之舉,往往能想常人所不敢想,為常人所不敢為,等等。陳對蔣的認識,大致到此為止。從政治上說,陳盡管是一個擁蔣派,但是,如果要把蔣看成是一個明君英主,陳自感沒有這個自信,也沒有這個把握。南昌之行,與其說是蔣主動邀陳見面目測的過程,不如說亦是陳布雷赴南昌對蔣進行當面考察的過程。蔣、陳相會,雖說很有那么一點相見恨晚之感,但是,蔣的專橫與殘酷,蔣的權謀與手腕,蔣的多疑與猜忌,這是讓陳布雷始終不能放心的地方。本來,南昌之行,陳已辭去《商報》編輯部主任職,準備留在蔣身邊工作。可是,到了南昌,陳布雷臨時改變主意,仍然回滬辦報。這就說明,陳布雷對蔣還有某種戒心,還需要有一個深入了解的過程,至少在心理上還沒有作好入幕的準備。當然,從蔣介石那個角度看,何嘗沒有同樣的想法。這就是說,蔣、陳在南昌相會后,還需要有一個相互磨合的過程。陳布雷最終欣然受命,出任南京政府教育部“蔣部長”手下的常務次長,也許正是這種相互磨合的結果。
此外,陳布雷最終“入朝”,與邵力子的推動不無關系。特別是邵力子的所謂“仕隱”一說,起了催化和聚合作用。以國民黨要人而論,在這一段時間里,邵力子之于陳布雷,“可算是相知的第一人”。陳與邵相交,始于《商報》時期。其時,邵在《民國日報》主編副刊《覺悟》,遵循國民黨一大路線,導率青年,貫徹中山先生之遺志,名震一時,為陳布雷所欽慕,且志同而道合,從此相知頗深。邵后來能成為蔣、陳之間的牽線人,其源蓋出于此。據陳訓慈回憶,1930年間,他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邵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長。陳布雷自浙來京,不到中央大學找他,卻寄寓到三元巷邵力子處,可見邵、陳關系之深。這一年年底,蔣自兼教育部長,要陳布雷來京任教育部常務次長,陳布雷懇辭未即到任。當時,陳訓慈在其兄處看到邵的信,勸陳不必固辭,邵以他自己的出處為喻,謂昔有“隱于市”、“隱于朝”的說法,謂他之出任黨政職務,“弟在此亦隱而已”。意謂清明在躬,仍可心安理得,亦可以說只是“仕隱”。據陳訓慈說,陳布雷對邵的這封信甚珍之,知陳訓慈愛保存史料,故交他保存,可惜被陳訓慈不慎遺失。
事后來看,當“入朝”與“在野”兩種觀念,正在陳布雷思想上進行激烈斗爭的時候,邵力子現身說法的一句“仕隱”說,不啻使陳布雷頓有茅塞頓開,如釋重負之感。自古以來,中國的隱士思想就十分發達,不但道家學派極力推崇,就是孔孟學派在初期也是提倡的。孔家店的大老板孔丘在《論語》中,就有所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說法。最初,隱士是隱于山、隱于水、隱于林、隱于市,大凡能隱的地方,都讓他們隱遍了。后來,聰明的“隱士”發現了一條“真理”:倡言隱居可以得名,有名就可以被征召入朝,做大官,發大財,這就是所謂“終南捷徑”了。陸放翁先生看不下去,寫詩罵這些家伙:“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負初心。不須更說嚴光輩,直到巢由錯到今。”從堯帝時的隱士巢父、許由,到東漢初期的隱士嚴光,都被放翁先生大罵了一通。再后來,“隱士”的理論水平更高了,“小隱在山林,大隱在市朝”。跑到山林湖泊中“隱”起來的,只是一些小角色,一邊在朝中做官,一邊當隱士,這才是“大隱”,此即“大隱在市朝”了。這也就是邵力子先生身體力行的“仕隱”。所謂“仕隱”一說,陳布雷此前大概不敢茍同。何為“隱士”?《辭海》上說:“隱居不仕的人”,意即躲起來不肯做官的人。現在官也讓他們做了,仕也讓他們“隱”了,豈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甘蔗兩頭甜,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這是陳布雷不肯對他們表示信任的理由。
但是,現在有一個活生生的“大仕隱”站在面前,這就是現身說法的邵力子。邵做官,是為了“隱”,這在陳布雷還是第一次聽說。邵這個人,對于陳來說,簡直是太熟悉了。當初,邵確是不愿入侍蔣幕。蔣一再拉他出山,邵雖勉力為之,但仍保持自己的某些觀點,并不是一味跟在老蔣后面扛順風旗。尤其是在蔣氏發動四一二清黨之后,邵不愿茍同,成為國民黨內民主派的旗手之一,日益為蔣所疏遠。于此,陳布雷恍然大悟,深感邵力子的“仕隱”說,不但是經驗之談,簡直就是天上的圣音了。陳布雷數年來苦惱不堪的一個問題,瞬息之間,有了圓滿解釋的答案,心理上、精神上都得到了解脫。事實上,邵力子的“仕隱”,是不是一種真隱,或許還可以商榷,但陳布雷的“仕隱”,很難說是“隱”。應當說,這個時候的陳布雷,重要的不在于是不是“隱”,而只在于從此為自己入朝做官,找到了一個自欺欺人的遁詞而已。
也許,陳布雷認為自己等待得太久了,再不入朝,無論是年齡,還是身體,都將是一個大問題。畢竟,這個時候的陳布雷,已經41歲,耽擱不起了。以開國時期的人才而論,這個年齡已經不算年輕。蔣介石在這個年齡,已君臨天下。他是領袖人物,姑且不論。但戴季陶、陳果夫這一班炙手可熱的權臣,年齡都比自己小。陳立夫30歲便做中央黨部秘書長,當上陳家黨的頭子了。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幾年過去,不啻又是一代人才涌現,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到那時哪里去找自己的位置!再說,蔣先生以一國之尊,大可以說是謀臣如雨,猛將如云,自己再不識抬舉,真要讓他感到厭倦了,何在乎區區一個陳布雷!真要那樣,豈不是弄巧成拙,欲取反棄。許多事情都是可一可二不可三的,以諸葛亮這樣的千古奇才,在劉備面前端架子,只敢三次,第四次就不敢玩了,遑論我等這種小角色!況且,自己從5歲啟蒙,到22歲走出浙高,18年寒窗枯坐,18年冷板凳的煎熬,不都是為了能有一個出將入相、經世致用、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的機會嗎?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再不抓住,所為何來?其實,說到底,在陳布雷的靈魂深處,仍然深根蒂固地潛藏著儒家知識分子的那種揮之不去的入世意識,是那種念念不忘的對政治的熱衷,對政權的放置不下。
1930年12月22日,陳布雷正式赴任接事。初期,陳未攜家眷,臨時住在中央飯店一間三等客房里,王允默及孩子們留在上海,陳于節假日回滬團聚。
陳布雷上任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參與處理上海“《新月》事件”。《新月》(月刊)由徐志摩、聞一多等人于兩年前創刊,胡適、梁實秋等積極參與其事。《新月》開張后,最為轟動的活動,就是在胡適的率領下,開展了一場關于保障人權的討論,此舉無疑觸到了國民黨的痛處。結果,胡博士遭到國民黨黨部組織及新聞輿論機構的圍剿,國民黨行政院及教育部亦出面警告,直打得胡博士落荒而逃,只得攜家離滬北上,重返北大任教。隨后,《新月》撰稿人羅隆基被拘捕,經保釋后,羅以此寫成《我的被捕和經過與反感》,在《新月》登載,又被當局認為是“挾忿詆毀”。教育部以部令停止羅隆基光華大學教授的聘約,將羅先生的飯碗也敲掉了。胡博士為之不平,當即致書一封,連同《新月》月刊所出兩卷全部及第三卷已出三期,托人送交新任教育部常務次長陳布雷,表示“甚盼先生們能騰出一部分時間,稍稍瀏覽這幾期的議論”,“不讀我們的文字而但憑無知黨員的報告,便濫用政府的威力來壓迫我們,終不能叫我心服的”。以此希望教育部能收回成命。陳布雷雖然很快復信胡適,然聲稱“此事部中既決定,當不能變更”。口氣強硬,且無商量余地,羅隆基的飯碗終于無可挽回,從此,只好以譯文賣稿為生了。一次,毛澤東給邵力子寫信,曾有這樣的話:“竊謂《覺悟》時代之力子先生,一行作吏,而面目全變。”如果把這句話移用到陳布雷身上,亦精當至極,這就是:“竊謂《商報》時代之布雷先生,一行作吏,而面目全變。”
如果說,凡是對黨國有所不敬的人,陳布雷都是這樣一副冷面孔和鐵石心腸,也不盡然。此間,上海市黨部曾向當局檢舉中央大學法學院教授陶希圣是反動分子。陳布雷當即為之轉圜:“我在復旦大學見了他一面,他沒有別的,只是鋒芒太露。”陳沒有看錯,陶不但不是黨國的反動分子,而且簡直就是中堅分子。數年之后,陶希圣也進了侍從室,與陳布雷一起,共同為蔣先生出謀劃策,貢獻“治國安邦”的大計了。
陳布雷在教育部任職期間的最大“政績”,是平息學潮及整頓大學教育,諸如:整頓上海勞動大學,停辦勞大附中,貫徹勞動大學停止招生的命令;實行國立大專院校會計報銷的制度;平定九一八事變后清華大學的學生風潮;整頓上海光華大學及上海法政學院、中法工學院;解散北京俄文法政學院,調整北平大學組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