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民黨軍機大臣陳布雷
- 楊者圣
- 2699字
- 2020-07-21 09:52:22
“悲莫悲兮生別離”
少年喪母,中年喪偶,老年喪子,此三事,是為人生大不幸。陳布雷16歲喪母,25歲喪父,都算得上是人生至哀至痛之事。豈料在陳布雷30歲時,愛妻楊宏農亦不幸病逝。以陳布雷的追求來說,最為看重的,就是人倫之間的親情。十數年間,身邊最親近的幾個親人,一個個地亡故。人生三大不幸,以陳布雷一人,就獨占其二。陳布雷的哀痛之深,實在是無可名狀。
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做入土為安。偏偏自先考與先妣入土開始,家中就沒有安過,新的喪事可謂接踵而來。先是性格寬厚、氣質酷似父親的三姐,于1917年過世,接著是繼母羅氏因肺病于1918年11月乘鶴西去。這時,羅氏所生的三子一女,最大的12歲,最小的才4歲多,陳布雷感到壓在肩上的這副擔子實在是太重了,大有不勝負荷之狀。
以陳布雷這個時候的心境,真可以說是“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晦氣到家了。到了這一步,陳布雷只剩下最后一個精神支柱,這就是秀麗賢淑、冷暖知心的愛妻楊宏農。陳布雷于1909年完婚,與楊氏事志相得,心意相通,出入十載,愛深情長,確是一對恩愛夫妻。許多時候,陳布雷哀痛莫名,不能自拔,因有楊氏的軟語溫存,百般化解,從而得以解脫,這是陳布雷深為感激的。特別是自父母和繼母去世后,楊宏農簡直成了陳布雷的最后一處“精神避難所”。
老百姓有句喪氣話,叫做“恩愛夫妻不到頭”。這種民間俚語,說不上有多少道理,但生活中的這類實例,的確不少,偏偏陳布雷與楊宏農也算是其中一對。自1914年楊氏生長子遲之后,先后于1915年生次子過,于1916年生三子適,于1918年生長女琇。五年之中,連得四子(女),陳布雷喜則喜矣,然楊氏因生育太頻,氣血虧竭,面色已呈浮腫之相。加之這幾年陳家又是多事之秋,楊氏既要相夫,又要教子,用力太過,身心兩虧,以至常有心悸力竭之感,這已是不祥之兆了。
1919年,楊氏再懷次女陳璉,病勢日甚。隨著臨產期日益臨近,楊氏心中已有不祥預感。夏初之夜,楊氏做一噩夢,夢見三姐入棺之時,自己與眾人哭送,忽見三姐棺旁又有一新棺,上寫一“楊”字。夢醒,楊氏滿懷憂戚之色,對陳布雷述以夢中經過,繼而含淚說:“我恐怕不能再作君之永久伴侶矣!”陳布雷心中一驚,當即正色勸慰說:“夢境無稽,不足信也。你好好將養,是不妨事的。”陳布雷說是這樣說了,只是楊氏心中有數,心境終不能坦然,也就于暗中替自己準備了壽衣壽鞋。
9月初,楊氏生女陳璉,初因失血過多而暈厥,數十分鐘后始蘇醒。陳布雷情不自堪地說:“宏農,你好好將養,如有不測,我也活不下去了。”六七日后,楊氏體溫漸高,右手右腳,均感麻木,舌頭亦逐漸僵硬,吐語艱難,發音艱澀,往往音義錯亂,所言非所意,視“鏡”而謂之“刀”,以其光澤相似;稱“尺”而謂之“秤”,以其用途相似。陳布雷見此情景,痛心泣血,憂心如焚,連換三個醫生診治,然病情均無起色。
9月22日,楊氏氣喘吁吁,聲若游絲,情勢更危,陳布雷見狀,急欲再請醫延治。楊氏身心兩竭,自知不起,招陳布雷到身邊,勉力搖頭,示其已不可救。接著,楊氏拉過陳布雷的手,一聲喃喃自語:“難過”,隨即氣絕。此時,楊氏所生三子二女,最大的6歲,最小的尚未滿月。
喪親之痛,一之為甚,不可再,不可三。在連續經歷了喪母、喪父、再喪繼母之痛,又加失弟、失姐之苦的陳布雷,早已像一只飽受驚恐的麋鹿,被一根“痛苦”的鞭子趕到一處懸崖之上,躑躅徘徊,進退失據,真是其恨也多,其鳴也哀,心理與精神的重壓,都處于不勝負荷之中。然而,倏忽之間,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陳布雷又要再一次面臨喪偶之痛,這個打擊,實在是太殘酷了。所謂晴天霹靂,所謂雪上加霜,都不足以形容陳布雷此時的痛苦。事實上,這個打擊,使陳布雷的心理頓時陷入一片空白,神經頓處一片迷亂之中。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先前讀到這個民間俗語,好像不過是一句空話,現在卻應驗了。陳布雷本是個心慈面軟、性格溫和的文弱書生,因無力承受及無法排解的喪妻之痛,他心中溢滿了悲憤,神情變得兇猛而可怖,精神恍惚之間,看到襁褓中的女兒,一下子發了瘋似的撲上去,歇斯底里地提起嗷嗷待哺的嬰兒,就要往痰盂里塞,決意將這個心目中的“孽障”溺死。
在“殘暴”的父親面前,嬰兒固然是處在不堪一擊的境地,但為了求生,亦自有絕招,這就是將自己的哭聲通過變異的方式,向其他親人發出尋求救助的信號。陳布雷的岳母聽到嬰兒哭聲異常,“SOS”!情況不妙,老人急忙沖進內室。陳布雷見狀,驚慌失措之下,當即沖向窗前,怒不可遏地將孩子從窗口拋了出去。所幸孩子命大,樓下恰有一層篾棚,將孩子凌空托住,小生命終于安然無恙。老人見陳布雷精神已經失常,決難照顧孩子,于是將孩子帶到自己身邊,并取名“憐兒”,以志其身世可憐之意。直至上學時,陳布雷始依據諧音,改名“陳璉”。
楊宏農死后,陳布雷將其葬在先妣柳氏原先的墓地,并寫了一篇長文祭奠。
失去了善良的母親,失去了慈祥的父親,失去了賢淑的妻子,亦失去了自己深愛的三弟和深愛自己的三姐,在人倫親情中,幾乎失去了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陳布雷反而有了一種一切希望都歸于破滅之后的平靜,唐人孟云卿在《古樂府挽歌》中曾有“至哀反無淚”的詩句,大意是說:人到了哀傷過度的境地,往往因無哀可傷,而無淚可流了,哀極則不傷,恨極則不怒,此之謂也。
在心理上與精神上的傷口稍稍得到平復后,陳布雷開始冷靜地考慮自己今后的人生歷程了。陳布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能重新將自己融入社會,置身于同學師友之中,從而擺脫父亡妻故給自己帶來的沉重的心理壓力。于是,陳布雷將家庭及宗族事務作了一番簡要安排:幼女陳璉,年紀最小,已由岳母照料,可以放心;長女陳琇,托小舅母照顧,一并將家事托付,亦可以放心了;長子遲,次子過,三子適,送寧波兒童公育社寄養。該社本是陳布雷于數月前與友人共同創辦,內設識字、游戲等科目,并負責膳食,實際上也就是一所全托幼兒園。至于宗族公益事務,陳布雷決定托付給父執輩的族人陳錫卿代管。
諸事安排妥當,陳布雷于1920年初,匹馬單槍,重新來到寧波效實中學任教,課余則兼任《四明日報》撰述。當教書先生,做新聞記者,這兩項職業都是陳布雷所深深眷戀和熱愛的,現在有了重新溫習的機會,自有一種來之不易的感慨和激動。從此,陳布雷上午在效實中學授課,下午則到報社撰述短評一二則,好在兩項都是熟門熟路,并不感到吃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生活終于翻開了新的一頁,日子重新變得平靜而充實,昔日的憂傷和痛苦,也開始在這種平淡的日子里漸漸逝去。只是,與六年前相比,陳布雷變得更為老成、多愁、善感了。
從《天鐸報》時期的“談鄂十篇”,到父故之后的“‘六’年無改于父之道”,陳布雷以“忠孝節悌”四個字完成了人生的框架結構,從而向“當代完人”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