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段憂傷無奈的日子

然而,不能說陳依仁沒有遠見,就在他以其鐵腕,最后一次封殺陳布雷的求學之門不久,便突然病故了。陳依仁之死,不但在精神上給陳布雷帶來了沉重打擊,更給陳布雷的生命軌跡帶來了一次急轉彎。

事實上,此前數年,陳依仁就已經感受到了一種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恐懼。早在十年前,陳依仁曾算過一次命。算命先生批斷的“八字”是:發妻柳氏(陳布雷的母親)在40歲時,便要去世;48歲這一年,將是他的兇年。如果這一關闖過,便能活到60多歲。

事實上,也只有江湖上的巫師術士,才有這個膽量來批斷陳依仁的生死劫,因為他在吹下這個天大的牛皮后,很快就云游四方、無影無蹤了。老實說,十年之后,這位算命先生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哪里還管得到你陳依仁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設若陳依仁死了,自然不會來找他算賬;設若自己死了,你陳依仁找他也找不到。如果大家都還活著,慶幸都還來不及,哪里還會想到秋后算賬的事情。退一萬步說,即使你陳依仁能夠找到他,說是他的這卦打得不靈吧,他也可以用“信則靈,不信則不靈”的玄語進行抵擋,更何況,他當時并沒有把話講死。“墨索里尼總是有理”,江湖巫術是永遠都可以立于不敗之地的。

后來的事實說明,這一次算命的結果,從心理到生理,都給陳依仁帶來了災難性的影響。特別是發妻柳氏果在39歲時去世,陳依仁對這次算命的靈驗程度,幾乎是確信不疑了。隨著平淡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陳依仁對死亡的恐懼與日俱增。又由于家族事業的理想接班人陳訓懋不幸夭折,陳依仁在承受了失子之痛的巨大打擊后,又多承受了一份家族事業后繼乏人的憂慮和痛苦,這就更加重了陳依仁心理上的緊張和恐懼。這也正是陳依仁不同意陳布雷投考北京大學的重要心理動因。由心理而生理,原先十分壯碩的身體,也就一天天垮下來,用陳依仁自己的話來說:“感到大不如前了。”

事實上,當一個人十余年來,始終處于對死亡的極度恐懼之中,其心理的緊張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一個人的心理,終日處于這種不正常狀態,即使沒病,也會弄出病來。現代醫學的研究成果證實,許多生理上的疾病,都是源于心理失衡。事情的經過是,到了1913年除夕夜,陳依仁已經能夠確信自己48歲這一關,可以安然無恙地闖過了。他的第一念頭,就是慶幸自己能活到60多歲,原先焦慮不已的心態,一下子放松下來;第二個念頭,就是想到要將十年前那次算命的秘密,向孩子們發布。

于是,陳依仁將陳布雷及一班弟妹召到身邊,講述了那次算命的經過,然后告誡說:“你們的母親去世時39歲。可見,算命先生的話相當靈驗。”接著又說:“因此近幾年我常常擔心,不知哪天將棄你等而去。今天是除夕,看來48歲是不會死了。”不但說的人十分高興,聽的人也是異常興奮,一屋子的人,都感到十分慶幸,自然也不會想到巫師術士之言,有何虛妄之處。

哪里知道江湖術士的騎墻術,到底還是沒能滑過去。陳依仁闖過了48歲大關,卻在49歲上翻船。陳依仁的這一次劫難,來得毫無前兆。1914年6月初,因天氣酷熱,陳依仁初時略有不適,染病在床。數日后,病勢加劇,經醫生診斷為傷寒。又數日,病勢日危。

6月17日夜,陳布雷忽得一夢:被人用草繩捆綁起來,渾身動彈不得。陳布雷驚醒后,仍有忐忑不安之感。這個時候,陳布雷已經感到父親的情況有些不妙了。果然,6月19日晚9時余,陳依仁因氣促痰塞,開始瞠目直視,發音不清了。陳布雷見狀,趕到病床前,握著父親的雙手。此時,陳依仁淚跡渾濁,掙扎著捏住陳布雷的拇指與食指,如此反復數遍。陳布雷初不解其意,繼而恍然大悟,當即大聲對父親說:“你不放心的是弟妹教養和宗族事嗎?兒一定舍棄一切,一心一意把這兩件事辦好,讓你老放心。”陳依仁聽到這里,微露笑意,氣絕而亡。

從醫學的角度說,陳依仁自然是死于傷寒。然換一個角度,未嘗不可以說是死于胡言亂語的巫師之手,也就是說,陳依仁死于49歲,正是他十余年來迷信巫言的結果。古書上曾有“心力交瘁,患疾遂卒”的說法,可見,心理的過分緊張,也是會置人于死地的。陳依仁“該死”的時候沒有死,“不該死”的時候突然死了。他的死,到底是純生理疾病的因素,還是在相當程度上受到心理疾病的暗示與影響?這是生命科學的大問題,筆者不敢妄加揣測。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人的生死問題,絕不可輕易交給一個江湖巫師去批斷。以孔圣人的英明,尚有“未知生,焉知死”的圣訓,況江湖巫師耳!遺憾的是,不但陳依仁相信看相算命,即便是陳布雷,對看相算命、求筮問卜之類,亦很熱中,宿命論的意識頗濃。特別是自母親死于39歲,父親死于49歲后,陳布雷對“9”這個數字,十分忌諱,甚而批斷59歲,亦將是自己的大劫。陳布雷后來于59歲時主動了斷,與這一怪異的念頭,或許不無關系,這是后話了。

陳布雷存亡繼絕,于陳依仁彌留之際,責無旁貸地繼承了父親的兩大遺愿。從處理宗族公益事務來說,陳布雷長期在外,不親庶務,且生性疏闊,不諳于人情世故等等,是為處理宗族公益事務之大忌。從教養弟妹來說,這更是一項“光榮而艱巨”的家族使命。自陳布雷以下,計有五弟五妹,除22歲的三妹初嫁外,最大的僅20歲,恰是“窈窕淑女”的花季;最小的才滿月,正是嗷嗷待哺的時候,都是稚弱無知的一群。最要命的是,陳布雷雖以長子承家,但是對如何帶好這一個班的小弟弟與小妹妹,全無經驗。接下這樣一副千鈞重擔,陳布雷確是輾轉反側,夜不成眠了。反復權衡的結果,陳布雷決定辭去效實中學及師范學校的教職,擺脫一切外務,家居數年,專心教養弟妹,管理家政及族中義田、義學和公益事務等,以竟父親遺愿。于是,陳布雷從學習珠算、整理賬冊、對簿冊籍、采購米鹽、管理僮仆等啟蒙課程開始,一項項地進行學習。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這真是至理名言。這些事情,在祖父、父親手中,都做得有條不紊、井然有序,一旦到了陳布雷手中,頓有老虎啃天,無從下口之感。即以清理家庭田產和族中義田來說,便是一項讓陳布雷大為頭痛的難題。

自從祖父陳克介以經商盈余置買田產,又經父親陳依仁不斷增益之后,這一份家業傳到陳布雷手上,已經相當可觀了。陳布雷居家開始,第一件大事,就是手持陳依仁繪就的莊園圖冊,每天巡行于田舍之間,按壟檢視,以便對號入座,加深記憶,熟悉田產。然陳布雷的毛病總是隨記隨忘,一段時間下來,最終能夠叫得出名字的,僅十分之一二罷了,這是一件很使他氣餒的事情。

更有一件讓陳布雷難堪的事情。一次,陳布雷繼承祖輩遺風,替陳氏義莊購置田產,因為接受了饋贈,而吃虧數百金。陳布雷原想對簿公堂,后經人出來斡旋,才以調停了事。

陳布雷自主持家政、族事之后,固然是“慎而思之,勤而行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但是自感未能完成父親的遺訓,給祖輩及家族丟臉,故憂傷抑郁,不能復釋,終日長吁短嘆,憂思無計,夫妻相對,全無歡顏,這真是一段憂傷無奈的日子。陳布雷在給朋友寫信時,曾經哀嘆:何堪人事盤錯,日相摧殘,形質上之布雷,猶在人世,精神上之布雷,早隨先君于地下矣。這個時候的陳布雷,正像一只搏擊長空的大鳥,倏然間跌落羅網,其情其狀,至為狼狽。

從父親去世到這一年底,大約有半年時間,陳布雷的全部身心,都被淹沒在家族公益事務及教養弟妹的種種瑣事之中,既沒有摸過書,亦沒有動過筆,標準的一個田舍翁。以一個曾經在京滬新聞界“迷津喚不醒,請作布雷鳴”的著名報人,竟過上沒有書報紙筆的日子,其生活的黯然失色與落寞寡歡,可想而知。陳布雷弟弟陳訓慈在《先兄陳布雷雜憶》中,曾說到陳布雷原是一個奮發前進、早露頭角的青年:“不意在他25歲時,突遭父喪,起了一個突變。這對他的精神的折磨、身心的挫傷,是十分嚴重的。”

翌年,陳布雷決定接受朋友的建議,適當改變生活方式,以期調整心態,逐步走出父喪的陰影。春間,陳布雷接受朋友的邀請,到效實中學小住一段日子。1916年,陳布雷決定重返效實中學任教,約定每周五小時,星期五去寧波,星期六返回官橋。1917年初,陳布雷考慮到父喪三年,決定為父親修建永久性墓地。這一年4月,父墓落成。隨后,陳布雷率眾弟妹迎父親并母親柳氏靈柩,合葬于王家橋北之山麓。

先考與先妣的靈柩入土,使陳布雷如卸千斤重負。接下來,陳布雷開始為六妹、七妹籌辦婚姻大事。為不負父親臨終之托,并使妹妹們滿意,陳布雷從慎選“紅娘”開始,到送新娘上轎結束,無不事必躬親,思慮周詳。如此,不但弟妹感激,長者稱許,就是鄉間“長嘴婆”,也都無話可說。覺得一個讀書人,能把婚嫁之事辦得如此精細風光,殊屬不易。獨陳屺懷頗不以為然,認為以陳布雷的可造之才與可立之志,如此躬親瑣細,甚屬無謂。但陳布雷認為父母雙親都不在了,長兄如父亦如母,對諸弟妹除了要負教養的責任,婚娶之事也是不可掉以輕心的。此后,陳布雷為了轉移精神上的痛苦,也為了在學問修養方面進一步充實自己,曾有意于學做駢文,并將一些駢文名家的文集找來研讀。然遠在北大任教的岳父楊遜齋得知后,大加反對,來信予以勸誡:駢文不易學,弊在窒息性靈,變得矯揉造作。愿爾以遠大為期,勿沾沾于文詞也。“老泰山”的訓誡,真是人生的大智慧,不可不聽;但駢文確有其文辭整飭、聲韻和諧與瑯瑯上口的特點。陳布雷“執兩用中”,學做駢文的念頭是放下了,但在空閑時,仍找來一些駢文名篇翻閱、朗讀。在陳布雷的政論佳作中,許多文字不但富有哲理,發人深省,而且對仗工整,聲韻和諧,頗受時人歡迎,可見他的文章,是深受駢文影響的。

駢文不做了,嘗試做詩的念頭又上來了。學詩的念頭,陳布雷是很早就有的,孔夫子有言:“小子,何莫夫學詩?”又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大白話就是:你們年輕人,何不學詩?詩可以排遣情感,可以知人論世,可以交朋會友,可以發泄牢騷,近則可以孝敬父母,遠則可以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等等。在孔圣人的心目中,詩有這么大的作用,陳布雷自然不能無動于衷。當年的一首七絕《苦雨》詩,固然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但也可以看出,他對詩歌也不是全無天賦。

陳布雷嘗試做詩的念頭,也來自恩師馮君木的勸導。馮看到陳布雷枯守家園,將成心疾,每每勸他:“汝心情極宜作詩,詩可言志、寄情、怡性情,望勿自餒。”這就是“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道理了。經此一激,陳布雷詩興大作,于是搜集了許多詩集,每天誦讀、試作。但令人氣餒的是,做出來的詩,每每粗率笨拙,生硬凝滯,連陳布雷自己都看不上。好友錢吟葦見狀,當即勸誡:“此事宜未冠時為之,則放手大膽,久亦有成。今爾眼高手低,都是年齡智力關系,即強學亦難有成,不如輟之。”錢先生曾對教育心理學下過一番功夫,故能一語道出其中緣由。陳布雷聞此語,如醍醐灌頂,一語驚醒,當即感到錢吟葦道出了自己的心病,從此不復有“詩翁”之念。

主站蜘蛛池模板: 佛冈县| 平原县| 昌乐县| 壤塘县| 芮城县| 肥城市| 深泽县| 广水市| 台江县| 广灵县| 海晏县| 平山县| 怀来县| 孝义市| 搜索| 乌兰浩特市| 屏南县| 辉县市| 额济纳旗| 宜川县| 衡阳市| 顺昌县| 东乌珠穆沁旗| 巴彦淖尔市| 游戏| 都匀市| 乌兰察布市| 贵港市| 仁怀市| 宁安市| 华宁县| 淳安县| 青铜峡市| 濮阳市| 元阳县| 穆棱市| 白山市| 光泽县| 舞钢市| 扶绥县| 东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