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性人巴爾班
- 米歇爾·福柯
- 5847字
- 2020-07-29 17:25:36
前言??真實的性別
米歇爾·福柯[1]
本文在美國版《埃爾屈利納·巴爾班,又名阿萊克西納·B.》前言[2]的法文文稿基礎上補充而成。此版本附錄部分收錄了帕尼薩(Panizza)的小說《女修道院丑聞》(Un scandale au couvent),該小說受到阿萊克西納故事的啟發,帕尼薩應該通過當時的醫學文獻對此有所了解。在法國,埃爾屈利納·巴爾班的回憶錄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女修道院丑聞》則收錄于帕尼薩的一部小說集中,該小說集以此為總書名,由差異出版社出版。勒內·德·切卡蒂(René de Ceccaty)讓我注意到帕尼薩的故事與阿萊克西納·B.的敘述之間的親緣性。
我們真的需要一個真實的性別嗎?現代西方社會以近乎頑固的堅定態度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現代西方社會令“真實的性別”這一問題遵循某種事物秩序,而在這一秩序中,人們可以自以為唯一重要的是身體的真實性和快感的強度。
盡管如此,長久以來,人們并沒有這些需要。醫學和法學承認雙性人身份的歷史就是佐證。人們用了很長時間要求雙性人應該擁有唯一的、真實的性別。數世紀以來,又毫不費勁地認可他們有兩個性別。那些造成恐懼、招致痛苦的殘忍事件呢?事實上,情況要復雜得多。的確,無論在古代還是中世紀,都有不少死刑案例。但同樣有與之截然不同的豐富的判例。中世紀,有關這方面的法規——教會法和民法——非常明確:那些兩種性征——這兩種性征在不同人身上可能按不同比例分配——并存的人被稱為雙性人。此情形下,由父親或教父(因此,也是給孩子“命名”的人)在洗禮時決定其將以何種性別被接受。必要的話,建議選擇兩個性征中占上風的、“最具力量”、“最強烈”的那一個。但之后,進入成年階段,到了要結婚的時候,雙性人可自由決定是想要始終保留那個被賦予的性別,還是更傾向于另一個。只是必須的是:一經決定就不能再改了,要一直保持到死,違者以雞奸罪論處。正是這類選擇上的改變,而不是人體構造上的性別混合,造成了絕大多數對雙性人定罪的事件,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仍然保留著這些定罪的蹤跡。
[自18世紀起[3],]有關性征的生物學理論、涉及個人的法律條款、現代國家的行政管理形式一步步引導人們否定一個身體可以混合兩種性別的觀念,并因此限制不確定性別的個人進行自由選擇。從那時起,每個人一個性別,唯一的性別。每個人都有最初的、深刻的、被限定的、決定性的性別身份;當另一種性征可能顯現出來時,那只可能是偶然的、表象的,甚至僅僅是幻覺。就醫學方面來看,這意味著面對雙性人時,涉及的不再是承認出現兩種并存或混合的性別,也不再是弄清楚哪一個勝過另一個,而是破譯隱藏在復雜表象下的真實性別。從某種意義上說,醫生要做的就是揭開迷惑人的身體構造,就是從可能已經具有相反性別形式的器官背后重新找到唯一的真實性別。對于那些擅長觀察和診斷的人來說,性別的混合無非是對本性的掩蓋:雙性人都是“偽雙性人”。至少這就是18世紀時,通過一定數量的重要事件和激烈討論而日趨獲得證實的論點。
從權利的角度來說,這顯然意味著自由選擇的消失。無論就法律而言還是就社會而言,都不再由個人決定他想要的性別,而是由專家來指出本性為他選擇了什么性別,并且因此社會應該要求他堅持這一性別。當人們必須求助于法律時(比如,某人被懷疑未按其真實的性別生活且不妥當地結了婚),它會為一種沒有受到足夠認可的本性建立或重建合法性。但如果本性可以通過變化莫測或偶發的意外來“欺騙”觀察者并在一定時間內掩蓋真實的性別,那么人們也就可以懷疑,那些個人為了能夠像另一種性別那樣利用自己的身體而隱藏對自己真實性別的深刻意識并利用某些人體構造上的怪事。簡言之,本性的怪誕可以服務于放縱的習性。因此,就有了對真實性別的醫學診斷的道德關懷。
我清楚地知道,19世紀和20世紀的醫學在很大程度上糾正了這種極度簡單化中的某些東西。今天,即使曾經雜亂地囊括著人體構造上林林總總反常現象的領域被極大地縮小了,也不會再有人說所有雙性人都是“偽”的。盡管困難重重,人們還是接受了一個人可以選擇不在生理上屬于他的那個性別。
然而,認為人最終必須有一個真實的性別的觀念遠沒有完全消除。無論生物學家對此持什么觀點,至少在普遍的狀態下,無論是精神病學、精神分析學、心理學還是大眾觀點,都認為在性別與現實之間,存在著復雜、模糊和基本的關系。確實,對于那些違反法則的做法,人們寬容了一些。但他們還是認為其中一些做法是在藐視“真相”:“被動的”男人、“男子氣”的女人、同性之間的愛情:人們或許愿意承認這并未對既定秩序造成嚴重危害,但他們同樣堅信這其中存在著某種“錯誤”的東西。一種最傳統哲學意義上的“錯誤”:一種不符合真實性的做法;性別上的不規律或多或少被認為屬于怪獸的世界。這就是為什么,想要擺脫認為這不是罪惡的觀念如此困難,而想要擺脫認為這是得意的——但無論如何是無用的,并且最好消除的——“發明”[4]的懷疑也沒那么容易。請醒醒吧,年輕人,從你們虛假的享樂中醒來吧;褪去你們的偽裝,記起你們有一個性別,一個真實的性別。
此外,有人也認為恰恰在性別問題上必須探索個人最隱秘、最深層的真相;這樣,才能最好地發現他是什么和是什么定義了他;如果說數百年間,人們認為必須隱藏與性別相關的東西是因為它們可恥,那么如今我們知道恰恰是性別本身隱藏了個體最秘密的部分:那些幻想的構成、自我的根、與真相的關系形式。性別的深處,是真相。
在這兩種觀點的交集處——在涉及我們性別的問題上不能搞錯,以及我們的性別隱藏了我們身上最真實的東西——精神分析法強化了它的文化力量。它同時向我們保證了我們的性別——那個真實的性別——以及那暗藏在性別中的我們自己的全部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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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實性別”的這段奇特歷史中,阿萊克西納·巴爾班的回憶構成了一份檔案。它不是唯一的,但足夠罕見。19世紀的醫學和司法執意探詢出真正性別身份的那些個體,其中一人留下了這樣一份日記,或者更準確地說,一份回憶錄。
在一個幾乎完全由女性組成且非常虔誠的環境中被當作貧窮而值得稱贊的小女孩撫養成人,埃爾屈利納·巴爾班——周圍人稱她[5]作阿萊克西納——最終被確定為“真正的”男性;被迫改變合法性別,經歷司法程序和修改公民身份后,他無法適應新的身份,最終自殺。我真想說,這是一個平庸的故事——只有兩三處讓它有了些特別的力度。
首先是日期。大約1860—1870年間,正好是性別方面的身份研究進展得如火如荼的時期之一:雙性人的真實性別還有對各種倒錯的認識,它們的歸類、特征構成等,簡而言之,就是性反常方面的個人問題和類別問題。A.B.的最初檢查報告于1860年以《身份問題》(Question d’identité)為題刊登在一份醫學雜志上[6];塔爾迪歐(Tardieu)在《身份的法醫學問題》一書中收入了其回憶錄唯一能找到的部分[7]。埃爾屈利納—阿德拉伊德·巴爾班,也叫阿萊克西納·巴爾班,或阿貝爾·巴爾班,在他自己的文章里要么寫作阿萊克西納,要么卡米爾,是尋求身份認同的那些悲劇人物中的一位。
這種既反映了當時寄宿生的寫作方式,也反映了其生活方式的優雅、矯飾、愛用暗示,甚至有些過分鋪排而且過時的文風,令敘述避開了所有獲得認同的可能。后來醫生向阿萊克西納不確定的身體構造強加的那一有關真實性的殘忍游戲,此前無人愿意在她曾經生活的女性圈子里玩,直到一次人人都在盡可能推遲、最終被兩個男人—一位神甫和一位醫生—促成的發現。這具身體有些笨拙、不美,而且在與她一起生長的那些年輕姑娘中越來越顯得反常,每個人都看在眼里,卻似乎沒有人意識到;而他似乎對所有人,更準確地說對所有女人,施展了某種魔力,蒙住了她們的雙眼,把問題擋在了唇后。這種怪異的在場令那些在成人眼皮底下發生的接觸、撫摸、親吻具有了熱量,這種熱量受到所有人歡迎,而因為其中沒有加入任何好奇心,人們的歡迎更是帶著溫情。故作天真的年輕女孩或自以為謹慎的年長教師都盲目得像是希臘神話里的人,對這個藏在寄宿學校里身材矮小的阿喀琉斯視而不見。這讓我們覺得——如果我們相信阿萊克西納的敘述的話—一切都發生在一個激越、愉悅、悲傷、溫存、柔情和苦澀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同伴的認同,尤其是密切之人的猜疑都不重要。
[在操縱意識的藝術中,我們時常使用“辨識力”(discrétion)一詞。這個特殊的詞匯指向一種能力,即察覺差異,辨別情感,甚至在最細微的精神活動中,從看起來純潔的表象下驅逐不潔,從心靈的激蕩中分離出什么是來自上帝的、什么是被誘惑注入的。辨識力在于辨別(discriminer),如果可以的話,它會永遠辨別下去;它應該充滿“好奇”,因為它要挖掘意識的奧秘。但這個詞同樣旨在說明意識的操縱者還應能夠把握分寸,能夠知道在哪里停止,不能走得更遠,能夠對一定不能說的事情守口如瓶,能夠讓在光天化日下會變得危險的東西留在陰影里。可以說,在這種屬于修道院、寄宿學校、女性的和基督教的單性之愛的半明半暗的“辨識”體制中,阿萊克西納可以活很久。而——悲劇的是——她進入到了一種全然不同的“辨識”體制中。行政、司法和醫學的體制。在第一種體制下得到認可的細微變化和微妙差異在這里不再行得通。而我們在第一種體制下可以諱莫如深的東西,在第二種中則必須被暴露出來,必須被拿來分享。說實話,這已經不是“辨別”的問題了,而是分析。]
從剛剛發現并建立新的身份起,阿萊克西納就開始寫她一生的回憶。她的“真實的”“確定的”身份。但清楚的是,她并非在這一最終找到的或者說找回的性別視角下書寫的。不是男人在講述、在試著回憶當他還不是“他自己”時的感情和生活。阿萊克西納寫回憶錄時,離自殺已不是很遠;對她自己來說,她始終沒有確定的性別;卻被剝奪了她所體驗到的與同她一起生活的、她愛著的并強烈渴望的人不同或者不完全相同所帶來的快感。她追憶過去那種快樂的無身份的化外之地,矛盾的是,封閉、狹小、熱烈的集體生活庇護了這種狀態,在那些集體里,人們享受著只與唯一一種性別來往的既強制又禁忌的奇特幸福;[這讓人們接受了甚至是他們的本質之本質的漸變、波動、明暗變化和色彩變化。由于分配和認同的嚴格要求,另一種性別不在那里,它會說:“如果你不是你自己,不完全是,或不以同樣的方式是,那么你就是我。推測還是錯誤都不重要;如果你留在那里,你就有罪。反省自己或者交出自己,然后成為我。”我認為,阿萊克西納既不想要這個也不想要那個。她不像一些覺得被自己的身體構造背叛或被一種不公正的身份束縛的人那樣迫切渴望加入“另一個性別”。我想,她樂于在這個由單一性別構成的世界、在這個承載了她的所有感情和全部愛意的世界成為“別樣的”,卻從不想加入“另一個性別”。既不是愛著女人的女人,也不是藏在女人中的男人。阿萊克西納是對女性有著巨大渴望的無身份的主體;而同樣是那些女性,沒有什么能夠迫使她們離開那個絕對女性的世界,對于她們的女性特質來說,阿萊克西納是有吸引力的,也確實吸引著她們。]
大多數時候,那些講述自己性別變化的人都屬于絕對的雙性世界,身份認同上的不適被理解為想要進入另一邊的渴望——進入他們渴望擁有的或想要屬于的性別的那一邊。在這里,宗教生活和學校生活強烈的單一性別性顯示出,在所有與自己身體類似的人組成的圈子中迷失了方向的無身份性發現并激起的溫柔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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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無論是阿萊克西納的事件還是她的回憶錄似乎都未能引起廣泛關注。[8]多題材傳奇故事和醫學情色小說作家——當時的人非常喜歡這類小說——迪巴里(A.Dubarry)的《雙性人》(Hermaphrodite)顯然借鑒了埃爾屈利納·巴爾班故事中的諸多元素。然而阿萊克西納的生活在德國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反響。也就是帕尼薩的小說《女修道院丑聞》。[9]他通過塔爾迪歐的著作知道了阿萊克西納的文章,這不足為奇:他是精神病學專家,并于1881年旅居法國。相比起醫學,他更關注文學,但即使1882年返回德國后、在開始他的精神病醫生職業生涯前他沒有在某家圖書館找到《身份的法醫學問題》一書,在法國時,他也應該看見過這本書。一位無確定性別的法國外省小姑娘與應該死在拜羅伊特避難所的瘋狂的精神病學專家相遇,有什么好驚訝的呢。一方面是女子寄宿學校和天主教機構溫熱的氛圍中涌動著的偷偷摸摸的無名的愉悅;另一方面是奇怪地將嚴格的實證主義與被迫害妄想癥——被威廉二世(Guillaume II)迫害——集于一身之人的反教權的狂熱。一方面,秘密的特殊之愛在醫生和法官的決定下變為不可能;另一方面,一位醫生因為寫了《愛的主教會議》[10]被判一年監禁,這本書在那個時代必然被認為是最“可恥的”反宗教文本之一,他向瑞士尋求庇護,卻因“侵犯”未成年人被驅逐。
結果令人矚目。帕尼薩保留了事件中個別重要的元素:阿萊克西納·B.的名字、醫學檢查的場面。他修改了醫學報告,原因我不是很確定(可能是因為他手頭沒有塔爾迪歐的書,于是一面憑借閱讀留下的記憶,一面使用他所能掌握的、情況有些相似的另一份報告)。他還顛覆了整個敘述。他改變了時代背景,改變了眾多具體要素和整個氛圍;尤其重要的是,他將主觀的世界轉變成客觀的敘述。為整個文本營造出某種“十八世紀”的氛圍:與狄德羅和《修女》(La Religieuse)氣質相符。一所專為年輕貴族女孩服務的富裕的修道院;一位對侄女有著曖昧情感的好色女校長;修女之間的陰謀和競爭;富有懷疑精神的博學院長;容易輕信的堂區神父和抓著大叉子驅趕魔鬼的農民:其中寫到的完全是一種易受影響的放縱、一場有些天真的——不完全是純潔的——游戲,它與阿萊克西納所在的嚴肅的外省教區相去甚遠,也與《愛的主教會議》中巴洛克式的激情有很大距離。
然而,帕尼薩在編造所有這些傷風敗俗的風流韻事的場面時,特意在他的敘述中保留了一條寬闊的灰色地帶:阿萊克西納就在那里。修女、女教師、不安分的同學、誤入歧途的小天使,情婦、情人,森林中奔跑的野獸、溫熱的宿舍里悄悄潛入的魔鬼、腿上毛茸茸的怪獸、遭到驅趕的惡魔——帕尼薩展現的只是她瞬間的形象,而別人正是通過這些形象看待她的。她,永遠的男—女孩、男—女性,她是夜晚進入每個人的夢境、欲望和恐懼的那個東西,只此再非其他。帕尼薩只想把她塑造成一個沒有身份、沒有名字的灰色形象,在故事的最后消失,不留任何痕跡。他甚至不想用自殺將她留住,不想讓她像阿貝爾·巴爾班(Abel Barbin)那樣變成一具尸體,最終被那些好奇的醫生賦予一個毫無意義的真實性別。
我之所以把這兩個文本結合起來并且認為它們值得放在一起重新出版,首先是因為它們屬于那個飽受雙性人主題困擾的19世紀末——有點像受異裝癖困擾的18世紀。但同樣是因為它們讓我們看到,這個幾乎沒有一點丑聞性質的小小的外省傳聞,在傳聞主角的記憶中、在牽涉其中的醫生的認知里、在以自己的方式走向瘋狂的精神病學專家的想象里留下了怎樣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