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羅密歐與朱麗葉(譯文經典)
- (英)莎士比亞
- 12893字
- 2020-07-13 10:45:10
第一景 廣場
[卡普萊家的兩仆從:桑普森及格萊戈里佩劍持盾上]
桑普森 格萊戈里,我就是這句話,咱們決不受那瘟氣!
格萊戈里 才不呢,咱們能給人家當出氣筒嗎?
桑普森 你聽著,大爺的一股火氣上來了,就要動刀子。
格萊戈里 (嬉皮笑臉)我說呀,趁你還有一口氣,抽刀子出來干嗎,把你的脖子伸過去吧。
桑普森 誰觸動了我的性子,我出手才快呢。
格萊戈里 可要觸動你這性子、揮動你那刀子,也真不容易呀。
桑普森 看到蒙太古家的一條狗,就動了我的氣!
格萊戈里 (故意激他)一動氣,就該動手,是好樣的,就給我站著挺住了;可你呀,一動氣,先動腳——溜啦!
桑普森 他們家的一條狗都惹我動了氣,整個身子都挺了起來!蒙太古家的人,管他是男是女,我都要占他們的便宜。
格萊戈里 可見得你是個不中用的奴才,最不中用的才只想占便宜。
桑普森 這話說對了,不中用的娘們兒,生來就是給人占便宜的;所以呀,蒙太古家的人別讓我碰上了,是男的,就叫他靠邊站;是女的,給我墊底兒。
格萊戈里 結下仇恨的是咱們兩家的老爺,和老爺手底下的咱們。[3]
桑普森 我才不管爺們兒還是娘們兒,我乃是個不講情面的暴君!我跟男的打完了硬仗,回頭就跟娘們兒來軟的——我把他們家大姑娘砍得頭破血流!
格萊戈里 叫大姑娘頭破血流?
桑普森 對啦,頭破血流,或者呢,叫她們身破血流,——(嬉皮笑臉)隨你怎么想都可以。
格萊戈里 (笑嘻嘻)她們怎么想,那只有她們自己肚子里得知了。
桑普森 只要我挺得住,是甜是苦,叫她們自己去辨滋味兒吧。誰不知道,我這好家伙可厲害呢!
格萊戈里 誰不知道你是條上不了席面的臭糟魚。(像發現獵物似的,興奮)快把你的“好家伙”亮出來吧,瞧,蒙太古家的人來啦——來了兩個!
[亞伯拉罕及巴爾薩自遠處上]
桑普森 (拔劍)我那好家伙赤條條地亮出來了。上前去,吵一架!有我在你后面呢。
格萊戈里 怎么,在我背后,好轉身就逃嗎?
桑普森 你只管放心吧。
格萊戈里 不,嘿,我就不放心你!
桑普森 理,要歸到咱們這一邊,讓他們先動手!(把劍放回去)
格萊戈里 我迎面走過去,丟個白眼給他們瞧,他們受不了也得受下去。
桑普森 可不,看他們敢怎么樣!我呢,沖著他們咬我的大拇指,要是他們不敢吱一聲,那就把臉面都丟光了。(看到對方行近了,咬大拇指)
亞伯拉罕 你這是沖著咱們咬大拇指嗎,老兄?
桑普森 (回頭,悄聲問格萊戈里)要是我說聲“是”,理在我們這一邊嗎?
格萊戈里 (悄聲)不。
桑普森 (轉身)不,老弟,我可沒有沖著你咬我的大拇指,老弟;可我是咬了我的大拇指,老弟。
格萊戈里 (踏前一步)你是想要打架吧,老兄?
亞伯拉罕 打架,老兄?我不想,老兄。
桑普森 要是你想打一架的話,我奉陪。打起架來,我可以算得一個,不比你差。
亞伯拉罕 也強不了。
桑普森 (不知道怎樣接嘴)嗯,老弟——
[班伏柳自遠處上]
格萊戈里 (悄聲)說“比你強”,看,那邊來了我家老爺的一位親戚。[4]
桑普森 (嘴硬了)就是比你強,老弟!
亞伯拉罕 你胡說八道!
桑普森 (擺開了陣勢,拔劍)是好漢,就拔出你的劍來!格萊戈里,別忘了你的殺手锏。
(雙方交鋒,劍來刀往地斗起來)
班伏柳 (急忙趕到雙方中間)住手,蠢貨!
把劍收起來,知道你們在干什么嗎?
(打開雙方碰擊的劍頭)
[蒂巴特拔劍趕來]
蒂巴特 (氣勢洶洶)
怎么,拔了劍,跟這些沒膽量的賤貨斗?
轉過身來,班伏柳,到我這兒來找死吧!
班伏柳 我正在這兒勸架呀,快收拾起你的劍吧!
要不,幫我擋開雙方的打斗吧。
蒂巴特 什么!拔了劍,還跟我談什么和平?
我就恨這個詞:“和平”,就像我恨地獄,
恨蒙太古的男女老少,還恨你!
看劍,膽小鬼!(向班伏柳刺去)
[二人交鋒]
[兩族人員又爆發一場混戰。一群市民持槍持棍涌上]
眾市民 有棍子的用棍子,有槍的使槍,打呀!
把他們打下去!打倒卡普萊家的人!
打倒蒙太古家的人!
[老卡普萊穿睡衣上,夫人緊隨其后]
卡普萊 什么事?大吵大鬧的!給我拿長劍來!
卡普萊夫人 拿拐杖吧,一根拐杖!拿劍來干嗎呀?
卡普萊 快拿劍來,聽見嗎!老蒙太古也趕來啦!
他欺人太甚了,沖著我揮舞他的劍!
[老蒙太古持劍上,夫人緊隨其后]
蒙太古 卡普萊,你這老賊!
(向妻子)別拉住我,放手!
蒙太古夫人 你要去拼老命,一步也不放你走!
[親王埃卡勒斯率侍從上]
親王 (揮手示意立即停止械斗)
沒王法的臣民,破壞和平的罪人,
不怕用鄉親的鮮血把刀劍沾污了——
(發現還有人在刀來劍往)
他們不聽我的話嗎?這還了得!聽著:
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個畜生!為了
給你們滿腔怨毒的怒火解渴,
不惜叫血管迸射出殷紅的噴泉。
王法無情,你們的血腥的雙手,
還不給我扔下你們的兇器!
(雙方人員被迫把刀劍放置地上)
聽著,你們震怒的君主下判決了:
老卡普萊,你蒙太古,只為了一言半句
無關緊要的空話,你們已三度
在大街小巷斗起來,已三次破壞了
維羅那的安寧;累得年老的市民們
扔下了莊重的,和身份相稱的長袍,
用衰老的手拿起了同樣衰老的、
在太平歲月里生了銹的長槍,只為了
發泄你們的發了霉的仇恨;今后,
你們再膽敢在街頭鬧事,我就要
拿你們的生命去抵償被破壞的和平。
這一回,算了,你們都給我回去吧。
你,卡普萊,跟我來;你呢,蒙太古,
今天下午去“自由鎮”,咱們的司法廳,
聽候我對今天這鬧事有什么決定。
再說一遍:除非不想活了,都給我回家去!
[率侍從下,眾散去。留下蒙太古夫婦,班伏柳]
蒙太古 是誰鬧起來的,叫宿怨又添上了新恨?
動手打起來,那時候,侄兒,你在場嗎?
班伏柳 我還沒來到,你對頭冤家的仆從
跟你家的仆從已打得難解難分了。
我抽出劍來想擋開雙方。這時候,
性子火爆的蒂巴特,揚著劍,趕來了,
他沖著我耳朵,盡說些不中聽的話,
一邊把他的劍在他的頭上揮舞得
颼颼地響——那是空氣在嘲笑他,
擺什么威風!我們正一劍來一劍去,
在交鋒,涌來了越來越多的人,
成雙捉對的,都擺開陣勢,殺起來了,
直殺到親王駕到,把雙方喝開了。
蒙夫人 羅密歐呢,他去哪里了?你今天見到他嗎?
真高興,這一場廝殺沒他的份。
班伏柳 伯母,太陽神還沒從東方的金窗子里
探頭張望——還早著呢,早那么一小時,
我心里煩悶,到城西去散步,在那兒,
在一叢榕樹底下,我瞧見你的兒子,
這么早就獨自在蹓跶了。我向他走去;
他一瞧見我,卻躲進了林子的深處。
我拿自己的心境去比他的心,
我只想尋找那讓人找不到的地方,
灰溜溜的,就連我獨個兒也成了多余,
因此他走他的,我只管走我的,
他巴不得躲開我,我也樂得避開他。
蒙太古 好幾個清晨,有人在那邊看見他——
長吁短嘆,讓氣息彌漫在曉霧里,
給朝晨的露珠,添上點點的淚珠,
可是不等到那鼓舞眾生的太陽
在遙遠的東方,為黎明女神撩開了
黑沉沉的床帳,我那兒子,苦著臉,
急忙逃避著光明,溜回到家中,
獨自躲進了房內,寫什么東西;
他緊閉門窗,把白天的大好陽光
鎖在外邊,讓人工的黑夜歸自己。
這樣的怪癖,不是什么好兆頭——
除非慰勸把他的苦惱趕了走。
班伏柳 好伯父,原因在哪里,你可知道?
蒙太古 不知道啊,他一點口風也不露。
班伏柳 你有沒有想辦法向他探問過?
蒙太古 我問過,還有許多朋友也問過,
誰知他,心事全埋在他自己的心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緊瞞著的秘密,
你別想從他那兒挖掘出什么來。
像一朵蓓蕾,還沒有迎著和風
在陽光底下展現花瓣的嬌艷,
先就給丑惡的毛蟲蛀空了花心。
知道了他苦惱是為的什么原因,
我們就盡心地替他治療那病情。
[羅密歐自遠處上]
班伏柳 瞧,他來了,請二位暫且先避開;
我去探問他,哪怕他對我不理睬。
蒙太古 很好,留下吧,但愿你能從他的口,
聽得了真心話。夫人,我們這就走。
[蒙太古夫婦下]
班伏柳 (向低頭走來的羅密歐)
早安,好兄弟。
羅密歐 (抬頭張望)時間還這么早?
班伏柳 剛敲過九點鐘。
羅密歐 (嘆氣)好長啊,悲哀中的時間!
那急匆匆離去的是我父親吧?
班伏柳 是啊。
有什么悲哀拖住了羅密歐的時間呢?
羅密歐 沒那個福氣呀,有了,時間就變短了。
班伏柳 在熱戀嗎?
羅密歐 冷!
班伏柳 冷冷的,你的心?
羅密歐 冷冷的是她的心,不理我火熱的情。
班伏柳 唉,愛神啊,看他是那么的溫柔,
一碰他,卻是那么粗暴,那么狠!
羅密歐 唉,愛神啊,一雙眼睛給扎沒了,
卻還是瞧得見直闖進那心靈的途徑。
我們哪兒去吃飯?
(發現滿地狼藉,還有血跡)
哎喲,又一場格斗!
不必跟我說了,我聽到了那一片殺喊聲。
“恨”出了力,可“愛”出的力更大呢——[5]
大吵大罵的“愛”啊!好親熱的“恨”啊!
一切的一切,原只是無中生有啊![6]
鄭重其事的輕浮呀,嚴肅的虛榮啊,
井井有條的是雜亂無章的混沌啊,
鉛塊重的羽毛,一團光明的煙霧,
冰冷的火焰,憔悴病弱的健康,
睜著眼睛的睡覺,黑的就是白的!
愛給我這感覺,可這感覺并沒給我愛。——
你聽了好笑嗎?
班伏柳 不,兄弟,我想哭。
羅密歐 心真好!哭什么呢?
班伏柳 哭你的好心受苦了。
羅密歐 噯,愛情就這樣,沒分寸,太專橫,
我這一肚子悲哀已把我壓壞了,
怎禁得你再來替我添上你的愁!
你對我表示了你的關心,不知道
反叫我這苦惱的人,愁上再加愁!
愛情,是一陣陣嘆氣凝聚成一團煙,
通了煙,火星在情人的眼星里閃現,
傷了心,汪洋大海增添了相思淚;
此外,愛還能是什么?有理性的瘋狂,
讓人咽不下的苦味,撈不到的蜜糖,
再見吧,兄弟。
班伏柳 且慢,我陪你一起走。
你要丟下我,那你就不把我當朋友啦。
羅密歐 嘿,我把自己都丟了,在這兒的不是我,
這不是羅密歐,羅密歐在另一個窩。
班伏柳 正正經經跟我說,你愛上了哪一位?
羅密歐 怎么,你要我唉聲嘆氣地告訴你?
班伏柳 唉聲嘆氣?不,正經地告訴我:誰?
羅密歐 要一個病人鄭重其事地立遺囑——
病這么重,還用刺心話去逼他!
正經地跟你說吧,我愛上了一個女人。
班伏柳 我看得好準!——料想你是在戀愛。
羅密歐 好一個瞄準手!我愛上了一位美人兒。
班伏柳 目光好,好兄弟,一下就射中了目標。
羅密歐 這一箭你要射空了,愛神的金箭
射不進她的心。像月亮女神般貞靜,
她冰清玉潔,把主意拿定了,拿牢了,
全不怕小愛神那張小孩兒玩的弓;
柔情蜜意的話,鉆不進她的心,
她不理你火熱的目光,盯著她瞧;
讓圣徒動心的金銀,叩不開她情懷。
論花容月貌,她該是多么地富足,
只可惜她一死,“財寶”跟著進墳墓。[7]
班伏柳 她立下誓:守童貞,終身都不嫁?
羅密歐 發過誓了,這吝惜,造成的損失多大!
她糟蹋自己的美,芳心就這么狠,
砍斷了“美”的根,不讓“美”傳于子孫,
她太美了,太聰明了——美麗得太聰明,
她是有福了,不管我多絕望,多傷心。
她自心發愿:跟愛情斷絕來往,
我活著也是死了,盡管還活著把話講。
班伏柳 聽我的話,快別去想她吧,忘了她吧。
羅密歐 那么請教你,怎么樣我才能忘得了?
班伏柳 別盯住一個人,打開你的眼界吧——
世上美人兒多的是。
羅密歐 你無非在教我
格外地想到她,只覺得她的美沒法比;
那幸福的黑面罩,吻著美人兒的嘴臉,
格外地讓人想:這底下的白皙的嬌容;
好比有人一下子雙目失明了,
永遠忘不了他那寶貴的目光。
你指給我看,一位絕色的美人兒,
美得沒法比,那嬌容無非提醒我:
還有比這無比的美更美的美人兒。
再會吧,要教我忘了她,可白操了心。
班伏柳 做不到這一點,我死了還欠你的情。[8]
[同下]
第二景 街頭
[卡普萊,帕里斯伯爵,邊走邊談上,后隨仆人]
卡普萊 ……可是蒙太古跟我家一樣,鬧了事,
同樣要受王法處分;我想這也不難——
要我們上年紀的人,過太平日子。
帕里斯 你們這兩家,都是名門大族,
真可惜,卻年深月久,總是有疙瘩。
且說,你老對我的求親,怎么說呀?
卡普萊 我要說的,也就是早跟你說過的話:
小女來到這人間,還陌生得很呢——
她還沒度完十四個春秋和寒暑。
等兩個夏天,兩度進入了秋涼,
到那時,她也許成熟了,才好做新娘。
帕里斯 比她年輕的,已做了幸福的母親啦。
卡普萊 很早就凋落的,是那早結果的樹木。
大地把我的希望,一個個都吞沒了,[9]
只剩下她,我世上惟一的安慰。
好帕里斯,去向她求愛吧,得到了她的心,
她愿意了,我的同意還不是現成?
在上門的公子哥兒中,要是她選中你,
我不會不點頭;決不說,我可不中意。
今晚上,年常的舊規,我舉行酒宴,
邀請一大群男女賓客來敘談,
你也是我竭誠邀請的一位貴賓,
給宴會添幾分光彩,請務必光臨。
今晚上,你瞧,在寒舍,從天而降
是人間的燦爛的群星,把黑夜照亮;
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有多么歡喜——
緊跟著一步一拐的殘冬的足跡,
終于盼來了盛裝的四月艷陽天;
今宵的舞會上,在蓓蕾初綻的花叢間,
你將會同樣的高興!好好看,好好聽,
挑一位最中意的姑娘做你的意中人;
你眼界放寬了,只見一個勝一個,
群芳爭妍,小女只好算,聊備一格。
跟我來吧。
(把一份名單交給仆人)
喂,快去吧,腳底下加把勁,
走遍維羅那,把列在名單上的貴賓
一家家都找到,都上門,一個個都邀請——
卡普萊家熱誠歡迎大駕光臨。
[和帕里斯同下]
仆人 (直怔怔地瞧著手里的名單)把列在名單上的貴賓一個個都找到!這名單上寫的是:鞋匠用尺去量布,扔個鞋楦頭給裁縫;打魚的拿起畫圖筆,畫圖的倒反而張漁網——現在主人派我去把列在名單上的那些個爺們娘們都請到,可是我這輩子別想認得出這張紙上寫著的都是些什么名字。我得去請教有學問的人。(瞧見有人過來了)來得正好!
[班伏柳及羅密歐上]
班伏柳 呃,伙計,新火足以把舊火燒完,
同樣地,新痛可以減輕那舊苦;
你頭暈目眩,索性把身子轉一圈,
傷心絕望,用另一種煩惱去消除;
給你的眼睛,另找個新的對象吧——
那以前折磨你的癡情,就會消亡。
羅密歐 你開的藥方,有時候倒也管用。
班伏柳 有時候?
羅密歐 當你的小腿擦破了一點皮。
班伏柳 哎喲,羅密歐,你不是瘋了吧?
羅密歐 沒有瘋,可我比瘋子給綁得更緊,
禁閉在監獄中,我想要吃的,不給吃!
挨鞭子抽,受折磨——[10]
(向走近來的仆人)下午好,好伙計。
仆人 老天爺,下午好!請教大爺,能念書嗎?
羅密歐 會啊,這算是我苦命人的財富了。
仆人 也許你倒是能背著念,可我想請教,
能看著念嗎?——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出來。
羅密歐 會啊,只要字母我認得,又知道了那些字句。
仆人 你倒是實話實說,祝你快樂!
(轉身就走)
羅密歐 留步,伙計,我能看著念。(接過名單,朗讀)馬蒂諾大爺及其夫人和諸位千金,——安塞爾美伯爵及其美貌的令妹,——寡居的維特魯維奧夫人,——帕拉森西奧大爺及其嬌滴滴的令侄女——牟克休及其令弟凡倫丁,——家叔卡普萊及嬸母,及堂姐妹,——賢侄女羅瑟琳;莉維霞,——伐倫西奧大爺及其表弟蒂巴特,——魯西奧及伶俐活潑的海倫娜——
好一群雅士名媛!請他們去哪兒呢?
仆人 把他們請過來呀。
羅密歐 來到哪兒呢,請吃晚飯嗎?
仆人 請到咱們家。
羅密歐 誰的家呀?
仆人 咱們東家的家呀。
羅密歐 也真是,我該先問你:你東家是誰?
仆人 現在不用你問,就跟你說了吧。咱們東家是大大有錢的卡普萊,只要你不是蒙太古家那邊的人,請
你也來干一杯吧。祝你快樂!
[嘴里只顧念著一長串名字,下]
班伏柳 就在這卡普萊家年年舉行的宴會上,
你那么熱戀的羅瑟琳,和維羅那全城的
絕色的美人兒,一齊都來參加了;
你也去吧,睜大你的眼,不要存偏心,
把她那張臉,跟我指你看的比一下,
好叫你明白,你那頭天鵝是烏鴉。
羅密歐 我這雙一心崇拜神明的眼睛,
竟會把顛倒黑白的謊言相信,
那么讓我的淚水變成一把火
(淚水常澆火——澆滅,可從沒有過),
活活燒死那異教徒:他歸邪棄正![11]
比我的愛更美?太陽在上空看得清:
人間從沒有可以跟她比的美人!
班伏柳 唉,你眼里只有她,越看她越好,
因為她獨一無二,沒有個比較。
要是把你的愛放上了水晶的天平,[12]
另一端是我要指你看的另一位麗人——
宴會上她光彩照人;現在的她呀,
你看得那么美,那時候就要給比下。
羅密歐 去就去吧,不用你指點,東張西望,
只想看我的愛,今晚上大放光芒。
[同下]
第三景 室內
[卡普萊夫人及奶媽上]
夫人 奶媽,我女兒呢,你給我去把她叫來。
奶媽 憑著我十二歲那年的童貞,我發誓,
我叫過她了。喂,小羊兒!喂,小鳥兒,
老天爺!這姑娘哪兒去啦?喂,朱麗葉!
[朱麗葉應聲上]
朱麗葉 什么事呀?誰叫我?
奶媽 你的媽。
朱麗葉 媽,我來啦。
有什么吩咐?
夫人 是這么一回事——奶媽,你出去一會兒。
母女倆談的是知心話——
(她已走近門口)奶媽,你回來吧,
我想起來了,你不妨也聽聽這回事。
你知道我女兒的年紀也不算小了。
奶媽 可不是,我報得出她哪年哪月哪時生。
夫人 她還不滿十四歲呢。
奶媽 拿我十四顆牙齒來打賭——說也可憐,我只剩了四顆——她還不滿十四歲呢。眼前離收獲節[13]還差幾天?
夫人 前后還差半個月光景吧。
奶媽 不前也不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來到收獲節前一晚,她才滿十四歲。
蘇珊跟她——老天爺讓靈魂都安息吧!——
是同年。唉,蘇珊已經升天啦。
這孩子太好啦,我沒這福氣。我說過,
到了收獲節前一晚,她就是十四歲啦——
正是十四歲,哈,我記得清清楚楚,
打從地震到現在,有十一個年頭啦,
那時她剛斷奶——這事兒我可忘不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那一天;
我在我的奶頭上涂上了苦艾汁,
靠著鴿棚的墻,在坐著曬太陽——
老爺跟太太那時候正在曼圖亞——
可不,我腦子還管用呢——正像我說的,
這小東西,吮著我的奶頭,她一嘗,
嘗到了苦艾汁,怎么是一嘴巴苦味兒!
可愛的小傻瓜,氣壞了,把奶頭摔下了!
一會兒,鴿棚搖搖晃晃了,你放心,
不用它催,我拔腳就趕緊跑了。[14]
眼前一晃,十一年已經過去啦,
那時候,她呀,能夠獨個兒站起來了——
我的天,已經能搖搖擺擺到處走了——
能奔了,就在前一天,她摔了一跤,
把她的小額頭摔破了,那時我那男的——
上帝保佑他吧!他可是個愛說笑的人呀——
把娃娃抱起來,問她道:“嗨,你可是
合撲著摔一跤?你長大了,懂事開竅了,
你就會摔一個仰天跤了,你會嗎,朱兒?”
老天爺,這可愛的小東西,說不哭就不哭了,
答應聲“嗯”。你看,當初是說笑話,
現在不是給說著了嗎!你放心好了,
哪怕我活一千年,也永遠忘不了
這笑話;我那男的問:“你會嗎,朱兒?”
可愛的小傻瓜,頓時不哭了,應一聲“嗯”……
夫人 夠了,夠了!請你別再往下說了。
奶媽 是,太太。可是呀,真把我笑壞了——
一想到這小東西,不哭了,應一聲“嗯”——
可是我一點不瞎說,這小東西額頭上
隆起一個塊,有小公雞的“卵”那么大呢,
這一跤跌得好厲害,她哭得好兇啊——
“嗨,”我那男的說,“合撲著摔一跤?
等你長大了,就會摔一個仰天跤了,
你會嗎,朱兒?”小東西閉上嘴,應一聲“嗯”。
朱麗葉 你也閉上嘴吧,求你啦,奶媽,行嗎?
奶媽 不說啦,話已說完啦。上帝保佑你!
你是我喂過奶的最最可愛的傻孩子。
只盼我能活到那一天,你有了姑爺,
我就心滿意足了。
夫人 說得好:“姑爺”,這就談到題目上來了。
跟我說,朱麗葉,好閨女,你覺得好不好?——
假如做娘的替你找個好姑爺。
朱麗葉 (低頭含羞)
出嫁做新娘,這光榮我還沒夢想過呢。
奶媽 光榮!要不是你只有我這個奶媽,
我得說,這聰明是從你奶頭吮來的。[15]
夫人 噯,這婚姻大事,你也得放在心上了。
比你年輕的維羅那的名門閨秀,
都早已做了母親啦。我算了一下,
在你這個年紀,我已經生下了你——
現在你還是爹娘身邊的好閨女。
長話短說吧,英俊的帕里斯想來
向你求婚呢。
奶媽 好一個少年郎,小姐!
小姐,這么個哥兒人人都巴不得——
對,就是蠟人兒也不比他漂亮呀。
夫人 維羅那的夏天開不出這么朵好花。
奶媽 可不,他是花,不假,好算得一朵花!
夫人 (問女兒)
你怎么說呀?能愛這一位少爺嗎?
今晚在我家的宴會上,你會見到他,
你不妨留神看,瞧瞧他那張臉兒——
造化的杰作啊,真讓人心花怒放。
你橫看豎挑,也得說,他五官端正,
眉清目秀,那輪廓,那線條,多相稱;
把他當一本好書念,有什么讀不懂,
他那雙眼睛都給你解釋個明白。
這是部愛的經典啊——那單身的情郎,
要盡善盡美,就缺少封面做包裝。
魚兒離不開江海,有美好的外表
給美好的內容做封套,才足以自豪。[16]
在眾人眼里,這樣的書最值得羨慕:
黃金的搭鉤把金黃的故事來鎖住。[17]
他所有的一切,都和你分享——那多好!
嫁了他,就是個收獲,只會多,不會少。
奶媽 少了?才不,是大了——女人給男人弄大了。
(用手勢裝做大肚子的樣子)
夫人 帕里斯愛你,你喜歡嗎?——把話明白講了。
朱麗葉 但愿能喜歡,要是我瞧見了,喜歡上了。
我暫且把我的眼波當作一支箭,
母親許我射多遠我就射多遠。
[一仆人上]
仆人 太太,賓客們都來了,宴席要上菜了,老爺有請太太,要小姐快去呢。廚房里在把奶媽咒罵呢,人人都手忙腳亂的。我得趕緊去伺候了。請太太,小姐早些兒來吧。
夫人 這就去。
[仆人下]
朱麗葉,伯爵盼著見你的面。
奶媽 去吧,孩子,讓歡樂的黑夜接上了白天。
[同下]
第四景 街道
[羅密歐、牟克休、班伏柳、五六個戴面罩的人、持火把的同上]
羅密歐 我們來這段開場白,客氣一番吧,
還是不用打招呼,闖進去就得了?
班伏柳 現在已不興先來一番客套話了。
我們用不到那扎沒眼睛的丘比特
拿一張靼韃人的畫弓,像個稻草人,
嚇壞了太太小姐們。我們入場時
用不到一句句跟著身后的提示人,
有氣無力地念什么上場白;隨他們
把咱們看成什么人就算什么人,
咱們跟她們跳完了舞,就走。
羅密歐 把火把給我,我不想跳跳蹦蹦的;
我心頭昏沉沉的,就借個亮給我吧。
牟克休 不行,好羅密歐,一定要叫你跳舞。
羅密歐 我才不呢,聽我說,你穿的是一雙舞鞋,
腳底又靈活;我的心,鉛塊一般重,
把我牢插在地面,一步也不許動。
牟克休 你這個情人,向丘比特借一對翅膀。
我們在底下跳舞步,你在上頭飛。
羅密歐 愛神的利箭刺穿了我的心,好苦!
怎么還能借他的翅膀飛呢?給困住了,
我想跳也跳不出那重重疊疊的煩惱;
慘啊,愛情的重擔把我壓垮了!
牟克休 你倒下去,反而成了愛情的重擔,
那可不要把嬌嫩的愛情壓壞了!
羅密歐 嬌嫩的愛情?愛情,她的心真硬,
真狠,真惹人,像荊棘,一身都是刺!
牟克休 愛情跟你粗暴,你用粗暴回敬她;
她刺你,你回刺她,你就把她制服啦。[18]
給我個面罩,好把我的這張臉蓋起來。
(拿起一張丑八怪的面罩)
臉丑的只配戴鬼臉!
(戴上)我才不在乎
有誰挑我的眼睛、鼻子的不是。
好在有這兩條濃眉毛替我臉紅。[19]
班伏柳 快敲門進去吧,一到里邊,哥兒們,
你們腳底加把勁,跳個不停吧!
羅密歐 我來拿火把,讓那些輕浮的小伙子
只管用腳尖去踢那沒知覺的燈心草吧。[20]
我呢,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老古話:
像一座蠟燭臺,只是做一個旁觀者,
眼前的游戲真熱鬧,我可是玩夠了。
牟克休 呸,躲進黑洞的小耗子才玩夠了!
可憐啊,要是你掉進愛情的泥沼里,
我們來救你,把你從泥沼里拖出來。
來吧,我們這不是白天點蠟燭嗎?
羅密歐 誰白天點蠟燭啦!
牟克休 我是說,把時間浪費啦,
浪費時間就像白天浪費了蠟燭!
你要懂我的意思,挖空了心思,
去鉆牛角尖,可說不上聰明呀。
羅密歐 去參加這假面舞會,沒有什么不好,
只是很不聰明。
牟克休 為什么呀?倒要請教。
羅密歐 昨晚我做了個夢。
牟克休 我也做了個夢。
羅密歐 你夢見什么呢?
牟克休 做夢的總是說夢話。
羅密歐 在睡夢里,有時候會做很準的夢呢。
牟克休 我呀,夢見了麥布女王跟你做了伴,
她是仙女們的接生婆,瞧,她來啦,
小小的身子,比起大老爺戴在
食指上的瑪瑙戒指大不了多少,
一隊螞蟻似的小馬,拖著她的車,
滾過了正自好睡的男人們的鼻梁;
她那輛馬車,用硬果的空殼做成——
松鼠做木匠,蟲子來咬孔——它們是,
早已記不清年代了,小仙人的馬車匠。
車輪子的輻,用蜘蛛的長腿做成,
車篷,是蚱蜢的翼翅,又輕又薄,
那韁繩,是最細最細的蜘蛛的絲,
那馬軛,像清水一般的月亮的光束,
蛐蛐兒的骨頭做鞭柄,鞭子是游絲,
趕車的,一只穿綠衣的小蚊子——真小啊,
還不及懶丫頭從指甲縫里剔出的
小懶蟲一半大。就這樣,一夜又一夜,[21]
麥布女王登上了馬車,好不氣派!
一路奔馳,通過了情人們的頭腦,
情人就夢見他們在談情說愛;
奔過了朝臣們的膝蓋,他們在夢里
忙著打躬又作揖;一路上又經過了
律師的手指頭,他的夢:伸手拿訴訟費。
馬車滾過了小姐的嘴唇邊,她的夢,
有一串香甜的吻,可惹得麥布女王
生氣了,她最恨愛吃糖果的姑娘們,
一張口,就吐出一股甜膩膩的氣息。
因此罰她們嘴角上長起了水皰兒;
有時候,馬車奔過了朝臣的鼻子邊,
在夢里,他嗅到了一份厚禮送上門——
有人托他,在朝廷上美言幾句;
牧師正自呼呼地好睡,她來了,
拿起獻給教會的豬身上的豬尾巴,
去挑逗他的鼻子,在夢里,他只見
又一份牧師的俸祿送來了。有時候,
馬車的輪子繞過了當兵的脖子,
他夢見敵人的頭顱給他砍下了,
他正在攻城,打埋伏,揮舞利劍,
大杯大杯地痛飲,忽然間,耳邊
響起了一陣戰鼓聲,把他驚醒了,
他咒罵一兩聲,翻個身,又睡熟了。
也就是那麥布女王,在半夜,把馬鬃
糾結成小辮子。可憐那蓬頭散發的
邋遢女人,她一團亂發給烤成了
餅塊兒,要是梳通了,倒楣事兒就來了。[22]
逢到姑娘們仰天睡大覺,就是她,
這丑婆娘,壓在她們的身上,叫她們
懂得了做女人的,可要經得起壓,
先得把這功夫練好了;也就是她——
羅密歐 得啦,得啦,牟克休,少說幾句吧!
盡說些廢話。
牟克休 不錯,我說的是夢話,
夢,本來是荒唐的頭腦的產物呀——
胡思亂想一陣,就招來了夢,
這夢啊,像縹緲的空氣那么輕浮,
像陣風,忽而東,忽而西,說不準方向,
方才它還在向冰雪的北方求愛,
一不稱心,就氣呼呼地轉過身去,
撲向那露珠點點的南方了……
班伏柳 你這陣風,把咱們刮得暈頭轉向!
人家晚飯都吃罷了,我們這會兒
去做客,已經太晚了。
羅密歐 我只怕還太早呢,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叫我好擔心,
那主宰命運的星星讓你猜不透,
也許今晚的狂歡,到頭來就是
災難的開始,把自怨自嘆的一生
硬是粗暴地用過早的死亡結束了;
不過顧不得這許多了——在人生的道路上
該往哪兒走,讓命運來指引我吧。
進去吧,好小伙子!
班伏柳 把鼓打起來!
[眾人列隊進入卡普萊家院門]
第五景 大廳
[侍從數人持餐巾上,忙著收拾殘剩的筵席]
侍從甲 卜特潘在哪兒呀?他怎么不來幫忙搬東西呀,他搬過一個盤子沒有?擦過一個盤子沒有?
侍從乙 什么事都讓一兩個手腳勤快的去干,忙得他連洗手的工夫都沒有,真叫人看不慣!
侍從甲 把凳子拿走,把碗柜拿走,小心別砸了銀盤子。好伙計,給我留一塊杏仁甜餅。你要是夠朋友,就關照看門的,把蘇珊和耐兒姑娘放進來吧。
[侍從乙下]
安東尼!卜特潘!
[安東尼,卜特潘上]
安東尼 喂,兄弟,我來幫忙啦。
侍從甲 內廳在要你,在叫你,在問你在哪兒,在找你哪!
卜特潘 一個人可分不出兩個啊。鼓起勁來,孩子們,這會兒出把力,將來活得長,不怕沒福享。
[同下]
[卡普萊及夫人,朱麗葉,奶媽,蒂巴特,仆從,眾男女賓客上。男賓戴面罩]
卡普萊 歡迎,大爺們!腳底下沒有長雞眼的
女士們,都愿意陪你們跳一圈舞。
啊哈!我的好小姐們,你們中有哪位
不愿跳舞的?誰要是請不動,擺架子,
我敢發誓,她腳下長了雞眼啦。
對不對,給我猜中了吧?(女客們咯咯竊笑)
歡迎,大爺們!
想當年,我也曾戴上了面罩,湊近在
漂亮的大姑娘的耳邊,低低地講一番
動聽的話,叫她越聽越喜歡。
現在可老了,不行了,過去了——都過去了。
歡迎光臨,大爺們!來,奏樂吧!
(男女來賓隨著音樂起舞)
(興高采烈)
讓開些,讓開些,請讓出地位來!
姑娘們,跳吧!燈火再亮些,奴才們,
把桌子抬出去,把爐火熄了,這會兒
這屋子太熱啦。
[羅密歐和朋友們戴面罩上]
啊,來得好!想不到還有來湊熱鬧的呢。
(向年老的堂兄)
不,坐著吧,不,坐著吧,好兄弟,
你我倆跳舞的日子都早已過去啦。
上次咱們戴面罩跳舞,這可是
多少年前的事啦?
堂兄 我的媽,算來三十年啦。
卡普萊 有這樣的事?三十年?沒有吧,沒有的!
盧森修結婚的那一年——婚禮是落在
七月中旬,緊接著就來了收獲節——
過得再快,也不過二十五年罷了,
那一次,我們還戴著面罩跳過舞呢。
堂兄 不止了,不止了,他兒子不止這年紀呢,
三十歲啦,老弟。
卡普萊 你跟我說這句話嗎?
兩年前,他的兒子還沒成年呢。
羅密歐 (驚喜地,向近旁的仆從)
那邊的那位小姐,把玉手伸給了
那騎士,她是誰?
侍從 我不知道,大爺。
羅密歐 (注視她,出了神)
她啊,從她那兒,火把借來了光輝!
非洲的黑人拿晶瑩的明珠做耳墜,
就這樣,她掛在黑夜的那張臉上;
誰能消受啊——這么美,人間無雙!
她的同伴們,簇擁在她身邊——
雪白的鴿子降落在烏鴉中間。
跳罷了這曲舞,看好她往哪兒站,
我好幸福啊——只要能碰一碰她的手!
我愛過誰沒有?眼睛啊,說吧,從不曾;
到今宵,我才算瞻仰了真正的美人!
(沒防備有人正在冷眼盯視他)
蒂巴特 這個人,聽他的口音,是蒙太古人。
去給我把劍拿來,孩子。這奴才膽敢
套上個鬼樣的臉,闖進了咱們家,
為了來嘲弄、侮辱這盛大的舞會?
哼,一劍捅死他,取他的狗命,
衛護家族的榮譽,就算不得罪名!
(手按劍柄,大步趕到卡普萊跟前)
卡普萊 哎喲,怎么啦,老弟,生這么大氣!
蒂巴特 (遙指羅密歐)
伯父,這就是蒙太古,咱們的死敵,
這奴才,闖了來,存心讓咱們瞧瞧,
今晚這盛大的舞會,他偏要來取笑!
卡普萊 難道是羅密歐,那小伙子?
蒂巴特 正是他,羅密歐,這小奴才。
卡普萊 算了吧,我的好侄兒,別跟他計較了,
他為人挺不錯,品行也端正,說實話,
維羅那都夸他:好樣的,難得看到
這么有品德,有教養的一個年輕人!
就算你把這座城市的財富都歸我,
我也不愿意,在我家,跟他過不去。
你給我把氣平下來吧,由他去,別管了。
(眼看蒂巴特依然一臉殺氣)
我就是這個意思。要是你還把我
看成個長輩,就隨和些,別皺眉瞪眼的——
在今天請客的日子里,像什么樣兒!
蒂巴特 皺眉瞪眼才對頭——有這奴才來做客。
我容不得他!
卡普萊 (也生氣了)我偏要你容忍他。
怎么,不上品的小子,我就是這句話:
一定得容忍他!上帝保佑吧,你是要
趁今晚賓客滿堂,大鬧特鬧啦!
你不鬧個天翻地覆,就不肯罷休!
蒂巴特 唉,伯父,這太丟人了!
卡普萊 得啦,得啦!
你是個欠教養的小子——這話說錯沒有?
干蠢事,你不會占便宜的,我對你說吧。
我的話,你一句也不聽!
(向跳舞的賓客)那好,請便——
說得好,好人兒!——
(向蒂巴特)你是個闖禍坯,去吧!
別鬧了,否則——
(向仆人)燈火再亮些,再亮些!
(向蒂巴特)
真不害臊,你給我閉嘴!
(向眾賓客)盡情玩吧,好朋友!
蒂巴特 硬是給壓下了我這一腔怒火,
這兜頭澆下冷水,可不氣死我!
我走!他膽大妄為,這會兒在笑,
可別太得意了,我決不把你輕饒!
(憤然離去,回頭向羅密歐瞪了一眼;他正找機會向朱麗葉邀舞)[23]
羅密歐 (向他的舞伴)
只怕我這凡夫俗子,用我這俗手,
褻瀆了天仙的玉手,罪不可恕;
我兩片嘴唇,是信徒,帶愧又含羞,
想借輕柔的一吻,去撫平那粗魯。
(欲吻她的手)
朱麗葉 好信徒,別糟蹋你的手,叫自己受委屈,
是真心誠意,也原該這樣地致敬:
天仙的手兒本容許信徒來接觸,
掌心貼著掌心,是信徒們的親吻。
羅密歐 天仙不是有兩瓣朱唇?信徒不也有?
朱麗葉 信徒啊,有嘴唇就該用來念禱告。
羅密歐 好天仙啊,讓嘴唇跟嘴唇,代替手拉手,
把敬禮獻上;請允許吧,否則我太苦惱!
朱麗葉 天仙可不遷就,雖說她聽取了,應允了。
羅密歐 那就別動,讓我湊上來,好實現心愿了。
(吻她)
這一吻,多謝你,我的唇把罪過洗清。
朱麗葉 那么你把你的罪過,留給了我的唇?
羅密歐 指責得多好!把罪過留給你!怎么行!
我的罪我討回。(又吻她)
朱麗葉 你接吻,很像在背書本。[24]
奶媽 (找了她半天)
小姐,你媽媽有話要跟你說呢。
[朱麗葉退下]
羅密歐 她的母親是誰?
奶媽 說你聽吧,小伙子,
她的母親,就是這一家的女主人啊。
真是位好太太!有見識,又那么賢慧。
她閨女,方才你跟她說話來著,
是我奶大的。跟你說吧,誰把她弄到手,
嘩啦啦的金錢進門啦!
(轉身去找朱麗葉)
羅密歐 她姓卡普萊?
天哪!我這條命只好去還冤家的債。
班伏柳 (找了他半天)
走吧,玩夠了就走,才是走得好。
羅密歐 我可是擔心啊,從此平添了煩惱!
卡普萊 (向告辭的眾賓客)
不,各位大爺,別忙著要走啊,
我家還準備著夜宵招待大家呢。
(有人湊著他低語)
已這么晚了嗎?那就多謝大家的光臨吧。
多謝了,各位有德行的大爺,晚安!
多來幾個火把送客!
(眾賓客陸續離去)
(向堂兄)咱們去睡吧。
啊,說真的,時間已經不早啦,
我要上床去睡啦。
[二人同下]
[朱麗葉悄悄進來,后隨奶媽]
朱麗葉 過來,奶媽,那邊的哪一位紳士,
他是誰?
奶媽 他是老蒂貝廖的兒子。
朱麗葉 他又是誰——剛走出大門的那一位?
奶媽 噯,我想是年輕的彼特魯喬吧。
朱麗葉 那個跟著人家走,不想跳舞的呢?
奶媽 我不認得。
朱麗葉 快去打聽他的姓名。(奶媽向大廳出口走去)
(自語)要是他結了婚,
那么墳墓,就是我做新娘的合歡床。
奶媽 (打聽后回來)
他名叫羅密歐,是蒙太古家的人——
是你家死對頭的獨生兒子。
朱麗葉 (轉身自語,臉色蒼白)
我惟一的愛,來自我惟一的恨!
見面時,不知道;知道了,已脫不了身!
好叫我害怕啊!——這樣產生的愛情;
我要愛,只能愛我本該恨的仇人!
奶媽 你在說什么呀?
朱麗葉 剛才跟我跳舞的人,
教會了我這首歌。
(內室傳來呼喚聲:“朱麗葉!”)
奶媽 就來,就來!
咱們走吧,不相干的來客們都走啦。
[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