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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各得其所,各安其分

日本人經常使用“各得其所”這個詞。要理解日本人,首先要弄清楚它的含義。日本人對秩序、等級制的熱衷,與我們對自由、平等、民主的信仰是兩回事。我們不可能在全社會實施等級制,并把它作為一種社會結構。日本人熱衷這種等級制,與他們對人與人,個人與國家關系的理念分不開。為了了解他們對待生活的態度,我們必須先對他們的民族風俗有所了解,例如家庭、國家、宗教信仰、經濟生活等。日本人對國際關系的看法,與他們對國內關系的看法一樣,都是在用等級制的觀念看待這個問題。如果把全世界等級制看做是一座金字塔,那么在過去十年中,日本人一直認為自己雄踞于金字塔頂端。如今,他們在國際上的地位已被西方各國取代。不過,由于等級制對日本民族的深刻影響,日本人對現狀也持接受的態度。日本人在其外交文件上,一再表明自己對等級制的重視。1940年,日本和德國、意大利簽訂三國同盟條約,日本人在條約的前言中寫道:“大日本帝國政府、德國政府和意大利政府都相信,讓世界各國‘各得其所’是維護和平的前提條件……”天皇在簽署這一條約時,還特地頒發了一份詔書,并在詔書中再次強調這一點。天皇在詔書中說:

把等級制理念傳播到世界各國,在全世界建立一個以等級制為基礎的社會,既是我們祖上歷代天皇的心愿,也是我日夜盼望的事。今天,世界局勢動蕩,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是盡頭,人類遭受苦難,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結束。我唯一的心愿是希望早一天結束戰亂,在全世界恢復和平……現在,日本與德國、意大利結盟,我很高興。我希望世界各國各得其所,愿普天下民眾安居樂業,這是千古大事,我們的路還很遙遠……

偷襲珍珠港的那天,日本特使向美國國務卿赫爾(Cordell Hull)遞交了一份聲明,也明確提到這一點:

……讓世界各國各得其所是大日本帝國不變的國策……如果有誰和日本帝國這一根本國策背道而馳,日本政府絕對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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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襲珍珠港

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軍的航空母艦艦載飛機和微型潛艇突然襲擊了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在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國陸軍和海軍在歐胡島上的飛機場。此舉使美國最終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也加速了二戰結束的進程。

日本人這份備忘錄是針對赫爾前幾日的備忘錄發的。就像日本人對等級制的信仰一樣,赫爾在備忘錄中,也強調了美國人所尊重的基本原則。在備忘錄中,赫爾提出了四項原則:各個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性不可侵犯;各國互不干涉內政;各國彼此信賴,愿意進行國際合作及和解;各國平等。這些內容建立在美國人信奉平等的基礎之上。美國人認為,在國際關系和日常生活中都應該遵循這些準則;要想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首先要平等,平等才是全世界最崇高、最道德的基本原則。平等意味著不受專制主義壓迫,不受其他國家干涉,不受他人強制,意味著自由以及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意味著每個人都有改善自己生活條件的權利。這也是當今世界正逐漸有組織實現的基本人權的基礎。即使我們自己破壞了這個原則,我們也要支持平等,并懷著極為憤怒的心情向等級制宣戰。

美國人從建國以來,始終秉持這一觀點。杰弗遜還把這項原則寫進了美國獨立宣言。美國憲法中的《權利法案》也是以這項原則為基礎建立的。美國人在公開的法律文本中鄭重其事地寫下這些原則,充分反映了美國人在日常生活中遵循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與歐洲人的生活方式也完全不一樣。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初,年輕的法國觀察家阿列克斯·托克維(A1exis de Tocqueville)在訪問美國后,寫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文獻,文獻的內容就是有關平等的。阿列克斯·托克維既聰明,又敏銳,他在美國這個陌生的國度里,尋找并發掘到了美國人的諸多優點。在他眼中,美國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出生于一個法國貴族家庭,從小在法國貴族社會中長大,據當時那些在社交上很活躍且具有影響力的人士回憶,法國大革命曾經給這個貴族社會帶來了強烈的震撼和沖擊,后不久,其生活方式又受到《拿破侖法典》的制約。雖然阿列克斯·托克維以一種寬容的態度,對美國人的生活秩序作了高度評價,可他畢竟是從一名法國貴族的角度來看問題的。他在著作中向全世界展示了即將來臨的新生事物。他認為,美國已經在人類發展的文明進程中邁出了第一步,這樣的發展隨之也會在歐洲發生,盡管歐美的發展相互都會有些差異。

阿列克斯·托克維對一個即將來臨的全新社會作了詳細描述。他相信只有在這樣的社會里,人和人才會真正平等;人與人的交往才會建立在一個嶄新的和諧基礎之上;人與人才能夠平等交談。美國人對建立在等級制上的禮節從來不看重,他們既不要求別人懂這些禮節,也不會向別人展示這些禮節。美國人喜歡說自己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恩惠。美國社會沒有古老的貴族階級,沒有羅馬式的家族。日本社會中的等級制在美國社會中完全不存在。阿列克斯·托克維還說,美國人唯一信奉的是平等,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可以讓他們信仰的,即使自由有時也可能被忽略。只有平等,才是美國社會的基礎。

由一個外國人來描寫美國人在許多世紀以前的生活,這樣的文章相信美國人讀了之后會感動。從美國建國之初到現在,雖然發生了許多變化,可是美國社會中的基本原則沒變。讀了阿列克斯·托克維的書,我們相信,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就已經與今天的美國相差無幾了。生活在杰弗遜時代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偏愛貴族式的社會秩序,像他這樣的人,過去有,現在仍然會有。縱然如此,漢密爾頓仍然承認,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絕對不是貴族那樣的生活方式。

珍珠港事件爆發之前,我們曾向日本人宣稱這一點,我們告訴日本人,美國在太平洋地區采取的政策完全是以“平等”為基礎的,這是我們信奉的基本原則。美國人相信沿著自己的方向前進的每一步,都能令這個仍然不完美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改善。但是,日本人宣布他們信奉“各得其所”的生活原則,也是根據他們的社會經驗建立的。很多世紀以來,日本民族早把“不平等”作為自己有組織的生活準則,這既在我們的預料中,也被日本民眾廣泛接受。日本人對待等級制,就如同對待呼吸一樣自然。不過,這并非一種簡單的權威主義,不管是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他們的行事準則都與美國人截然不同。如今,在日本人眼中,美國處于等級制的最高位置,作為美國人,我們更需要對日本人的行為習慣有清楚的認識。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知道,日本人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會怎樣行動。

雖然這幾年來,日本已逐漸西化,但仍然是一個貴族社會。從人們之間的寒暄,人與人第一次接觸,都能明顯看出日本與美國的差異性,以及這種差異的性質和程度。一個日本人請另一個日本人“吃”或“坐”,必須根據雙方的親疏程度,或者按輩分,使用不同的詞匯。在日語中,表示“你”的詞有好幾個,在不同場合要使用不同的“你”;日語動詞也有好幾個不同的詞根。日本人和其他生活在太平洋地區的一些民族一樣,日常用語中都有“敬語”,而且在使用“敬語”時,會不時地鞠躬、跪拜。日本人對這些動作的使用都有嚴格的規矩和習慣。鞠躬時,要弄清楚對方的身份、地位,才能掌握鞠躬的分寸。假如同時面對兩個日本人,對其中一個人鞠躬恰到好處,但同樣的鞠躬對另一個人可能就是無禮的。鞠躬的形式多種多樣,既有跪在地上、雙手伏地、額觸手背的最高級別的跪拜禮,也有只動動肩、點點頭的簡單行禮。日本人必須知道在什么場合用什么禮儀,而且從小要學習。

日本人不僅用禮儀確認人與人的等級差別,而且行使禮儀時,還必須考慮雙方的性別、年齡、家庭關系、交往歷史等。即使年齡、性別、身份、地位相同的兩個人,在不同場合也要表示不同程度的尊敬。日本人對最好的朋友不需要行鞠躬禮,但是,如果好友穿軍服,而自己穿便裝,那么,就必須向好友鞠躬。遵守等級制是一種藝術,它涉及許多因素,并要對這些因素加以平衡。有時,有的因素會互相抵消,有的卻會被強化。

美國人在家庭生活圈內不怎么拘泥于禮節。美國人一回到家里,就會扔掉形式上的禮節。但日本人不一樣。日本人從小要在家里學習禮儀,觀察禮儀。當嬰兒還在襁褓中時,母親就會不時地用手按他的頭,教他懂禮節。孩子剛剛蹣跚學步,就要學會尊敬父親和兄長。在日本人的家里,妻子要給丈夫鞠躬,孩子要向父親鞠躬,弟弟要向兄長鞠躬。日本女孩不論年齡大小,都要向兄長和弟弟鞠躬。鞠躬不僅是一種形式,還意味著受禮的一方對鞠躬人的事情有權干涉、過問,并對鞠躬的人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日本人的等級制是以性別、輩分、長幼順序為基礎的,這是他們家庭生活的核心。

浮世繪《凝固》

這一幅明顯帶有漫畫風格的浮世繪深刻地揭露出了日本社會那種森嚴的等級制度。赤身者代表著日本社會的平民階層,身著盔甲者則是代表著武士一級,而讓武士都能為之臣服下跪的大手,則是代表著幕府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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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和中國人都講究孝道。公元前六世紀和七世紀,中國人關于孝道的觀念,伴隨著中國的佛教經典、儒學書籍,以及中國人的文化生活習俗等,傳入日本。當然,為適應日本人的家庭結構,日本人又對“孝道”作了修改。直到今天,中國人都習慣于對大家族盡忠。在中國人的大家族中,可能會有許多成員,家族中的“家長”對全體成員有裁決權,也會得到支持。中國幅員廣闊,每個地方的風俗都不一樣,但在大多數地區,生活在同一個村莊的居民,幾乎都屬于同一個家族。四億五千萬中國人,姓氏卻只有一百多個,同姓的人多少都會承認相互是同宗。甚至某些地區的居民,可能全部都來自同一家族,某些遠離家鄉生活在城市里的家庭,也可能和他們是同宗。在人口稠密的廣東地區,每個宗族的成員都會聯合起來,共同經營、維持自己的家族宗祠,這些家族宗祠的規模都比較壯觀。祭祖時,全體家族成員會共同向祖宗牌位行禮。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財產、土地和寺廟。有些家族還專門設立了基金,幫助那些家境貧寒,但是有前途的家族子弟學習。每個家族都會聯系分散在各個地方的成員,每隔十年左右,他們會修訂一次族譜,族譜上記載著每代家族子孫的姓名(只記錄男性,不記錄女性)。家族中還有世代傳下來的家規。過去,中國人的家族甚至有權處決本族中的犯人。在中國封建社會,家族都是半自治性質的,只在名義上接受國家管理,管理各地的地方官員們在家族成員的眼里,仍然是局外的人。

日本卻不一樣。日本人規定,只有貴族和武士家族才有姓氏,這條規定持續到十九世紀中期。對中國人來說,姓氏是基礎,沒有姓氏,中國的家族組織就無法發展。族譜就相當于用來記錄姓氏的書籍。在日本,只有上層階級才有族譜,而且日本人族譜中記載的姓氏是從活著的人開始往上追溯的,而不像中國人那樣,從遠古開始,逐一列舉祖先傳下來的后裔。這兩種記錄方式不一樣。在日本封建社會,老百姓并不是對自己的家族盡忠,而是對封建領主盡忠。封建領主就是百姓生活區域內的主君,這與中國封建社會中由朝廷任命的地方官不同。對中國家族來說,朝廷任命的地方官員始終是家族以外的人,所以,二者的差別很大。日本人看重對方所屬的藩,他們會看這個人是屬于薩摩藩的,還是屬于肥前藩的,日本人所屬的藩就是他們的聯系紐帶。

日本神社

日本神社的最初用途相當于西方的教堂以及我國封建社會時期的廟宇。只不過在二戰之后,由于為東條英機等戰犯招魂,使得這個本帶有祭祀祖先色彩的建筑打上了軍國主義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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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使民族制度化,日本人還在神社或圣地參拜遠祖或氏族神。沒有姓氏和族譜的日本人也可以參加這些活動。但是日本人沒有招徠遠祖的儀式。當普通老百姓前往神社參加祭祀時,就不用證明自己是同一個宗族的。在神社內,他們被統一稱為祭神的“孩子”(日文為“氏子”),因為他們都居住在這位祭神的封地上。和許多其他地方的村民一樣,雖然他們世代定居在同一個地方,彼此多少有一些親戚關系,但并不是出自同一個祖先。

和在神社祭神不同,祭拜祖先在家里進行,家里有祭壇,祭壇上設了六七個年代較近的親屬的牌位,稱靈牌,相當于墓碑。日本人幾乎每天都在家里的祭壇前懷念去世的父親、母親、祖父母和一些近親。他們還在去世親人的牌位前供奉食品。在日本人的曾祖父、曾祖母的墳前墓碑上,即使碑上的文字被風雨侵蝕得難以辨認,他們也不會重新刻寫。在日本,三代以前的墳墓甚至還會被遺忘。日本人對家族的概念其實是比較淡薄的,這點類似于西方人,尤其與法國很相似。

所以,日本人的孝道只限于家庭內部,最多包括父親、祖父、伯父、伯祖父及其后代。日本人對孝道的觀點是:在家庭中,每個人都要確定符合自己輩分、年齡、性別的地位。即使在家族支系比較龐大的豪門望族中,家族各個分支也會彼此獨立,次子以下的男孩都要另立門戶。在每個獨立的家庭內部,都嚴格要求家庭成員“各安其分”。每個家庭中都有一個地位最高的男性,直到他隱退前,家中其他成員都必須嚴格服從他。如果祖父尚未隱退,那么父親不管有多少個成年兒子,都仍然必須向年邁的祖父請示,做任何事都要征得祖父的允許,即使自己的兒子已經三十歲、四十歲了,他也必須這樣做,子女的婚姻也由父母包辦。用餐時,一家之長要先舉筷;沐浴時,一家之長要先入浴;當全家人畢恭畢敬向他行禮時,他只是點頭受禮。日本有一則廣為流傳的謎語,用美國人的話翻譯就是:“為什么兒子向父母提意見,就像要求和尚蓄頭發一樣?”(日本的佛教僧侶必須接受剃度,不留發)。這條謎語的答案是:“不管怎么想,絕對辦不到。”

在日本,“各安其分”不僅意味著輩分的差別,也意味著年齡的差別。在對混亂的秩序進行表達時,日本人常說“非兄非弟”(Neither elder brother nor younger brother,“兄たり難く弟たり難し”,即難兄、難弟的譯語,作者可能誤解了原意),美國人時常說“既非魚又非鳥”(neither fish nor fowl)。在日本人的觀念里,長兄的性格應該“游刃有余”。長子一般是家庭繼承人。一些去過日本的游客說:“日本人家中的長子從小要學習勇于承擔責任的不凡氣概。”長子在家中的特權幾乎與父親相差無幾。從前,弟弟一般會依賴哥哥;如今,尤其在農村和鄉鎮,長子會恪守古老的傳統留在家中,次子、三子等通常會離家,外出求學,接受更多教育,在城市里工作生活,獲得更高的收入。盡管如此,日本社會古老的等級制仍然根深蒂固。

在日本政壇上針對大東亞政策的討論中,日本人傳統文化中的兄長特權也被表現得淋漓盡致。1942年春天,日本陸軍省一位中佐,談到關于“大東亞共榮圈”時說:“日本人是他們的兄長,他們是日本人的弟弟。我們要讓生活在占領區的人都知道這個事實。如果我們對當地居民過分體恤,會使他們在心理上誤解并濫用日本人的好意,從而對我們的統治產生不好的影響。”也就是說,只有“哥哥”才能決定什么事對“弟弟”有益,“哥哥”會強迫“弟弟”做一些事,而且哥哥不會對弟弟“過分體恤”。

日本人在等級制中的地位主要由性別決定,而非年齡。走路時,婦女要緊緊跟隨在丈夫身后,她們的社會地位比丈夫低。日本婦女穿西服時,可以和丈夫并肩行走,進門時也可以在丈夫前面,但是,一旦換上和服,就必須退到丈夫的身后。在日本人的家庭里,禮物、父母的關愛、教育費用等,通常都是兄弟們享有的特權,女孩子只能眼睜睜看著。在女子高等學校里,開設的課程也主要限于禮儀和行為舉止規范,有關智力教育的課程根本無法與男子學校相比。如果一位女校校長對學生說要學習一點歐洲語言,那是因為她希望這些女孩子將來可以為丈夫整理書籍,對丈夫閱讀的書可以正確歸類、擺放。

不過,與其他許多亞洲國家相比,日本女性還是擁有很多自由,這并不僅僅因為日本正在逐漸西化。和中國古代婦女不同,日本女性從來沒有纏過足。她們可以在商店自由進出,在街道上自由行走,不用躲藏在閨房中,所以,印度婦女對日本女性比較羨慕。在日本,家庭錢財和經濟收入由妻子管理。如果家里缺錢,她們有權對家中物品進行選擇并送進當鋪。在日本人的家里,傭人都由主婦使喚,母親對兒子的婚姻大事有發言權。日本婦女做了婆婆后,更會牢牢操持、掌管家務,兒媳婦對婆婆唯命是從。

輩分和性別賦予了日本人極大的特權。不過,享有這一特權的人,并非獨裁專政,而是受托對家庭其他成員負有責任和義務。父親和兄長要對家中全體成員負責,不管是活著的、去世的,還是將要出生的。作為家里地位最尊的人,父親和兄長必須為家庭事務或家庭成員作決定,并保證決定能夠被實行。當然,父兄并非擁有絕對權力。他們的一切行為都要考慮到家庭榮譽,并對家庭榮譽負責。作為“家長”,他們要保證兒子或弟兄牢記家族遺訓,管理好家族遺產,包括精神遺產和物質遺產,并要求每個家庭成員都不辜負家族榮譽。哪怕僅僅是一個農民,他也會祈求祖先保佑自己的榮譽與責任。日本人的階級地位越高,對家族承擔的責任就越重。對日本人來說,家族的要求總是高于個人的要求。

日本人一遇到重大事情,就會召集家族會議,并在會議上進行討論。例如,如果某位家庭成員要訂婚,其他家庭成員可能會從很遠的地方趕回來參加。這樣的過程并不因人而異,也沒有輕重之分。即使妻子或弟兄的意見,也可能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此時,如果“家長”不重視其他人的意見,獨斷專行,就可能讓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家庭會議做出的決定可能很難讓被決定的當事人從命,此時,一直服從家族會議決定的長輩們,就會毫不讓步地要求晚輩服從決定。普魯士人可以對妻子和兒女專橫,這是由法律和傳統習慣賦予的權力,但是日本人對晚輩行使的權力不一樣。日本人迫使晚輩服從某個決定時,其強制性并不弱于普魯士人對妻兒的專橫,但二者效果不同。日本人并不會學習如何尊重專制權力,也不會輕易向專制權力屈服。日本家族的意志是以“共同忠誠于家族”的名義,要求家庭成員服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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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家族族徽

日本家族族徽是用來表示自家家族的家系、血統及地位而使用的紋章。它代表著一個家族的榮耀,同時更激勵著家族成員為本家族增添光彩。

日本人從小就在家里學習有關等級制的習慣,再把他們學到的習慣用于日常生活、工作事業等各個領域。對那些“適得其所”的人,日本人都會表示敬意,而不論他在某個群體中是否具有真正的支配力。對日本人來說,即使丈夫受妻子支配,哥哥受弟弟支配,但是在正式關系中,妻子仍然尊重丈夫,弟弟仍然尊重哥哥。這種等級特權是約定俗成的,不會因為有誰在后面操控而被破壞,也不會因為實際支配關系而被改變,所以是不可侵犯的。有時,它會給那些不拘泥于正式身份而行使實權的人帶來不便。只有遵循等級制,才不易受到別人的非議與攻擊。通過家庭生活,日本人懂得,一旦作出某個決定,要獲得最有力量的支持,就必須讓整個家族相信這個決定能夠維護家族榮譽。這種決定不是“家長”隨意強加的命令。在日本人的家庭中,“家長”更類似于物質財產和精神財產的管理人,對全體家族成員來說,這些“財產”非常重要,每個成員都要讓個人意志服從于家族“財產”的要求。對家族成員,日本人并不使用武力威脅,但家族成員的服從性并不因此減弱,對“家長”的敬意并不因此降低。就算家族中的年長男性不會成為強有力的“獨裁者”,等級制依然能夠維持下去。

這些對日本家庭等級制的粗略介紹,并不能使美國人理解日本家庭中的感情紐帶,因為美國人在人際關系上的標準和日本人是不同的。在日本人的家庭中,還有一種很牢靠的聯結性,而日本人又是如何獲得這種聯結性的呢?這也是本書的研究內容之一。要了解日本人在政治、經濟、生活等領域中對等級制的要求,我們首先要知道日本人如何在家庭中學習有關等級制的行為規范和習慣。

日本人在階級關系上表現出來的等級制習慣,與他們在家庭生活中表現出來的一樣明顯。自古以來,日本都是一個等級森嚴的階級社會。像這樣一個尊重等級制的民族,既有它的長處,也有它的短處。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以來,等級制都是日本人的生活準則,這一準則可以追溯到公元七世紀。當時,中國的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傳入日本,日本人對這些文化和習俗加以變通,使它們適應了自身的等級制。從七世紀到八世紀,天皇和宮廷用中國的文化習俗對日本傳統文化加以充實。當時,中國社會的文明程度遠遠高于日本,并令那些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日本使節贊嘆不已。日本人以充沛的精力和無比的熱情來做這件事。在那以前,日本還沒有文字。七世紀時,日本人以中國的表意文字為基礎,創造了自己的語言文字。在那以前,日本人只有一種宗教信仰,他們認為,日本的山岳、村莊、河流等,大約由四萬名神袛鎮守著,日本人的福祉是由這些神祇賜予的。后來,這一民間宗教歷經變遷,演變成今天的日本神道。七世紀時,佛教大規模從中國傳入日本。日本人把佛教當成“保護國家的至善”的宗教(George Sansom,Japan;A Short Cultural History,p.131。所引奈良時代編年史中語。日文是:圣武天皇在陸奧國,黃金出,乃下詔曰:“聞佛言,護國者必勝”云云)。在此以前,不管官方還是私人,日本都沒有永久性的巨大建筑。后來,天皇命人仿照唐朝的京城長安,修建了奈良城。在各個地方,日本人還仿照中國的建筑式樣,修建了許多宏偉壯麗的佛教寺廟。日本使節把唐朝的官員體系和法律法規帶回日本,天皇采用這套體系,制定了日本的官員體制和法律體制。在世界歷史上,還幾乎沒有一個民族能夠像日本這樣,系統而有計劃地汲取外來文明,并最終獲得成功。

奈良東大寺

奈良東大寺是日本華嚴宗大本山,由于整個奈良市都是仿照唐代長安城修建的,所以此建筑明顯帶有我國唐代建筑的風格。其實日本的文化絕大多數都是來源于中國,甚至包括文字、古代法律、生活習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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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日本沒有繼承中國當時那種沒有等級制的社會組織形式。唐朝的官位制是授予通過了科舉考試的官員的,日本的官位制卻授予世襲貴族和封建領主,并成為日本等級制的組成部分。此后,日本不斷分裂為許多半獨立的藩國,藩國的領主互相嫉妒對方權勢,并針對各自的特權,包括領主、家臣和侍從的特權,制定并形成了一些社會習俗。盡管日本不斷吸納中國文化,但從來沒有采納過中國人那種可以取代等級制的生活方式,例如中國的宗族制度,這個制度將各種不同身份、不同職業的人“團結”到一個大的宗族體系中,中國的官僚行政體制也被包含在其中。日本人沒有接受中國人對皇帝的觀念。在日語中,皇室的人被稱為“云上人”,只有皇室的人才能繼承皇位。中國不一樣。中國封建社會經常改朝換代,但日本從沒發生過改朝換代的事。在日本人心中,天皇神圣不可侵犯。天皇就是神祇。雖然天皇和宮廷大臣們將中國的文化引進到了日本,但是他們一定猜不透中國對于自己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真實含義,更不清楚自己對這些引入的文化作了一些什么樣的改動。

所以,雖然日本繼承了中國的一些文化,但新的文明僅僅為在隨后幾百年里,日本世襲領主和家臣之間的爭權奪利開辟了道路。八世紀末,貴族藤原氏掌握大權,成為幕府將軍,把天皇驅趕到幕后。只要其他封建領主能夠被源賴朝的子孫控制住,源氏家族就將世襲“將軍”稱號。此時,天皇空有虛名,天皇唯一的重要性表現為將軍必須象征性地接受他的封賜。天皇沒有任何行政權力,大權牢牢控制在幕府手中。為了維持統治,幕府將軍用武力對付那些不肯服從的封建領主。日本封建領主被稱為“大名”,他們有自己的武裝,有效命的家臣,家臣被稱為“武士”。武士完全服從大名的指揮。動亂時,他們時刻準備向敵人(敵對的大名),甚至幕府將軍發起挑戰。

十六世紀,日本處于內亂中。幾十年后,著名武將德川家康擊敗了他所有對手,并在1603年成為德川家族第一代將軍。從1603年到1868年,在這260多年里,“幕府將軍”都由德川家族世襲。這期間,一切政務都由將軍控制。直到260年后的近代,德川家族的統治才宣告結束。德川家族的統治是漫長的,它也是日本歷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這260多年里,德川家族一直盡力維系日本和平,并有效實施了中央集權制,這種中央集權制是專門為德川家族的政治目的服務的。

德川家康曾經碰到一道難題,而且最終也沒有想出解決辦法。這道難題是:日本國內一些強大的藩主,即旁系大名,曾在內亂中反對他,并總要堅持到最后慘敗才會向他臣服。他們歸順后,德川家康允許他們繼續掌控自己的領地和家臣。這些大名在領地上享有最高自治權。但是,德川家康不允許他們享有德川家臣的榮譽,更不允許他們在幕府中擔任重要職務。幕府內所有重要職務,都由德川家康的嫡系大名(也被稱為“譜代”)擔任。嫡系大名都是在日本內亂中堅決擁護并支持德川家康的人。事實上,維系這種局面并不容易。為了做到這點,德川家康盡一切力量,防止藩主(旁系大名)積蓄力量,預防任何可能會威脅自己的力量。德川家族沒有廢除封建體制,相反,為了維護日本和平和德川家族的統治,還極力強化了封建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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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日本戰國時代末期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江戶幕府的第一代征夷大將軍。被稱為“戰國第一忍者”、“戰國最大的忍者”,官至正一位太政大臣。

在日本封建社會中,階級和階層的劃分非常復雜。每個人的身份都是世襲的。到了德川家族統治時期,這一世襲制度得到了強化和鞏固。德川家族對每個階層成員的日常行為,都作了詳細規定。每戶家庭的“家長”必須把自己所屬階層地位和世襲身份的標志,貼在家門口,他的服飾、飲食、住房等,都要符合世襲身份。除了皇室和宮廷貴族(公卿),日本還有四個世襲等級,它們是:士(武士)、農、工、商,最下層的是賤民。在賤民中,人數最多、大家最熟悉的是“穢多”,就是從事各種污穢職業的人,如清道夫、掩埋死囚的人、剝死獸皮的人等。在日本社會中,他們被稱為“不可接觸者”(untouchables),就是說日本人根本不把他們當人。如果乘車,那些經過了他們居住之地的道路,從來不會被計算在里程之內,他們以及其生活居住的地方都被視為不存在。他們生活貧困。雖然政府允許他們從事被批準的職業,但正式的社會組織卻把他們排斥在外。

商人的地位稍微比賤民好一點。美國人對此可能會感到驚異,但這卻是日本封建社會的現實。因為商人代表的階層利益,總會在某種程度上破壞封建等級制。如果商人代表的階層位居社會主流地位,封建制度勢必會走向衰落。在十七世紀,德川家族還頒布了一道嚴厲的“鎖國令”,這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從來都沒有過。這項政策從根本上粉碎了日本商人賴以存在的基礎。因為日本曾在中國和朝鮮沿海地區進行海外貿易,久而久之形成了商人階層。德川家族規定,任何人只要駕駛或建造超過規定大小的船只,都要被處死。德川家族允許駕駛或建造的小船,既不能在海上航行,也不能用來大規模運輸商品。因此,“鎖國令”一頒布,交易就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大名們分別在各自領地上設置重重關卡,嚴禁商品進出。還有一些日本法律甚至明確規定商人的社會地位低下,例如,在《奢侈取締令》中,對商人的穿戴,使用的雨具,以及婚喪的費用,都作了明確限制。商人不能和武士住在同一個地區,武士可以用刀對商人進行凌辱,但是法律卻不保護他們。德川家族試圖永遠把商人置于卑賤的地位,而這一政策在貨幣經濟中,無疑會失敗。日本當時也是依靠貨幣經濟才得以運轉的。

日本封建社會的穩定是由武士和農民這兩個階層維持的。但這兩個階層也受到德川家族的剝削。德川家康平定日本內亂前,著名武將豐臣秀吉通過“繳刀令”,將武士和農民階層作了徹底分離。豐臣秀吉下令收繳所有農民的武器,并規定只有武士才能佩刀,武士不能從事農民、工匠或者商人的工作,哪怕身份最低的武士也不能合法從事生產,武士階層成為“寄生階級”,為了供養他們,每年都要從農民的賦稅中抽取大量年貢米作為他們的俸祿。大名要把征收的谷米按份額分配給每名武士。武士不用考慮生活來源問題,他們的生活從此完全依賴領主。最初,大名和武士的關系是靠藩國之間連綿不斷的戰爭維系的。在德川時代,日本不再有內亂,大名和武士之間的聯系紐帶就變成經濟性的了。和歐洲中世紀的騎士不一樣,日本武士既沒有領地,也沒有農奴,也算不上是有錢的士兵。他們只依靠俸祿生活,而俸祿份額的多少是由家族地位的高低決定的。武士的俸祿并不多,據日本學者估計,武士階層的平均俸祿與農民的收入差不多,只能維持最基本的生活。所以,如果武士家族的繼承人只能夠分享這點俸祿,簡直就沒法生活。于是,武士階層就開始限制家族的規模。在當時的日本社會,人的威望是由財富和外在形式決定的,這也讓他們感到難堪。所以,儉樸是一種美德成為武士的信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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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繪《天將的尊嚴》

在中國古代,士、農、工、商處在一個平等的地位上,任何一方,即使是統治階級若想剝奪其他人的利益與生命,最起碼表面上也要在“律”的約束范圍內方可進行。而日本擁有特權的武士階層卻可以以各種理由去處死那些庶民階層。德川幕府對武士的這一種放縱,導致了武士成為日本平民心目中的理想形象。

在武士和農、工、商之間,有一條巨大的鴻溝。農、工、商都是“庶民階層”,但武士不是。武士的佩刀是特權和階級的標志,他們擁有對庶民使用佩刀的權力,在德川時代,這已經成為一項傳統。德川家康在法律中規定,“凡是對武士無禮,對上級不尊重的庶民,可以馬上殺掉”(《家康遺訓百條》中說:“武士的地位在農、工、商、賤民之上,農、工、商、賤民都不能對武士無禮。如果對武士無禮,就意味著心中沒有武士。對心中沒有武士的人,武士可以馬上殺掉。”寬保三年,《徹定書百條》中又規定:對武士無禮,萬不得已的話可以殺掉,經審理后,只要情況屬實就沒有什么關系)。德川家康沒有想過要在庶民和武士之間建立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他的政策以嚴格的等級制為基礎。大名負責統領庶民和武士階級,這兩個階級就像分別位于兩個不同的階梯,每個階梯各有一套自上而下的法令、權利和義務,兩個階層之間有一道不可越過的鴻溝。有時迫于形勢,這道鴻溝之間也可能需要橋梁,但不管怎樣,這道橋梁并非體系固有的。

德川家族統治時期,武士除了舞刀弄劍,還幫助藩主管理財產,學習各種藝術,有的還在一些領域內成了專家,如古典音樂、茶道等。武士幫助藩主處理文書,實施藩主的謀略。這兩百多年的和平歲月并不短暫,武士們舞刀弄劍的機會并不多。正如商人不顧嚴格的等級制,追求舒適高雅的城市生活方式一樣,武士一方面準備拔刀應戰,另一方面也開始追求各種高雅藝術。對農民階層來說,雖然法律不保障他們的權益,時常會受到武士的欺凌,并要繳納沉重的賦稅,還受到其他各種限制,但他們仍然具有一些保障。日本法律保護農民對農田的所有權。在日本,擁有土地也是威望的象征。在德川幕府時期,土地被禁止永久性轉讓。這與歐洲封建時代的法令不同,日本這條土地法沒有保障封建領主的利益,而是保障每個農民的利益。農民永久性地擁有土地的權利受到了重視,于是,農民耕作土地時就會不辭辛苦。不過,農民仍然需要養活“寄生階級”,他們就如同阿特拉斯(Atlas:希臘神話中肩紅天字的提坦神)一樣。

當時,日本的寄生階級大約有兩百多萬人,包括幕府將軍和他的機構,各地大名和他們的機構、所有武士等。農民們要上繳實物稅,即要把一定比例的糧食上繳給大名。作為生產水稻的農業國,暹邏(今天的泰國地區)的傳統賦稅大約是10%,但在德川時代,日本農民的賦稅高達40%,而且他們實際交納的往往比40%還要高,還有些大名領地內的農民,甚至要交納80%的賦稅。農民還經常被強制服徭役以及提供無償服務,這些都大量消耗了農民的時間和精力。為了生存,農民也和武士一樣,對家庭規模進行限制。在德川時代,日本的人口總數幾乎沒有增長。在一個長期相對和平的亞洲國家,人口停止增長足以說明當時的社會狀況。不管是對靠年貢生活的武士,還是對生產者,德川政權都實行了嚴格限制,同時,下屬和上級之間也有相對的依賴性。每個人都清楚知道自己的特權、義務、地位。一旦特權、義務、地位受到損害,就連最貧窮的人也會表示抗議。

在極度貧困中,農民也進行反抗,既反對封建領主,也反對幕府將軍。在德川時代,農民起義不下一千次。農民起義主要是為了抗議不斷增多的沉重賦稅。實在忍無可忍時,就集結起來,涌向藩主的府第。但是,請愿和裁判程序并非我們想象中的混亂,而是極有秩序。農民們先寫好請求減輕賦稅的請愿書,然后把請愿書呈交給藩主的內臣。如果請愿書被扣押,或者藩主置之不理,農民們就會派代表前往江戶,把狀紙呈送給幕府將軍。有時,農民們還在江戶城內的大街上公開攔截幕府高官的車馬,直接呈上狀紙,以免狀紙被扣押。雖然農民呈遞狀紙會冒很大風險,可是幕府將軍收到狀紙后一般都會馬上調查,最后的判決結果大約有半數對農民有利。

不過,幕府將軍判決農民的狀紙,并沒有滿足日本社會對法律和秩序的要求。農民的抱怨和要求可能是正當的,國家也應該尊重他們的要求,但是,這樣的訴訟顯然侵犯了以等級制為基礎的日本法律。雖然判決結果對農民有利,但是農民已經破壞了等級制,這點不容忽視。所以,不論農民的目的如何正確,按法律,他們都要被處死。就連農民自己也承認這是必然的結局。所以,被宣判死刑的農民領袖成為農民心中的英雄。人們聚集在刑場上,看著他們或者被投入油鍋,或者被砍頭,或者被釘在木架上,他們目睹行刑,但不會趁此暴動。這就是日本的法令,也是日本社會的秩序。他們死后,人們會為他們建立祠堂,將他們追奉為殉難者、烈士,但是對于刑罰,日本人認為這是自己生存的等級社會的核心與基礎,應該接受。

簡單地說,在德川幕府的每個統治時期,將軍們都致力于鞏固幕府統治,加強各藩地的等級結構,使每個階級都能真心實意地依附封建領主。在各藩地中,地位最高的是大名。大名對下屬可以行使任何特權。在行政上,將軍控制大名。將軍采取一切手段,防止大名互相結盟,或者防止他們侵犯幕府。將軍在每個藩地的邊界上設了哨卡,檢查來往行人,并嚴禁大名私運婦女出境,或者偷運武器入境。如果沒有得到將軍許可,大名之間不能擅自聯姻,這是為了防止他們在政治上結盟。藩地之間的通商也受限制,有時甚至不允許藩地之間架橋修路。將軍還派出許多密探前往各地,暗中了解大名們的財政收支。一旦將軍了解到某個大名的金庫中有很多錢,就會讓這個大名承擔土木建設工程。土木建設非常消耗錢財,于是,大名的財政收支會急速下降,并回到原有水平。在這些規定中,還有一項就是:大名每年都必須在江戶住上半年,大名離開江戶返回自己的領地時,必須把妻子留在江戶作為人質。幕府將軍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殫精竭慮地加強自己在等級制中的地位,保證自己的政治權勢,維護自己的統治利益。

如果把等級制比喻成一座拱橋,將軍并非拱橋正中那塊拱心石,因為將軍奉天皇之命掌管政權。手中沒有實權的天皇和宮廷世襲貴族(公卿)被迫隱居京都(江戶)。天皇的財政收入甚至不及實力最小的大名。宮廷的一切儀式也受將軍控制。雖然這樣,可即使最有權勢的德川將軍,也絲毫沒有廢除天皇之心。從十二世紀開始,天皇就被剝奪了實權,實際統治權掌握在大元帥(將軍)的手中,大元帥(將軍)以天皇的名義治理國家。曾經有段時期,這種職權分化更加嚴重,管理國家的實權被交付給世襲的世俗首領,天皇只徒有虛名,而世襲首領的權力又由下面世襲的政治顧問行使。當時的日本國內,像這種權力的委托和再委托的事情經常發生。在德川幕府統治末期,培里將軍根本就沒有想到將軍背后還有一位天皇。1858年,美國第一任駐日使節哈里斯(Townsend Harris)和日本談判通商條約,這是美國第一個通商條約,當時,哈里斯也是靠自己才發現日本竟然還有位天皇。

事實上,天皇在日本人腦海中的概念,在太平洋地區的其他各國中,并不鮮見。天皇是神圣的國家首領,可以參與國家的政治,但是也可以不參與;可以自己行使權力,也可以把權力委托、交付給別人行使。但無論如何,他是神圣的。在新西蘭各個部落中,國家首領是異常神圣的,因此,進食時,他不能親自取食,必須要由別人侍奉著“喂”他,喂他進食時,甚至連往他嘴里送湯的湯勺,都不允許碰到他的牙齒。外出時,他必須讓人抬著,如果他的腳碰到地面,那塊土地就會被視作“圣地”,并歸他所有,從此任何人都不能再觸碰這塊地面。據說他講的話,還能傳到部落信奉的各位神祇的耳中。在一些太平洋島嶼上,例如薩摩亞島、湯加島,作為神圣首領,他的生活與世俗沒有任何關系。國家一切事務都由世俗首領掌握。在十八世紀末,詹姆斯·威爾遜(JamesWilson)曾經到東太平洋的湯加島,在對那里的政府進行描述時,他說:這個政府“和日本很相似,在這里,神圣首領就如同被軍隊首領扣押的政治犯一樣”。在湯加島上,神圣的首領不參與政事活動,但是他要掌管宗教儀式。人們從果園里采摘下來的第一枚果實要交給他,要在他的帶領下舉行宗教儀式,儀式完成后,人們才能吃這枚果實。他去世時,在訃告中要用“天堂空虛了”之類的話,然后才在莊嚴的儀式中被葬入巨大的王墓。但是,他卻與政治毫不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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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處死的日本農民

一排排的頭顱被穿在柵欄上,后面還有一具受刑而死的尸體。但角落里的圍觀者在面對這些死去的同伴時,臉上卻毫無悲憤的神情。或者應該說,這是一種長期在傳統觀念下形成的一種麻木,以至于他們覺得身受這種刑罰是理所應當。

雖然天皇沒有實權,但是按照日本人的定義,他們在等級制中仍然占有一定地位。在日本人眼中,天皇能否積極參與政治事務,并不是用來衡量身份的標準。在由征夷大將軍統治的那幾個世紀中,日本人對天皇和宮廷始終秉持一種畢恭畢敬的尊重態度。當然,在西方人的觀念中,這樣的天皇簡直就是多余的。不過,對于處處遵循等級制的日本人來說,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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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天皇召開會議

與中國古代改朝換代的歷史頻頻上演不同,歷史也算久遠的日本自古以來便只有一個擔任天皇的家族。無論處在什么樣的歷史環境下,即使是在戰國那樣動蕩的時代,天皇的地位也從未發生過一絲改變。

上到天皇,下到賤民,日本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在近代日本也烙下了深刻跡印。大約七十五年前,日本才在法律上宣告封建制度的結束,不過,根深蒂固的等級制卻深深印入這個民族的骨髓之中,是不會在短時間內消失的。在下一章,我們會看到,日本近代社會的政治家依然在謹慎計劃要保存等級制,雖然此時的日本已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和其他一些獨立民族相比,日本人受等級制的影響極深。在等級制中,人的每個行為規范,都宛如精密的地圖,每個人的社會地位都是被規定好的。在兩百多年里,在這個等級制社會里,一切法令和秩序都靠鐵腕政策來維持。在此期間,日本人逐漸學會將這種復雜的等級制與社會安全穩定緊密聯系起來。只要他們始終處于自己所知的領域,能夠履行自己的義務,就能夠信賴這個世界,盜賊就能夠受到控制,大名之間的內戰也能被有效遏止。只要臣民能夠證明自己的權利受到別人的侵犯,也可以像農民受到剝削之后那樣提出控告。雖然這樣做有風險,但卻得到了公認。開明的德川將軍甚至還設立過“訴愿箱”(控訴箱),任何公民都可以把抗議投入這個箱中。箱子的鑰匙掌握在將軍手中,只有將軍才能打開這個箱子。在日本,一旦發生侵犯性行為,只要這種行為不被現存行為規范允許,法律就能保證它得到糾正。日本人相信這樣的規范,并相信只要遵守這樣的規范,就將是安全的。在日本人看來,人的勇氣與完美在于能夠與這些規范保持一致,而非抗拒或修訂這些規范。在規范被明確的范圍內,那就是一個可知的世界,也是一個可以被信賴的世界。這些規則并不同于摩西十誡中那些抽象的道德規則,它們詳細規定:在這個場合應該怎么做,在另外一種場合該怎么做;武士應該怎樣,平民又該怎樣;兄長應該怎樣,弟弟又該怎樣,等等。

日本人生活在這種制度中,但和那些生活在強大的等級制中的民族不同的是,他們不會變得溫良恭順。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承認,日本每個階級都能得到某種保障,即使賤民也能被保障對其從事的職業進行壟斷,而且他們的團體也得到政府的認可。雖然每個階層都會受到很多限制,但相對來說,各個階層秩序井然,而且是安全的。

在日本等級制中,還有一種靈活性是印度等國不具備的。為了不破壞公認的常規,他們習慣用一些明確的手段對制度加以調節。一個人可以用幾種不同的方法來改變自己的等級身份。在貨幣經濟中,放高利貸的人和商人一定會富起來。此時,富人會用各種方法躋身于上流社會。富人可以靠典押或收地租變成地主。農民的土地不能被轉讓,但是日本的地租很高,所以,讓農民繼續留在土地上對地主也是有利的。放高利貸的人會住在某塊土地上收地租。在日本,擁有土地的“所有權”既能獲得權勢,也有利可圖。地主的子女可以和武士階層通婚,然后,地主可以成為紳士。還有一個可以改變身份和地位的方法,就是過繼與收養,這個方法使地主可以出錢“購買”武士身份。雖然德川家族對這一行為加以限制,但是富裕的商人仍然千方百計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武士當養子。多數日本人都會招女婿,但很少有人收養子。倒插門的女婿被稱為“婿養子”,他會成為岳父的繼承人。但是,他也會付出巨大的代價。他的姓氏將從生父家的戶籍中抹掉,并轉入妻子家的戶籍,變成妻子家的姓氏,和岳父岳母一起生活。雖然代價很高,但也獲益匪淺。于是,富裕的商人家的后代成了武士,窮困潦倒的武士家庭則與富商結親。等級制依然如故,并沒有被破壞,但是經過這番變通,為富有的商人提供了上層等級的身份。

日本的等級制并沒有要求人們只能在同一等級內通婚。日本人可以在不同等級內通婚。通過這種方式,富裕的商人慢慢進入武士階層。這點對于西歐與日本的差異也具有顯著影響。當歐洲中產階級逐漸發展起來,力量日漸增強,其巨大的壓力便迫使歐洲各國封建體制開始崩潰,然后,這個中產階級便領導了工業革命,現代社會進入工業時代。但是日本沒有這樣的中產階級。商人和放高利貸的人公開“購買”上層階級身份。商人和武士結成聯盟。在歐洲和日本封建制度同時處于衰亡之中時,日本竟然容許出現這樣的現象,實在令人驚異。在日本的貴族和市民之間,我們似乎看不到階級斗爭的跡象,這大概也是一條讓人信服的證據吧。

016-01

黑船事件

1853年7月,美國東印度艦隊的四艘軍艦在司令培里的率領下打開了閉關鎖國的日本國門。這一事件直接點燃了倒幕運動的導火索,同時,也促使了明治維新的出現。

商人和武士階級的共同目標其實對雙方都有利。在法國,類似的情況也可能會對雙方有利。西歐社會也出現過類似的例子。不過,歐洲和日本不一樣。在法國,如果出現階級沖突,最終可能會導致貴族的財產被剝奪。可是在日本,他們卻彼此聯系起來。正是靠商人、金融階層和下層武士聯盟的力量,衰朽的日本幕府最終得以被推翻。到了近代社會,日本仍然保留了貴族制度。如果當時的日本沒有容許階級之間流動,這種情況或許就很難出現了。

日本人喜歡并信任他們那套繁瑣的等級制行為規范,這當然是有理由的。遵循這套規范將保證他們的安全;這套規范允許日本人對自己受到的非法侵犯進行抗議,還可以對它進行調節,讓它適應自己的利益。這套規范要求人們相互履行義務。十九世紀后期,當德川幕府逐漸崩潰時,日本國內并沒有任何階層的人主張廢除這些規范。日本國內沒有發生過類似于“法國大革命”或“1848年式的革命”(指“二月革命”)之類的革命。但是,幕府崩潰的形勢已成定局,從普通平民到幕府將軍,幾乎每個階級都欠商人和放高利貸人的債。那些人數眾多的非生產階級,以及巨額的財政支出,早已經難以維持。大名的財政窘迫,無力支付武士的定額俸祿,維系整個封建制度的紐帶已經窮途末路。幕府企圖依靠增加農民的年貢來避免淪亡,他們常年向農民征收高額賦稅,使農民貧困至極。幕府瀕臨破產,難以再繼續維持下去。1853年,美國培里司令官率艦隊到達日本,此時,日本國內的危機已經達到頂點。培里司令官強行進入日本后,在1858年與日本簽訂了日美通商條約,雖然日本并不情愿,但已無力抗拒。

當時,日本國內的口號是“一新”,也就是“恢弘往昔”,“王政復古”。這些口號既沒有進步性,也與革命對立。當時,還有一個廣為流傳的口號是“攘夷”,它與“尊王”這個口號聯系在一起。日本國民普遍支持回到鎖國時期,并重新施行鎖國時期的政治綱領。當時,也只有很少一些領導人知道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他們努力奮斗,但卻被極端分子暗殺。日本人并不喜歡革命,當時,沒有任何跡象反映它會改弦易轍,會順應西方模式,更沒有人相信它在五十年后能與西方國家一爭雌雄。但這一切還是來了。日本將自己與西歐國家完全不同的優勢發揮出來了,并達到了令人意外的目標,這是日本高層人士和輿論界都從未預料到的。如果我們可以從水晶球中看到日本未來的話,那么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西方人,一定不會相信這一點。因為當時,世界上并沒有什么跡象預示二十年后,將有一場劇烈的風暴橫掃日本列島。雖然不可能,但仍然發生了。從此,落后的、深受等級制約束的日本民眾,開始急速轉向一條新的道路,并堅持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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