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治維新
“尊王攘夷”、“王政復古”、“驅逐夷狄”等口號,宣告了近代日本的到來。這些口號可以激勵日本人的士氣,鼓勵日本人戰斗,使日本免受外國侵略,并致力于讓日本恢復到十世紀前的黃金時代。在這些叫嚷著“尊王攘夷”的人士中,最激進的是天皇派分子,他們是天皇的支持者,目的是要把外國人從日本驅逐出去,重新恢復日本人傳統的生活方式,剝奪“改革派”在國內外事務上的發言權。此時,實力強大的外樣大名成為倒幕派先鋒,他們試圖通過“王政復古”取代德川幕府,一舉統治日本。農民盼望著能夠少納賦稅,多保留自己的糧食,他們并不喜歡“改革”。武士階層希望能夠保留自己的俸祿,并能夠揮刀上陣建立戰功。那些在財政上支持“王政復古”的商人們,雖然并沒有對封建制度提出指責,卻希望能在日本大力推行商業。
1868年,日本的倒幕派勢力獲得了成功,同時宣告“雙重統治”的結束。當時,在西方人眼里,勝利者要推行一種保守而孤立的政策,可事實恰恰相反,新政府上臺后采取的政策,大大出乎人們意料。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大名在各個藩地的征稅權就被取消了,在日本農民按“四公六民”(四成歸大名,六成歸農民自己)交納的賦稅中,原本交給大名的“四成”賦稅被收歸政府。日本政府并不會無償占有這“四成”賦稅,政府會給每個大名發放俸祿,每個大名的俸祿大約相當于他們正常收入的1/2,同時免除了原本由大名提供的武士俸祿以及公共建設費。武士也和大名一樣,開始由政府發放俸祿。在接下來的五年里,日本又陸續從法律上廢除了每個階層之間的不平等條令,以及服飾上象征等級、地位的標志。日本政府甚至還下令日本民眾“散發”(即1871年公布的“散發脫刀令”,為了破除舊習,提倡“文明開化”,準許日本民眾自由剪發,并廢除佩刀)。
賤民獲得了解放,禁止土地轉讓的法令也被廢除了,設立在各個藩地之間的關卡也被撤除了,還把佛教的國教地位也取消了。到了1876年,日本政府又把大名和武士的俸祿折算成秩祿公債,即日本政府向大名和武士一次性發放相當于五到十四年的俸祿,從第六年開始,大名和武士每年抽簽還本付息,三十年內付清。秩祿公債的數額按每個人在德川時代領取的固定俸祿標準制定。政府把這筆錢提給大名和武士,是為了資助他們創辦新式的非封建制企業。
作為新生政權,明治政府這些改革措施并不得人心。當時,日本民眾對明治政府改革的熱忱,遠不及他們對于1871年到1873年侵略朝鮮戰爭的熱忱。但是,明治政府并沒因此動搖改革的決心,不僅如此,他們還徹底否定了全面侵略朝鮮的計劃。日本政府的施政方針和明治政府支持者的愿望強烈對立,1877年,西鄉隆盛組織了大規模的反政府叛亂。西鄉隆盛和他的軍隊代表日本“尊王”派,他們希望維持封建主義制度;明治政府卻在“王政復古”后第一年內就與封建主義背道而馳。日本政府招募了一支由普通平民組成的義勇軍,并打敗了西鄉隆盛的軍隊。不過,西鄉隆盛的叛亂,并不能夠證明當時日本政府的改革在國內引起了強烈不滿。
蠟像:《倒幕運動的會議》
“黑船事件”之后的日本已淪為半殖民地的地步,腐朽落后的幕府統治已經不能再讓日本民族重新回到傳統的生活習慣中去。因此,倒幕之火便以燎原之勢在島國蔓延開來,拉開了日本近代史的序幕。

日本農民對政府也不滿意。在明治政府建立的最初十年間,即從1868年到1878年,日本國內至少爆發了190次農民起義。明治政府直到1877年才逐漸減輕農民的賦稅,所以,日本農民對新政府感到不滿意也在所難免。對建學校、征兵、丈量土地、散發令、給賤民平等待遇、限制佛教信仰、改用陽歷,等等,日本農民也極為不滿,因為這些革新都在促使他們改變早已形成并習慣了的生活方式。

明治維新中的維新派志士
明治維新的主力大都出身于薩摩、長洲、肥前、土佐四藩的下級武士家庭。雖然出身如此,改革的口號也是“王政復古”,但實際上,他們將要進行的卻是一場真正的資產階級改良運動。照片中這些志士大部分都是一身標準的武士打扮。
那么,明治政治的改革,究竟是由誰推動的呢?推動明治改革的是由封建下級武士和商人結成的“特殊聯盟”。這些武士曾經是日本大名的家臣,具有一定的政治手腕,曾經幫助大名對藩地內的壟斷企業,如礦山、紡織、造紙等,進行管理。商人為了改變自己的地位,又購買了武士身份,并將自己掌握的生產技術知識,在武士階層中進行普及。于是,武士與商人的聯盟,將一些野心勃勃的人迅速推上了歷史舞臺,他們開始為明治政府出謀劃策,幫助明治政府實施改革新政。但是,關鍵的問題不在于他們來自的階級,而在于他們的精明能干和敢于實踐。十九世紀后半葉,日本剛脫離中世紀,和今天的泰國一樣,當時的日本國力異常衰弱,也正是在那時,卻誕生了一批對國際國內形勢具有敏銳洞察力的領導人,并由他們領導、推行了一項極需政治謀略的事業,而這項事業遠遠超過世界上其他民族曾經做過的嘗試。作為日本人,這些領導人的優勢和劣勢,都集中反映了日本民族的本質特性。這本書的主題就是在對日本民族的過去和現在進行探討。在這里,我們只能先暫時了解明治時期的政治家究竟是如何完成這一事業的。
支持明治改革的政治家,并沒有把自己的任務看做意識形態中的一場革命,而是把它當成一項事業來完成。他們的目標是要讓日本在世界上成為舉足輕重的強國。他們沒有破壞日本民眾心目中的偶像,也沒有大罵日本的封建階級,更沒有剝奪他們的財產,相反,他們用高官厚祿對封建階級進行誘惑,促使他們支持明治政府。他們經過努力,改善了農民的待遇。雖然他們針對農民的改革晚了十年,但這并不是因為他們從階級立場出發,拒絕農民對政府的要求,而是由于在明治時期,政府的國庫異常空虛。
那些掌握明治政權的政治家精明強干,他們不愿意廢除等級制,“王政復古”使天皇位居頂峰;但是他們又廢除了將軍,從而使等級制得以簡化。在“王政復古”之后,明治政府的政治家們又廢除了藩主,
消除了日本民眾在忠于藩主與忠于國家之間的矛盾。這些改革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等級制,而是重新賦予了等級制新的理念,并把等級制提到了一個新的位置上。為了向國民推行自己的政綱,那些被稱為“閣下”的明治領導人,還強化了中央集權的統治。他們既使用壓力,也施予恩惠,為了達到目的,他們恩惠并施。但是,當公眾強烈反對使用太陽歷、設立公共學校、廢除對“穢多”等賤民的不平等待遇時,他們也并沒想過要迎合這些想法。
1889年,天皇把一部《大日本帝國憲法》賜給了日本民眾,這大概是天皇給予日本民眾的一種優惠吧,它賦予了人民在國家中的地位,還設立了議會。明治政府的“閣下”們,經過對西方各國憲法的研究與批判,精心制定了這部憲法。但是,在憲法中,起草憲法的人“采取了一切預防措施,防止人民對政府的干涉以及對政府進行輿論侵擾”(金子堅太郎子爵語)。負責起草這部憲法的機構,即日本“制度取調局”,隸屬于官內省,被視為神圣而不可侵犯。
明治時期的政治家們非常了解自己的目的。伊藤博文公爵也是草擬憲法的人之一,1880年,他派木戶(孝允)侯爵前去英國,并就日本當前遇到的問題向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征詢意見。經過了一番漫長的交談后,斯賓塞寫了一封意見書寄給伊藤。斯賓塞在信中寫道,因為等級制早已根植在日本民族的文化習俗中,所以應該對它進行維護和培育。斯賓塞還說:在日本傳統中,日本人對長輩所盡的義務,尤其是對天皇所盡的義務,是日本民族很大的優點。日本人將在“長輩”的領導下前進,還能夠克服許多在個人主義國家中難以避免的困難。斯賓塞的這封信驗證了他們的信念,令明治政府的政治家們深為滿意。這些政治家力圖在現代世界中,繼續保持日本人“適得其所”的優點。他們并不想破壞等級制等傳統習慣。
不管是在政治、宗教,還是在經濟領域內,明治政府的政治家們都明確規定了國家和人民“各安其分”的義務。這一點與美國和英國完全不同,所以,我們在研究日本時,經常都會把它最基本的要點忽略掉。日本上層政府的強力統治,使他們根本不需要對公眾輿論表示服從。日本政府掌握在等級制中的上層人物手中,在這些上層人物中,并不包括由選舉產生的人物。在這個階層中,普通民眾沒有任何發言權。1940年,組成日本政府最高決策層的,都是那些隨時能夠見到天皇的重臣、天皇身邊的顧問,以及由天皇任命的官員,包括閣僚、府縣知事、法官、各局長官以及其他高官。由選舉產生出來的官員,無法抵達等級制中的高地位。被選舉出來的議員,對于在任命內閣成員等方面,更談不上有什么發言權。普選產生的眾議院代表國民的意見,雖然他們具有質疑或者批評政府高官的特權,但是在官員任命、決策和預算等方面,卻沒有絲毫發言權。貴族院不經過選舉產生,眾議院由貴族院制約。在貴族院議員中,貴族大約占了半數,還有1/4是由天皇選舉的。在對法律的批準權方面,貴族院和眾議院是一樣的。這也是一種來自等級制的控制。
于是,日本政府中的高級職位,都被政府中的“閣下”們掌握。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日本人在“各安其分”的體制下,沒有任何自治權。所有亞洲國家中,不管它們屬于哪種政治體制,政府上面的權力總是會向下伸展,最后與民眾手中掌握的自治權進行對接。不同國家之間的差異表現為:各個國家的民主范圍達到了什么程度?它們各自負有什么樣的責任?地方官員是否能夠對整個地區負責任?它們會不會被地方勢力壟斷,并損害公眾利益?在德川時代,日本和中國一樣,政府把每五戶人家到十戶人家編為一組,后來被稱為“鄰組”,這是在居民中組織的最小的責任單位。

伊藤博文
日本近代政治家,內閣總理大臣(首相),明治維新元老。1885年12月,明治天皇根據他的建議廢除太政官制,實行內閣制,出任首屆內閣總理大臣兼宮內大臣,并承擔起草憲法的任務。被譽為“明治憲法之父”。
“鄰組”的組長,對組內的事情具有領導權,他要保證自己組內的每名成員行為端正,凡是遇到可疑的情況他必須向地方政府報告,一旦發現了逃犯他必須交給政府,等等。最初,明治時期的政治家們廢除了這套制度,但這套制度后來又被恢復了,并被稱為“鄰組”。市鎮地方政府積極培植“鄰組”。當然,在今天的日本農村,“鄰組”已經起不到什么作用了。除了“鄰組”,更重要的地方責任單位還有“部落”。日本人既沒有廢除部落,也并沒有把部落作為行政單位編入政府體系。國家的權力還沒有涉及部落之中。部落通常由十五戶左右的人家組成。直到今天,日本仍然有部落,每個部落每年都要更換部落長,部落長仍然具有對部落的組織和管理功能。部落長要負責:管理部落內部的財產;當部落中有某個家庭的成員去世,或者某個家庭遇到了火災,部落長要監督部落對這些家庭給予援助;負責安排耕作、蓋房、修路等公共事業;遇到火災時要負責振鈴報信;在休息日里敲鐘擊梆,通告全體部落人。日本的部落長和其他亞洲國家的不一樣,他們并不負責在部落內為國家征收賦稅。他們的地位也不會給他們帶來什么矛盾。部落長的職權只在民主責任的范圍內才起作用。
在近代社會中,日本的行政機構正式承認了市、町、村這樣的地方行政。公選出來的“長者”們會共同推舉一位領導者,這位領導者要代表他所在的地區,與那些代表國家中央政府或府縣公署的人交涉、辦事。在農村,這位領導者通常由一位老居民,或者由一位擁有土地的農民家族中的成員來擔任。日本農民當了村長后,在經濟上會受到一些損失,但是他們的權勢很大。他們可以和長者一起共同管理村子里的事務,如財政、公共衛生、學校、家庭財產登記,以及了解村子里每個人的情況。
村公所是一個繁忙的地方,它要負責管理國家撥放的小學教育補助費,征集由村民們負擔、數額卻遠遠多于國家補助費的教育經費,監督教育經費的開支,對村民共有財產及財產租賃的管理,進行土壤改良、植樹造林,對所有的財產買賣進行登記,村民的財產買賣只有在村公所正式登記以后才合法。村公所還要求村里的居民及時登記家庭地址、婚姻關系、子女的出生、過繼和收養、有無犯罪前科等等。村公所還要求每戶家庭都要保管好同樣的材料,無論在什么地方,這些材料都可以被提供給當事人的原籍村公所,并記入當事人的冊籍。申請就業和接受審判時,或者因為其他事情需要證明身份時,當事人必須給自己的原籍市、町、村公所寫信,或者自己親自回去一趟,拿一份能證明本人材料的副本,交給有關方面。所以,一般來說,日本人不會輕易冒險給自己或家庭留下不好的記錄。
由此可見,在公共事務中,市、町、村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初,日本國內出現了一個全國性的政黨。在其他任何國家,這將意味著“執政黨”和“在野黨”的交替。但是在日本,地方行政機構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一切事務仍然由“長者”領導、管理。不過,日本的地方行政機構在三個方面沒有自治權,即:一切法官要由國家任命,警官和教員也必須由國家錄用。日本人的民事訴訟一直都是通過調停或仲裁解決的,所以,日本法院在地方行政中幾乎起不到什么作用。似乎只有警官稍微重要一些,每當有臨時性的集會,為了維持現場秩序,警官們都必須到場。但這種任務并不常有。在大多數時間里,警官都在記錄相關居民的身份,為他們的財產進行登記。日本警官經常被從一個地方調到另外一個地方,這是為了使他們保持局外人的地位,避免他們在某個地方待的時間太長,與居民發生緊密的關系。學校里面的教員也經常面臨調動。
國家對學校有嚴格的規定。和法國一樣,日本的每個學校在同一天里都要使用同樣的教科書,上同樣的課,每個學校每天早晨都要在同一時間,在同樣的廣播伴奏下,做同樣的早操。市、町、村對學校、警察和法院,不行使自治權。
這些日本政府機構,與美國的政府機構完全不同。在美國的政府機構中,在大選中被選舉出來的人擁有最高的行政權、立法權,對地方的管理則是由地方警察和法院來執行。但是,日本的政府機構在形式上,卻又與荷蘭、比利時等西歐國家的政府機構很類似。例如,荷蘭和日本一樣,女王的內閣負責起草一切法律,法律并不是由國會來制定的,法律還規定,地方官員的任命一般也是由女王負責的。所以,在形式上,荷蘭女王擁有廣泛的權力,能直接處理地方事務,這一點,遠遠超過了1940年以前的日本。在任命官員時,雖然地方的提名總是會被女王認可,但官員必須由女王任命這卻是事實。日本警察和日本法院直接對君主負責,荷蘭也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在荷蘭,任何宗派團體都可以自由創辦學校,日本的學校制度卻幾乎全部都是抄襲法國的。在荷蘭,開鑿運河、圍海造田,以及地方上的開發工程,一般都是由地方自治的,并不是政府選舉產生的市長或官員的任務。
日本政府機構和西歐各國的差異,并不僅僅在于形式,而是在于它們的職能。在長期沿襲下來的古老的文化習俗中,日本人性情中養成的謙恭,是以道德體系和禮儀規范來體現的。明治政府中的“閣下”們,只要他們身在其位,守職負責,在這個等級制的社會中,他們的特權就能得到尊重與保護。要知道,這并非取決于他們的政策是否受民眾擁護,而是因為在日本,任何試圖破壞等級制的行為都是一種錯誤。在政府的最高決策層,“人民的輿論”并沒有地位。政府只需要“國民支持”。
即使政府行使的權限超越了自己的職能范圍,并干涉了地方事務,政府的裁決也一樣會受到尊重。在美國人的眼中,如果政府機構對什么事都要管,都要過問,勢必是一種混亂;但是日本人不這樣認為,在他們看來,這樣的政府才是完善的。
除此而外,日本政府對承認日本民眾的“適得其所”也極為重視。哪怕只是為了維護國民自身的利益,日本政府也仍然會在合法的公眾輿論領域內,努力說服民眾同意他們的決策。例如:在對舊式農耕技術進行改良時,負責振興農業的官員和美國愛達華州的同行們一樣,很少會使用權力對先進的農耕技術進行硬性推廣。為了鼓勵建立由國家擔保的農民信用合作社和農民供銷合作社,政府官員總是會多次和地方名流進行交談,聆聽他們的意見,然后再做出決定。地方事務必須由地方行政機構解決。
在日本社會中,每個人都會被給予適當的權力,并規定了這些權力的行使范圍。和西方文化相比較,日本人更尊重“上級”,對“上級”的尊重也給予了他們較大的行動自由。但是,“上級”必須嚴格遵守自己的本分。日本人有這樣一句格言:“萬物各得其所,各安其分。”

浮世繪《插秧》
日本土地貧瘠、資源匱乏,再加上苛捐雜稅,農民忙碌一年也不見得能吃上幾頓米飯。明治維新之后,這種情況有所改觀,所以國家才能支撐得起后來的侵華戰爭。
明治時期的政治家們在宗教領域內制定的制度,比他們在政治領域中制定的制度更加離奇。但不管怎么樣,他們仍然會對日本傳統文化中的那些格言予以實現。國家把宗教置于自己的管轄之下,并將它作為民族統一和民族優越性的一種象征,至于其他的宗教信仰,則聽憑個人的自由。這種被置于國家管轄之下的宗教,就是神道。神道被日本民族視為自己的象征,并給予了它特別的尊重,就如同美國人對星條旗的尊敬一樣。因此,日本人并不認為“國家神道”教是一種宗教。日本政府要求全體日本民眾信奉“國家神道”,同時,并不認為這樣有違西方人關于宗教信仰的原則。
就如同美國政府要求人們對星條旗行禮一樣,日本政府認為讓全體國民信仰“國家神道”也只不過是忠誠的一種象征。因為不把它視為宗教,所以,日本人可以在學校里教授“神道”,但并不會受到西方社會的責難。在學校中,“國家神道”又演變成了神代以來的日本歷史,以及對日本天皇的崇拜。日本政府對“國家神道”進行支持和管理,但是對于其他宗教,如佛教、基督教,甚至包括其他教派的神道,都聽憑老百姓個人意愿。在日本,國家神道和其他宗教分別屬于不同的領域,不論是行政還是財政,它們都是分開的。國家神道受日本內務省神袛局的管理,它的一切費用都由國庫支出;其他宗教各派則由文部省宗教局管理,經費由教徒自愿捐贈。

神道教的祭拜儀式
神道教是日本的國教,也是日本所獨有的宗教,它在舉行祭拜儀式時有一套獨特的程序。首先,從四面八方趕來祭拜的人一起站在神官的面前。神官高舉一根系有麻繩和紙條的短杖,在前來參拜的眾人面前揮舞,以示為他們驅邪。然后,神官會打開神廟的內門,召喚眾神來享用供品。 參拜者排成隊列,紛紛獻上被視為神圣之物小樹枝。 最后,神官送走眾神,關上神廟的內門。
正因為日本政府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所以,國家神道不能夠被說成是“國教會”,只能說它是一個龐大的政府機關。國家神道一共擁有11萬多座神社,遍布全國各地。在這些神社中,既有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勢大神宮,也有只有在祭祀時才會進行清掃帚的地方小神社。神官系統內部的等級制與政府系統內部的等級制是并列的,從地位最低的神官,到各個郡、市、府、縣的神官,到地位最高的、被稱為“閣下”的神祇官。這些神官在名義是領導日本民眾進行祭祀,實際上是替民眾舉行儀式。國家神道并不同于美國人日常去教堂里面做禮拜,因為日本人并不把它當宗教,日本法律也禁止國家神道的神官宣講教義,因此就更不可能具有西方人了解的那種禮拜儀式。在祭祀的時候,日本各個町、村的代表會去參拜神社,參拜時,他們會站在神官面前。神官舉起一根扎著麻繩和紙條的“幣帛”,在他們頭頂上來回舞動,為他們驅邪祛鬼。然后,神官打開神龕的內門,放開嗓子尖聲呼叫,召喚眾神前來享用供品。神官祈禱時,參拜的人要按各自的身份排列,并且要畢恭畢敬地供上小樹枝。從古至今,這些供神的小樹枝都被視為圣物。樹枝上還會垂著幾張細長的紙條。最后,神官再次高聲喊叫,把眾神送回神龕,再關上神龕的內門。在國家神道的祭祀日里,天皇要親自為國民致祭,政府每個部門都要放假。這種日子也被稱為“祭把日”,它和地方神社的“祭招日”、佛教的“祭把日”不同,因為其他宗教的“祭把日”、“祭招日”都屬于“自由”領域,都不在國家神道的范圍之內。
在其他宗教中,日本人可以選擇符合自己心意的教派活動和祭祀活動。日本的佛教很活躍,很多日本國民都信仰佛教。每個宗派都有不同的教義和自己的創始人。神道也一樣。除了國家神道,還有其他不同的神道教派。有的教派重在對教徒進行“精神治療”,有的教派信奉儒家的行為規范,還有的教派專門從事“神靈顯圣”和參拜圣山神社之類的活動。很多日本老百姓參加的祭把神都不屬于國家神道。在祭把神里,老百姓涌入神社殿,漱口驅邪、拽繩、打鈴、擊掌,送神靈。然后,他們離開神社殿,開始一天的主要活動,例如在神社的院子里的小攤上,購買各種玩物;看相撲、拔術;觀看有小丑插科、打諢、逗笑的神樂舞,等等。有一位曾經在日本居住過的英國人說,每到日本的祭拜節,他就會情不自禁想起威廉·布雷克的一節詩:
如果教堂賜給我們幾杯啤酒,
以及那溫暖我們靈魂的歡樂之火。
我們將會終日唱詩祈禱,
絕不會想要離經叛教。
除了少數專門獻身宗教的人,大多數日本人對待宗教的態度并不十分嚴肅。日本人還把朝山拜廟當成是愉快的休假。
國家政治的職能,以及國家神道在宗教中的職能,就是這樣被明治時期的政治家制定出來的。至于其他領域中的管理,他們則交予日本人民。作為這個新的等級制社會中的最高級別的官員,他們只對與國家直接有關的事才加以控制。他們還在創建日本的陸海軍時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和其他領域一樣,日本人也在軍隊中廢除了舊的等級制,而且廢除得極為徹底。軍隊把日語中要使用的敬語也廢除了。軍人的晉升不再由家庭出身來決定,而是憑個人能力。因此,軍隊在日本人心中的威望很高,這是當之無愧的,從而也贏得了民眾的支持。軍隊中的排、連等,大多數都是由來自同一個地區的人組成的。和平時期,士兵們都會在距離各自家鄉較近的地區服兵役,因此,士兵不但能與地方保持聯系,而且在兩年的兵役生涯中,軍官與士兵、老兵與新兵的關系,徹底取代了武士與農民、財主與窮人的關系。在許多方面,軍隊還推進了民主,成為真正的人民的軍隊。在其他很多國家中,軍隊被當做政府機器,被當做維持國家現狀的武裝力量,但日本似乎不一樣。日本軍隊同情小農階級,因為這種同情,軍隊甚至一度向大金融資本家和企業家發出抗議。
日本政治家并不一定贊成擁有這樣的一支軍隊。他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不一定能夠保證軍隊在國家等級制中的最高地位。于是,政治家們在軍隊的高層中采取了措施。雖然這些措施沒有寫入憲法,但是軍部首腦對政府保持獨立性卻得到了公認,并被作為慣例保留了下來。例如:日本陸海軍大臣和外務省及內政各省大臣不同,他們有權直接謁見天皇,還能夠以天皇的名義強制推行他們的政策,且無須向文官內閣成員進行通報或協商。對于自己不信任的內閣,他們可以阻止其成立,阻止的方式是他們只需要拒絕委派陸海軍將領進入內閣就可以了。如果沒有高級現役軍官擔任陸海軍大臣,就無法組成內閣,因為陸海軍大臣的職務不能由文官或者退役軍官擔任。同樣道理,軍部如果對內閣的任何行動不滿,只需要召回他們在內閣中的代表就可以迫使內閣解體。
在最高決策層內,軍部首腦不容許任何人進行干涉。在日本憲法中還有這樣一條規定:如果帝國議會否決了政府提出的預算草案,政府就會自動執行前一年度的財務預算。所以,雖然外務省一再作出保證,但最后日本關東軍仍然武裝強行占領了滿洲,這是日本軍部首腦趁內閣意見不統一,在還沒有決策時,出兵支持當地司令官的一個典型例子。軍部和其他領域一樣,只要有關等級制的特權,日本人就會接受一切后果。他們接受并不代表他們同意,而是由于他們不贊成在等級制和特權問題上逾越界限。
日本在工業發展方面也走了一條和任何西方國家不同的道路。這也是在政府“閣下”們的安排、制定下逐漸實施的。“閣下”們不但為工業發展制定了計劃,還讓政府創辦,并以財政補助的方式支持他們認為需要的企業。這些企業都由政府官僚組織管理。他們聘請國外的技術專家,派人出國學習。就如同他們所說,在這些企業“組織完備,業務發達”時,政府就把它們賣給私人公司。它們被以低廉的價格,賣給金融界的巨子,如以三井、三菱為中心的大財閥。在日本政治家看來,工業發展事關日本民族的生死存亡,因此他們并不信任市場上的供求法則以及自由企業。但是,這一理念又并非來自社會主義。真正獲利的是那些收購了這些企業的大財團。日本只是想通過最小的失敗率和資源耗費來建立自己最需要的企業。
利用這些方法,日本政府對“資本主義生產階段的出發點和正常秩序”作了“修改”。它不再是從生產消費品和輕工業起步,而是從一開始就創辦重工業。兵工廠、造船廠、煉鋼廠、鐵路建設等,被賦予了優先權,并在技術上迅速達到了高水平,效率也得到飛速提高。當然,日本政府并沒有把這些企業全部轉讓給民間的大財閥,政府仍然掌控著龐大的軍事企業。政府還要對這些軍事企業提供財政補助。
在日本政府給予了優先權的產業領域,小工商業生產者和非官僚經營者并沒有自己的地位。在這個領域內活動的,只有那些屬于國家,或者受國家政府信任,并享有特權的大財閥。不過,和日本社會生活中的其他領域一樣,產業界內也存在著自由領域,那就是用最少的資本、最大限度地利用廉價勞動力來經營的各種“剩余”產業。在輕工業領域內,即使缺乏現代技術也一樣能夠生存。今天,這樣的企業仍然存在。美國人把這樣的企業稱為“家庭血汗工廠”。例如:一位小本經營的制造商先買回原料,然后貸給一個家庭工廠或者只有四五個人的小工廠進行加工,再回收產品再貸出,再回收,如此反復,最后把產品賣給商人或者進口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日本工業雇傭的人員中,大約有53%都是在這種人數不超過五人的小工廠或家庭工廠中勞動。在這種如同古老的學徒式的工廠操作模式中,大多數人都受到了家長式的庇護。在大城市中的一些家庭里,有時還能看到一些母親背著嬰兒在干計件活兒。
日本軍國主義教育軍訓圖
日本軍隊擁有很大的獨立性,甚至可以不受日本政府的節制,這也是法西斯獨裁政權得以在日本掌權的前提之一。

工業的雙重性和政治、宗教領域內的雙重性一樣,都在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中具有重大意義。就如同當日本政治家需要有一個可以與其他領域中的等級制匹敵的金融貴族制時,他們就會創辦出一批具有戰略性的企業,并挑選一批在政治上享有特權的商人家族,并讓這些商人家族與其他等級建立聯系,然后獲得“適當的地位”。政治家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削弱政府與這些在政府保護政策下獲利的商人們的聯系,他們不僅給這些商人以利潤,還給予他們優越的地位。根據日本人對待金錢和利潤的傳統態度,這些金融貴族也會受到日本民眾的攻擊。不過,日本政府會盡量按公認的等級制觀念來扶持他們。當然,政府的努力并沒有徹底成功,因為財閥們不斷受到來自軍部少壯派軍官和農民的攻擊。事實的真相是:日本社會輿論的矛頭并不是指向財閥,而是一夜暴富的大戶。日本人把一夜暴富稱為“成金”。在英語里,“成金”通常被翻譯成“暴發戶”(nouveau riche),但是,這個詞并沒有準確表達日本人的感情。對美國人來說,nouveau riche的含義應該是“新來者”(new comers)的意思。這些“新來者”之所以受人嘲笑,因為他們不善交際,沒有修養。但是,他們的缺點卻和他們擁有的財富抵消了。他們白手起家,成為資產龐大的商界巨子。在日本語中,“成金”這個詞來自“將棋”,意思是一個步卒突然變成女王,在棋盤上,它像“名士”一樣橫沖直撞,神氣十足,但是在等級制上,它卻沒有任何權利。日本人通常都認為“成金”是靠詐騙、剝削得來的,所以,很多日本民眾都對“成金”者指責不休,這與美國人對待“白手起家”的態度,真是南轅北轍。日本政府在等級制中,給予了富人們相應的地位,并和他們建立了聯盟。如果他們的財富在這個等級制的社會中得不到承認的話,就會受到日本公共輿論的猛烈攻擊。

日本女工
日本的重工業在改革當中享受著種種優待,但是廣大的小企業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們的成功和發展都是靠廣大廉價勞動力的“血與淚”的積累才得以完成的。照片中是一位在生產日用品的小工廠上班的女工。她們的工作單調、繁重,但是報酬卻少得可憐。
總之,日本人在構筑世界秩序時,一定會考慮到等級制。在日本人的家庭和人際關系中,年齡、輩分、性別、階級,都決定了每個成員的行為方式。等級制在政治、宗教、軍隊、產業等領域,也有非常嚴格的劃分,無論上層還是下層,只要逾越了特權的范圍,就會受到懲罰。所以,只要“各得其所,各安其分”這一規范能得到維持,日本人就會毫無怨言地生活下去,并會感到安全。這種“安全”來自于他們把等級制視為一種合法的體制。與信賴平等和自由是美國人的生活方式一樣,日本人的人生觀和生活方式也在等級制上體現出來。但是,如果日本人要把他們的這些理念強加給別人,他們就會受到懲罰。
等級制適合于日本民眾的思想,因為日本民眾的思想正是由等級制培育出來的。但是,日本人不能把等級制強加于其他民族和其他國家。日本人那些大言不慚的主張,在別國的眼里,實在惡劣而狂妄,并使其他民族對此憤慨萬分。當日軍在其占領國發現自己并不受歡迎時,他們非常驚訝。他們心想,難道日本沒有給予他們地位嗎?雖然這個地位很低,但總是等級制中的地位。對低層的人來說,等級制難道不理想嗎?日本軍部還拍攝了一些描寫中國人熱愛日本的戰爭影片,在影片中,淪落風塵、痛苦絕望的中國姑娘和日本士兵相愛,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日本人的宣傳,與納粹德國的征服論相比,存在著很大的距離,但也仍然沒有成功。日本人不能把自己的標準強加給其他國家。日本人以為自己可以,所以他們錯了。日本人沒有意識到,他們自己能夠心甘情愿接受并滿足的“各安其分”的道德觀,并不能讓其他國家接受。因為其他國家沒有這樣的道德觀。這種道德觀和等級制,只是日本人的產品,只屬于日本。日本作家們把這種倫理體系視為理所當然,我們如果要了解日本人,就必須先了解他們的倫理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