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情與欲的交織
寶玉終是個不能安分守理的人,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發了癖性,又向秦鐘悄說:“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同窗,以后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鐘不敢,寶玉不從,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鯨卿,秦鐘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一味沉溺在情海之中,難以自拔,顧不上人倫禮節,所以“寶玉不從,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鯨卿,秦鐘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鯨,象征情海;卿,表達狎昵。
這個“情”,不一定是男女之情,是泛指,引導人全身心投入進去,沉浸在貪瞋癡里,迷而不返。這種東西太多了,智能手機發明了以后,咱們捧起來就舍不得放下,也都是這種“秦鐘”“鯨卿”的效驗。至于言情讀物,大概是所有的書里最典型的。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子弟與些親戚家的子侄,俗語說的好,“一龍九種,種種各別”,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一個叫香憐,一個叫玉愛。
比喻修行人這時候心中的龍蛇混雜。“香憐”“玉愛”,即憐香惜玉之情。
秦鐘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來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
“金榮”,比喻貪利之心。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孔子也說:“學也,祿在其中矣。”這些話勸人做學問,本沒有錯,但是可能也有人往“讀書寅做官寅吃皇糧”上面理解。結合有些學者的觀點,現代有些大學的教育,也面臨這個岔路,本來是要培養獨立思考的地方,結果可能變成了職業培訓班,學生上大學幾年的目的,就是為了畢業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當然,眾生相如是,世界相如是,每個人的活法不一樣,可以理解。
賈瑞比喻淫欲,他字“天祥”,說明淫欲一旦肆虐,偷盜人的精氣神,再好的命,也頂不住攻伐,老天爺也保不了,吃再多的冬蟲夏草、人參鹿茸也不濟事。
淫和盜一體兩面,懂點陰陽五行的都容易理解這個道理,其本質特征都是“流蕩”。比方說,八字里水太旺的,就容易犯這些毛病,但是,如果他能克服這些毛病,那么反而可以在智慧上有所發揮,腦筋靈活,領悟力很強。既然是“流蕩”的,當然就是“圖便宜沒行止”的。許多貪瞋行為的背后,都有淫欲在助紂為虐,比如孔子就評價過申棖,說他那種剛強只是表面的,其實欲心太重,心里虛了,外面只好裝出剛強的樣子撐門面。所以小說這里說賈瑞對薛蟠等人“助紂為虐”。
原來這人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共起居。……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敏,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雞走狗,賞花閱柳為事。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誰敢觸逆于他! 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鐘,如何肯依?
“賈薔”,就是“假墻”,專門比喻“非分”的意思,不是他的,想方設法要據為己有,跟翻墻偷東西一個性質。
他雖然“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名義上跟賈府有了空間阻礙,但是和賈珍、賈蓉等人實際上并沒有一墻的隔閡。他每天的活計,“仍是斗雞走狗,賞花閱柳為事”,比喻一切的非分之想都是這樣,其心游蕩,魂不歸舍。
賈薔有時候比喻男女關系上的非分之想,比如這里鬧書房事件當中就是,與賈瑞一起為禍。
當他跟齡官一起出場的時候,則比喻壽命上的非分之想。后面第30 回“椿齡畫薔癡及局外”,修行人對于自己在“壽者相”上的非分之想開始察覺;第36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明白自己的壽命也是分定的,原來試圖通過男女雙修等法術來追求長壽是沒有必要的。
這賈菌少孤,其母疼愛非常,書房中與賈藍最好,所以二人同座。誰知這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賈藍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臺,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 見按住硯臺,他便兩手抱起書篋子來,照這邊扔去。
根據《說文解字》,“藍,染青草也”,“菌,地蕈也”,一個是可以作染料的草,一個是蘑菇,這兩個孩子的名字,真是太有意思了,充分體現了作者在人物命名上的信手拈來。
這兩個人名,比喻修行人這時候心地上雜物叢生的狀態,所以兩個人關系最好,而且“二人同座”。心里長草,還好點,所以“賈藍是個省事的”,但是還有蘑菇,蘑菇是陰類,常年不見陽光的,這就惹不得了,所以“賈菌如何忍得住”,先拿硯臺砸人,砸著了人家腦袋說不定就開花了,被按住了又“兩手抱起書篋子來,照這邊扔去”。
根據陰陽五行的道理,陽性的東西,看起來好像厲害,發作一下也就那么回事,陰性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沒什么,爆發起來就不得了了。
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幾個小廝:一名掃紅,一名鋤藥,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 一齊亂嚷:“小婦養的! 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得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 肆行大亂。
這是描述情欲交織而“做學問”,面臨的最激烈的內心動蕩。假如不修行的,他未必會有這種激烈的內心沖突,但是一個修行的人,就會意識到目前狀態的七顛八倒,然后很慚愧,我怎么會這樣呢?
“茗煙”,后文里改名叫“焙茗”,這是以烘茶比喻心態。原先一味地猛火,把茶烤得冒煙;后來改為小心翼翼地烘焙,才能烘出色香味俱佳的好茶來。這跟丹道家說的“武火”“文火”有點類似。
“掃紅”“鋤藥”,都比喻閑情雅趣,拿著掃把不慌不忙地掃落花,拿著鋤頭慢悠悠地在山里挖藥,就像陶淵明說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多么愜意啊! 可是在這次鬧書房的事件中,也都跟著全亂了。
“墨雨”是怎么回事呢? 他的喻象,是跟書呆子氣有關。他在小說里總共出現了三次,這一次是鬧書房,第二次是在第87回,告訴寶玉當天不用去上學了,第三次是在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他跟紫鵑透露了賈寶玉要跟薛寶釵當晚成婚的消息,然后“仍舊飛跑去了”,從此不見蹤影,比喻修行人從此不再從文字里討究竟,所以叫“林黛玉焚稿斷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