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雙城記(經典譯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328字
  • 2020-07-10 17:57:54

第六章
鞋匠

“日安!”德法爾熱先生俯視著那埋頭做鞋的白發老人的頭說。

那頭抬了抬,仿佛從遠處傳來的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做了回答:“日安!”

“你還在一個勁兒地干活?”

沉默了許多,那頭又抬了抬,那微弱的聲音又答道:“是的——我在干活。”這回,一雙干癟凹陷的眼睛朝問話人看了看,然后又低下頭去。

那聲音微弱得可憐而又可怕。這無疑和長期幽禁及飲食粗劣有關,但主要還不是由于肉體上的衰弱,它的特別可悲之處在于它是孤棲獨處、言語久廢的結果。這聲音像是許久以前發出聲音的最后微弱無力的回音。它已經完全喪失了人類聲音的活力和生氣,使人感到仿佛是一度嬌艷的色彩消褪成了一點淡淡的漬痕。它是如此低沉抑郁,簡直像發自地層深處。這聲音強烈地表達了一個絕望無救的人的心靈——一個在曠野里孤獨飄零、饑寒交迫的游子,倒下去等死之前就是以這樣的聲音來追念家鄉和骨肉親友的。

他又默默地干了幾分鐘活,那雙干癟凹陷的眼睛又朝上看了看,既無興趣也無好奇,只有一種機械呆板的直覺,覺得那唯一天天見面的人站著的地方現在還沒空出來。

“我想要,”德法爾熱說,目光一直沒有從鞋匠身上移開,“讓光線多進來一點兒,稍微亮一點兒,你受得了嗎?”

鞋匠停下手里的活計,漠然聽著,眼睛朝身旁的地板看了看,又以同樣的神情朝另一旁的地板看了看,然后抬頭看著說話的人。

“你說什么?”

“稍微亮一點兒,你受得了嗎?”

“你要是讓亮光進來,我就只得受了。”(說到“只得”兩字時,他微弱無力地加重了一點語氣。)

原來開著的半扇窗門又開大了一點,然后就停在了那個角度上。一大束光線落進了閣樓,照見了這個做鞋的人和他膝頭一只未做完的鞋子。他停下手中的活。在他腳旁和坐的凳子上,散亂地放著幾件常用的工具和一些碎皮。他的胡子雪白,參差不齊,但不太長,臉頰凹陷,目光明亮。即使烏黑的眉毛和蓬亂的白發下那對眼睛長得不大,有了這瘦削凹陷的雙頰襯托,也就顯得大了,更何況它們生來就大,因而看上去就有點異乎尋常了。他那破舊不堪的黃色襯衣領子敞開著,露出瘦削干癟的軀體。他整個人,他那破舊的帆布外套,松松垮垮的襪子,以及身上所有的破爛衣著,由于長年接觸不到陽光和新鮮空氣,全都已經褪色,一律變成了舊羊皮紙似的黃色,簡直分辨不清哪樣是哪樣了。

他舉起一只手來擋住眼前的光亮,那手上的骨頭看來都像是透明似的。他放下手中的活,就這樣兩眼發愣呆坐著。他每次看面前的人,總要先低頭朝自己的這邊看看,朝那邊瞧瞧,好像他已經喪失了把方向和聲音聯系起來的習慣。他每次都要這樣左顧右盼一番后才肯說話,可在這以后,往往又忘了開口了。

“你想要今天做完這雙鞋嗎?”德法爾熱先生問道,打手勢要洛里先生走上前來。

“你說什么?”

“你打算今天做完這雙鞋子嗎?”

“我說不上是不是打算這樣。我想是吧。我不知道。”

不過這一問,讓他想起了他的活計,他又埋頭干了起來。

洛里先生悄悄走上前來,把姑娘留在了門邊。他在德法爾熱身旁站了一兩分鐘。鞋匠抬頭看了看,發現多了一個人,但并沒有表示驚訝,可是在他看著這個新出現的人時,卻不由自主地舉起一只手那哆嗦的手指,伸到唇邊(他的嘴唇和指甲全都是鉛灰色的),隨后那只手又回落到活計上,重新埋頭做起鞋來,那表情和動作,都只是剎那間的事。

“瞧,有人看你來了。”德法爾熱先生說。

“你說什么?”

“來客人了。”

鞋匠像先前那樣仰頭看了看,但是手沒有離開活計。

“瞧!”德法爾熱說,“這位先生是位行家,一眼就能看出這鞋子做得好壞。把你正在做的那只鞋給他看看。拿著,先生。”

洛里先生接過了鞋。

“告訴先生這是什么鞋,做鞋的人叫什么名字。”

這次停頓的時間比以往更長,半晌后鞋匠才回答:“我忘了你問我什么了,你說什么來著?”

“我說,你能不能說說這是什么鞋,好讓先生知道。”

“這是只女鞋,是年輕小姐走路穿的鞋。這是時新的式樣。我以前沒見過這種式樣。我手頭有個鞋樣。”他朝那只鞋看了一眼,露出了一點倏忽即逝的得意神色。

“那么做鞋人的名字呢?”德法爾熱問。

現在他手中沒有了活計,就把右手指節放進左手掌心,然后又把左手指節放進右手掌心,后來又用手摸摸長滿胡子的下巴,就這樣循環反復,一刻不停。他經常說完話就陷入茫然狀態,要把他從茫然中喚醒,就像是要把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從昏迷中喚醒,或者說像是千方百計要想留住一個彌留的人的靈魂,希望他能最后道出某些隱情一樣。

“你是問我的名字嗎?”

“是的,我問你的名字。”

“北樓一百零五號。”

“就這個嗎?”

“北樓一百零五號。”

他發出一種疲憊的聲音,既非嘆息,也非呻吟,然后重又埋下頭去干活,直到沉默被再次打破。

“你的職業不是鞋匠吧?”洛里先生目不轉睛盯著他問。

他那對干癟凹陷的眼睛轉向德法爾熱,仿佛想把這個問題轉給他,但是由于得不到對方的幫助,他看了看地板,只好又轉過去看那問話人。

“我的職業不是鞋匠?是的,我的職業不是鞋匠。我——我是在這兒學的。我自己學的。我請求準許我——”

他又出了神,竟達數分鐘之久。在整個這段時間里,雙手都反反復復地做著前面說的那一套動作。后來,他的目光終于又慢慢轉回到剛才他茫然注視的那張臉上。當目光停留在那張臉上時,他吃了一驚,于是又接著說話,就像是個剛剛睡醒的人,重又回想起頭天晚上的話題一樣。

“我請求準許我自學做鞋,費了很長時間,經過許多周折,才得到準許,打那以后,我就一直做鞋。”

他伸手要回剛才從他手里拿走的鞋時,洛里先生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問:“馬奈特先生,你一點兒也不記得我了嗎?”

鞋掉落在地上,他坐在那兒定睛注視著問話人。

“馬奈特先生,”洛里先生把一只手放在德法爾熱的胳臂上,“你一點兒也不記得這個人了嗎?看看他,看看我,馬奈特先生,從前的銀行職員,從前的業務關系,從前的仆人,從前的日子,你腦子里難道一點兒都想不起了嗎?”

這個被禁錮了多年的老囚犯,坐在那兒,輪番地定睛打量著洛里先生和德法爾熱。他眉宇間籠罩著的愁云,漸漸地消散了,那長期被湮沒的熱誠生動的靈秀之氣顯露了出來,但這股靈秀之氣很快又被愁云籠罩,變得越來越淡,終于逝去了,不過它確實出現過。他的這種表情,竟如此真切地重現在姑娘那年輕美麗的臉上。這時,她已順著墻根慢慢走到一個可以看清老人的地方,現在正站在那兒朝他打量著。起初,她抬起了雙手,這也許是出于驚恐,也許是不忍心看他,但此時已朝他伸出迫不及待的顫抖的雙手,渴望把那張幽靈似的臉擁入她年輕溫暖的胸膛,用愛來使他重新獲得生命和希望——他那種表情竟如此真切地重現在她年輕美麗的臉上(只不過更為強烈),仿佛是一道移動的光芒,從他臉上轉到了她的臉上。

陰暗又落回了他的眉宇間。他看著這兩個人,表情越來越淡漠。他的眼睛又像原來那樣黯然失神地時而看看地上,時而看看周圍。末了,他深深地長嘆一聲,拾起鞋子,重又埋頭干起活來。

“你認出他來了嗎,先生?”德法爾熱悄聲問道。

“是的,不過只有一剎那。開始,我以為一點兒沒有希望,可是毫無疑問,有那么一會兒,我確實看見了我過去十分熟悉的那張臉。噓!讓我們再往后退退。別說話!”

姑娘已從閣樓的墻邊走過來,走到他坐的凳子跟前。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撫摩到他,而他竟一無所知,埋頭干活,此情此景實在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出一點兒聲音,她像個精靈,站在他的身旁;而他,則只顧埋頭干活。

過了好半晌,他終于需要把手里的工具換成鞋匠刀了。刀就在他身邊,但不是她站著的這邊。他拿起刀,正要重新埋頭干活,突然看見了她裙子的下擺。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的臉。兩位站在一旁看著的人,急忙走上前去,可是她用手勢止住了他們。她一點兒也不怕他用刀子傷害她,不過那兩人實在有些擔心。

他用嚇人的眼神注視著她,過了一會,嘴唇囁嚅著像要說什么,卻沒有發出聲來。他呼吸急促艱難,過了半晌,才聽見他說道:“這是怎么回事?”

滾滾熱淚流下了她的臉頰,她把自己的雙手放在唇上親了親,向他送去一個飛吻,然后把雙手抱在胸前,仿佛抱著他那受盡磨難的頭。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嗎?”

她嘆息著說了聲:“不是。”

“你是誰?”

她生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沒有作答,而是傍著他在凳子上坐了下來。他往一旁退避,可是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臂上。這一來,他突然異常激動地一驚,一陣震顫傳遍他的全身。他輕輕放下刀子,坐在那兒凝視著她。

她把那長長的金色鬈發匆匆撩到旁邊,讓它順著脖子披垂下來。他一點兒一點兒地伸過手去,托起她的頭發看了又看。看著看著,又走了神,接著便深深嘆了口氣,重又埋頭干起活來。

沒過多久,姑娘放開了他的胳臂,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疑惑地朝那手看了兩三次,似乎想要確定一下它是否真的在那兒,然后放下活計,伸手從胸前摸出一個用發黑的線拴著的小破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在膝頭打開小包,里面包著少許頭發,不過是一兩根長長的金色頭發,那是他多年前在手指上繞好理順了的。

他又把她的頭發拿在手中,仔細查看:“是一樣的。這怎么可能!那是什么時候?這是怎么回事呢?!”

那種專心致志的生動表情,重又回到了他的眉宇間,他似乎漸漸意識到她也長著這種頭發了。他把她轉過身來對著亮光,仔細地查看著。

“那天晚上,我被人叫出去時,她曾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她生怕我走,可我毫不在乎——當他們把我關進北樓時,我在袖子上發現了這幾根頭發。‘把這幾根頭發留給我吧!它們也許能使我的靈魂飛出,但絕不可能幫助我的肉體脫逃。’這就是當時我說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嘴唇反復動了許多遍,才把這番話說了出來。不過他一旦找到了要說的話,那話也就連貫而來,雖然說得很慢。

“這是怎么回事?——那是你嗎?”

他突然令人吃驚地抱住了她,兩位站在旁邊看著的人又嚇了一跳。可是她仍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讓他抱著,只是悄聲說道:“我求你們了,兩位好先生,請你們別過來,別說話,別動!”

“聽!”他大叫起來,“這是誰的聲音?”

他這樣叫喊時,雙手放開了她,舉向自己的蒼蒼白發,發瘋似的揪扯著。待這陣發作停息,除了做鞋外,一切又都在他心中逝去了。他收拾起小布包,盡量在胸前拴得更牢,但他還在打量她,凄然地搖著頭。

“不,不,不,你太年輕,太漂亮了。不可能。看看我這個囚犯,已經成了什么樣子。這雙手已不是她當年熟悉的那雙了,這張臉也不是她當年熟悉的那張了,這聲音也不是她當年聽熟的了。不,不。她——還有他——是在北樓的漫長歲月以前——那是多年以前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溫柔的天使?”

見他的語氣和態度溫和起來,女兒高興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雙手祈求似的放在他的胸前。

“啊,先生,你以后自然會知道我的名字,會知道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父親,以及為什么我對他們那悲慘凄苦的命運竟會一無所知。可是現在我不能告訴你,也不能在這兒告訴你。此時此地,我能對你說的只有:求你撫摩我,祝福我。吻我,吻我呀!哦!親愛的,親愛的!”

他那頭冰涼陰冷的白發和她的光輝燦爛的金發混在一起了,金發溫暖,照亮了他的白發,仿佛是自由之光照遍了他的全身。

“要是你在我的說話聲中聽出——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我希望是這樣——聽出一種聲音,和你從前聽來如同美妙音樂的一種聲音有相似之處,那就為這哭泣、為這哭泣吧!要是你在撫摩我的頭發時,產生了某種感覺,使你回憶起年輕自由時依偎在你胸前的一個可愛的人,那就為這哭泣、為這哭泣吧!要是我對你說我們會有一個家,我要盡我所能孝順你,服侍你,從而在你那顆可憐的心痛苦得日漸枯萎時,使你回想起一個荒廢已久的家,那就為這哭泣、為這哭泣吧!”

她把他的脖子摟得更緊了,像搖孩子似的把他抱在懷中搖著。

“要是我告訴你,最親愛的親人啊,你的苦難已到盡頭,我特地到這兒來接你脫離苦海,到英國去過和平安寧的生活,從而使你不再想起你的有為之年已被糟蹋,想起對你這般毒辣的法蘭西祖國,那就為這哭泣、為這哭泣吧!要是我告訴你我的名字,誰是我那還活著的父親,誰是我那已死去的母親,使你明白我為什么不得不跪在可敬的父親面前求他寬恕,由于我那可憐的母親為了愛我,向我隱瞞了他受難的真情,所以我從未為他奔走,不曾為他徹夜不眠、通宵哭泣,那就為這哭泣、為這哭泣吧!為她哭泣,也為我哭泣吧!兩位好心的先生啊,感謝上帝吧!我覺得他那圣潔的眼淚濡濕了我的臉頰,他的抽泣嗚咽叩擊著我的心房。啊,看呀!為我們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吧!”

他倒在她懷里,臉埋在她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他曾經經受的奇冤大難令人如此不寒而栗,使得那兩位在旁看著的人不由得掩住了臉。

好長一陣子,閣樓里寂靜無聲,他那急劇起伏的胸膛和不斷顫抖的軀體已經歸于平靜,這是暴風雨后必然到來的平靜——這是人性的標記,那叫作“生命”的暴風雨,最后必將歸于寧靜和沉默——那兩人走上前來,把父女倆從地上扶起。原來,那位父親已經漸漸滑到地上,疲憊不堪、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兒。那位女兒也順勢躺下依偎著他,好讓父親的頭枕在她的胳臂上。她的頭發披散在他的身上,替他遮住了亮光。

“要是不去驚動他,”當洛里先生連連擤了幾次鼻涕,俯下身來看他們的時候,她做了個手勢招呼他,“能立刻辦好離開巴黎的手續,那樣,就可以直接從這兒把他接走——”

“這得好好考慮考慮,他經受得住這趟旅行嗎?”洛里先生問道。

“總比留在這個城里好,這里對他來說真是太可怕了。”

“說得對,”德法爾熱說道,他正跪著一面查看,一面傾聽,“總比留在這兒好。不管怎么說,馬奈特先生都是及早離開法國為好。要不要我去雇一輛馬車和幾匹驛馬來?”

“這是業務,”洛里先生說,他又恢復了他那有條不紊的態度,“要是有業務上的事要辦,還是我去辦為好。”

“那你們就去吧,讓我們留在這兒,”馬奈特小姐催促說,“你們看,他已經很平靜了,把他留給我照看,你們用不著擔心。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最好把門鎖上,免得有人來打擾,我準保你們回來時,會看到他像現在一樣安靜。不管怎么樣,我都會好好照看他,一直等你們回來,然后我們就馬上把他帶走。”

洛里先生和德法爾熱都不大贊成這個辦法,主張他們兩人中留下一個。可是天快黑了,時間緊迫,不但要去找好馬車,還得辦妥旅行證件。最后,他倆只好匆匆忙忙分了分工,趕緊分頭去辦各項事情了。

隨后,夜幕漸漸降臨,女兒把頭枕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緊靠在父親身旁,守護著他。夜色愈來愈濃,他們倆都安安靜靜地躺著,直到一線燈光從墻縫中透了進來。

洛里先生和德法爾熱先生已經做好旅行的一切準備,不僅帶來了旅行斗篷和別的衣著,還帶來了面包、肉、酒和熱咖啡。德法爾熱先生把這些吃的東西和拿著的燈放到鞋匠的板凳上(閣樓里除了僅有一張草墊鋪的小床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然后和洛里先生一起把囚徒喚醒,扶他站了起來。

他臉上是一副驚恐不安和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再聰明的人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是不是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是不是還記得他們和他說的話,他是不是明白他已經獲得自由,這些全不是人的聰明才智所能解答的問題。他們想方設法跟他說話,可是,他那么慌亂不安的神情和久久答不出話來的模樣,使他們對他的神志不清感到害怕,一致同意暫時不再去煩擾他,他時而有一種狂亂舉動,失神地用雙手緊抱住自己的頭,這是以前不曾見過的。不過他一聽到女兒的聲音,就顯得有點高興,每當她說話時,他總是朝她轉過頭去。

他長期以來習慣于服從強制的命令,這時也以這種順從的態度吃了喝了別人給他的東西,穿戴上給他的斗篷和別的衣著。他爽快地讓女兒挽住他的胳臂,還用雙手拉住——緊緊抓住——她的手。

他們開始下樓。德法爾熱先生提著燈走在前頭,洛里先生則走在這小小行列的最后。他們沿著那長長的主樓梯剛走下幾級,囚徒就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朝屋頂和四周的墻壁看著。

“你記得這地方嗎,父親?還記得上來的事嗎?”

“你說什么?”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重復,他就喃喃地做出了回答,仿佛她已經重復問了一遍似的。

“記得?不,我不記得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明顯,他已經不記得他是怎樣被人從監獄帶到這間房子里來的了。他們聽見他在嘟囔著“北樓一百零五號”,當他朝四周查看時,顯然是在尋找那長期禁錮他的城堡的墻。到院子里了,他又本能地放慢了腳步,仿佛在等著放吊橋。這兒沒有吊橋,他只看到一輛馬車停在空曠的大街上,他馬上放開女兒的手,又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頭。

門口沒有人群聚集,就連那么多窗戶里也見不到一個人影;街上冷冷清清,異常寂靜,沒一個偶爾過往的行人。只能見到一個人,那是德法爾熱太太——她靠在門柱上自顧自編織著,什么也沒有看。

囚犯已經坐進馬車,他的女兒也跟著進去了,可是洛里先生的腳剛踏上馬車踏板,就停了下來,鞋匠凄凄切切地要起他的制鞋工具和沒做完的鞋來了。德法爾熱太太馬上朝她丈夫高喊,她去取,說著邊編織邊穿過院子走進暗處。她很快就拿來了這些東西,遞進車里,之后立刻又靠在門柱上編織,什么也沒有看。

德法爾熱先生爬到車夫的座位旁,說了句“去關卡!”車夫響亮地甩了一下鞭子,馬車就在黯淡搖曳的車燈照耀下,轔轔地向前駛去。

在搖曳不定的車燈燈光照耀下——燈光在比較平坦的路上亮些,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暗些——馬車駛過了光明亮堂的店鋪、衣著鮮艷的人群、燈光輝煌的咖啡館和戲院,最后來到一個城門口。有幾個士兵提著燈,站在哨所那兒。“拿出證件來,過路的!”“請看吧,長官,”德法爾熱先生一邊下車一邊說著,隨后鄭重其事地把他拉到一邊,“這些就是車里那位白發老先生的證件,他們把他連同這些證件一起交托給我,這是——”他放低了聲音。那些軍用提燈中出現了一點兒騷動,接著,一只穿著軍裝的胳臂舉著一盞燈伸進馬車照了照,手臂的主人用異乎尋常的目光看了看白發老先生。“好了,走吧!”穿軍裝的人說。“再見!”德法爾熱先生說。于是馬車又繼續前行,在那越來越暗、搖曳不定的燈光照耀下,來到了廣袤無際的星空下。

在這亙古不變的滿是星光的蒼穹下,星星看上去離我們這個小小的地球是那么遙遠。據有學問的人說,它們的光芒是否已經照見了我們這個地球——宇宙空間中一顆既有苦難又有業績的微粒——尚難肯定,到處都還是黑暗的幢幢夜影。從開始出發到黎明,在這整個寒冷不安的時段里,那些幻影又在洛里先生耳邊竊竊地問了起來——他坐在這個從墳墓里挖出來的人面前,心里想著,這人的哪些智能已經喪失殆盡,哪些還能恢復如初——依舊是那個老問題:

“我想你是想復活的吧?”

依舊是那句回答:

“我說不上。”

主站蜘蛛池模板: 维西| 涪陵区| 灵山县| 界首市| 云龙县| 蓬安县| 韶山市| 镇平县| 兴山县| 封丘县| 闸北区| 保定市| 阿勒泰市| 横山县| 宁明县| 聊城市| 文水县| 和龙市| 济源市| 三门县| 博野县| 海阳市| 土默特右旗| 娄底市| 合肥市| 盐源县| 黄冈市| 惠来县| 金乡县| 文昌市| 三河市| 梓潼县| 巨鹿县| 肃北| 博乐市| 平顶山市| 岳阳市| 汽车| 瑞金市| 奉化市| 文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