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二十二卷
- 草嬰
- 4600字
- 2020-07-06 14:26:33
重新評價俄蘇文學
——給藍英年[7]的信
英年同志:
近年在報刊上陸續讀到您的文章,接著又看到您的三本文集《尋墓者說》《青山遮不住》和《冷月葬詩魂》,感到說不出的高興。您在短短幾年里寫了那么多有調查、有分析、有研究的文章,真是難能可貴。我們都是從事俄蘇文學工作的同行,盡管各人的經歷和側重點不同,但應該說我們之間還是有不少共同的感受,因此也有許多共同的語言。我從十五歲起開始在上海學習俄語(那是1938年的事),當時沒有什么俄文學校,也沒有什么函授學校或廣播學校,主要跟一位中年俄僑太太個別學習,每周只去她家上課一次。當時中國沒有一本俄漢詞典,也沒有一本俄語語法書,唯一的教科書是哈爾濱出版的《俄文津梁》,學習的困難可想而知。就這樣我在中學讀書期間學了幾年俄語。后來認識了姜椿芳同志,他看到我這個中學生在刻苦學習俄語很關心,主動給了我不少幫助,幫我解答疑難問題。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入侵蘇聯,8月20日,當時上海地下黨以姜椿芳同志為代表與塔斯社上海分社在上海創辦《時代》周刊,主要向中國讀者報道蘇德戰爭情況,發表戰地通訊。姜椿芳要我替《時代》周刊譯些稿件,我欣然同意,就在課余做起翻譯工作來。當時中學功課并不繁重,我有時間繼續學俄語,同時做些翻譯。第二年,又出版了《蘇聯文藝》月刊,我也替它譯了些短篇小說和通訊特寫。這樣一直到蘇德戰爭結束。1945年我又正式參加時代出版社和塔斯社工作,翻譯方面的鍛煉機會比較多了。
我學習俄語并從事翻譯主要是出于對祖國對人民對正義事業的一股熱情。我的青少年時期正好逢到日本軍國主義蹂躪我們的國土,接著希特勒入侵蘇聯,我國人民在戰爭中生靈涂炭,蘇聯人民也遭到類似的浩劫。這兩種侵略本質上是一樣的,那就是法西斯主義對人類進行的滔天罪行。所以,我從事翻譯主要是參加反法西斯斗爭,其次是通過學俄語培養對俄羅斯文學的愛好,想為中國讀者介紹些優秀的俄蘇文學作品。解放后,作為專業翻譯家主要介紹肖洛霍夫的作品,包括《新墾地》(舊譯名《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一部和第二部、《頓河故事》《一個人的遭遇》等,中間還翻譯了尼古拉耶娃的小說《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這部作品當時受到以胡耀邦同志為首的團中央的重視,向全國青年推薦,并在團中央機關刊物《中國青年》上連載,影響很大。書的中心思想是關心群眾疾苦,反對官僚主義。
20世紀60年代初中蘇關系惡化,我就開始翻譯托爾斯泰、萊蒙托夫等人的作品。1966年“文革”開始,江青在《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妄稱肖洛霍夫是“蘇修”文藝鼻祖,我也因此成了“肖洛霍夫在中國的代理人、吹鼓手”,遭到沖擊,全家受牽累,我在十年浩劫中兩次處于生死邊緣,好不容易總算挺過來了。“文革”結束后,我主要翻譯托爾斯泰作品,花了二十年時間把他的全部小說介紹過來。
英年同志,我簡單說了說我的翻譯經歷,好讓您了解我走過的道路。我主要想告訴您,我這輩子從事翻譯,主要目的就是想在歷史劇烈變動的時代,為苦難深重的人民做一些微小而切實的工作。我們所經歷的時代是20世紀,是一個多災多難的世紀,照聯合國秘書長安南[8]的說法是一個血腥的世紀。真的,只要稍稍回顧一下,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在這個世紀里發生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戰爭,出現過多少種形形色色的“主義”(如法西斯主義、軍國主義、極權主義),人類在科學上取得空前的進步,但科學除了造福人類之外,又用最殘酷的方式大規模屠殺人類自己。因此,總結20世紀的教訓,我們在21世紀主要的工作就是必須千方百計防止人類集體屠殺的行為,而要做到這一點,我以為首先必須制止少數人對多數人的專制,不能讓少數人掌握多數人的命運。而要制止這種現象,當務之急是要消滅愚民政策,要讓多數人能夠掌握真理,能夠了解世界的真實情況,能夠不受形形色色的謊言和偽善行為所欺騙,能夠用各種方式發表自己的想法和意見。一定要讓每個人有權探索真理,要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只有這樣才能分清是非,尤其是大是大非。
我們從事俄蘇文學的工作,必然離不開蘇聯從誕生到解體的這段歷史。以前我們對蘇聯的看法完全是“一邊倒”,我們從能接觸到的材料中只看到它光明的一面,只聽到對它的一片贊歌,因此對蘇聯文學也抱著同樣單純的態度。20世紀60年代初中蘇關系惡化,我國政府對蘇的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全國開展批判現代修正主義的運動,而在文藝界則相應開展批判蘇聯修正主義文藝的斗爭。我們這些從事俄蘇文學的人,有的成了被批判的對象,有的則響應號召積極投入“斗爭”,全盤否定俄蘇文學,口誅筆伐,拿它痛罵一頓。到了“文革”時期,在全國批判“封資修”毒草的“生死搏斗”中蘇聯文學(或者說蘇聯文藝)更是首當其沖,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當然,荒唐年月的荒唐事件早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我們衷心希望這種使人類蒙受奇恥大辱的事再也不會發生。
隨著蘇聯社會的歷史性演變,我們對蘇聯的真實情況也逐漸有所了解,那種從全面肯定到全面否定的做法已成為過去。同樣,對蘇聯文學的不實事求是的評價也已成為過去。但是,我們應該看到,要打破長期形成的觀念很不容易,要重新評價像蘇聯文學這樣一項艱巨的工作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里需要勇氣,需要膽識,需要科學的態度和深入細致的工作。而您在這方面所做的工作可以說具有歷史性的意義。
舉個例子來看,高爾基在蘇聯文學中的地位是無可爭議的,我們過去對高爾基的崇敬之情也是發自內心的,我們總是把高爾基看作蘇聯文學的絕對權威。記得我在青年時期學習俄語,常常把高爾基早期的短篇小說《草原故事》當作課文反復誦讀,有幾篇還能背誦其中的段落,在誦讀時我也仿佛聞到俄羅斯草原的芳香。后來又閱讀他的其他作品,更增加了對他的感情。而對他在十月革命前后的處境和真實思想卻缺乏了解,即使知道一些,也往往是片面的,經過包裝的。近年來,我讀了以前未經公開出版的他的《不合時宜的思想》,羅曼·羅蘭的封存五十年重見天日的《莫斯科日記》和紀德的《訪蘇聯歸來》,對蘇聯的歷史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而對高爾基所處的時代和他的思想更有了較深入的理解。現在,讀了您寫的《高爾基出國》《高爾基回國》《真實的高爾基向我們走近》《霍達維奇回憶高爾基》《老年高爾基之煩惱》《高爾基研究中的空白》等幾篇有關高爾基的文章,真如撥開重重迷霧看到了一段未被歪曲的歷史和一個未被包裝的高爾基。我們常說要在各個領域還歷史以本來面目,要探索真理。可見對被歪曲的歷史來個“撥亂反正”是探索真理的必要前提,而對一個人尤其是重要人物作正確評價,首先必須洗盡形形色色的化妝,不論這種化妝是在生前做的還是在死后做的。您那幾篇有關高爾基的文章,也像其他幾篇文章一樣,就是還歷史以本來面目,把一個未經包裝的高爾基呈現在我們面前。我讀了那幾篇文章,心情沉重,看到了高爾基所處時代的復雜和他內心的痛苦,但我并未因此減少對他的敬意,只為高爾基的遭遇感到無比悲涼。這樣一位具有稀世天才和博大胸懷的作家,要不是遭到種種匪夷所思的愚弄和作踐,他本來還可以活得更長久,還可以寫出更多像《草原故事》那樣沁人心脾的杰作,還可以發表更多真正振聾發聵的精辟見解,可是歷史無情,高爾基只能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度過自己苦難重重的一生。不過,我們說歷史無情,往往是指在一段是非不分、功過顛倒的時期人們以莫須有的罪名飽受摧殘并蒙受不白之冤,而并不懷疑歷史最后會作出“終審判決”,平反一切“冤假錯案”,還人以公道。但要做到這一點,除了有容許“撥亂反正”的大形勢,還要在各個領域做大量切切實實的調查研究工作。在我們從事的俄蘇文學這方面,幾十年間有過不少混亂,使文藝工作者和廣大讀者受到一定影響。我覺得我們從事這方面工作的人有責任澄清許多被歪曲的事情,使大家能重新認識俄蘇文學的許多真相,這樣才會不盲目迷信,也不全盤否定。事實上,像高爾基這樣的偉大人物不僅在蘇聯而且在中國都是影響十分深遠的。記得我在青年時期不僅讀了些他的作品,還讀過鄒韜奮寫的《革命文豪高爾基》。高爾基的形象在我的頭腦里一直是很高大的,而他的名字也總是同蘇聯文學分不開。最近讀了以上提到的那幾本書,又讀了您那幾篇文章,覺得以前的想法未免太天真,高爾基所處的環境真是太復雜了,他的精神壓力真是太沉重了。如果高爾基沒有他那種超人的良知和勇氣,換了別人,他很可能變得消沉,屈服于強大的壓力,甚至也為了保護自己而參加歌功頌德的合唱隊,昧著良心充任總管文藝界的御用文人的角色。但高爾基不是這樣的人,他具有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他總是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堅持真理,千方百計保護對社會對人民有益的人,他清楚地看到知識分子對社會進步的重要作用,明確指出“俄國的知識分子過去是,現在依然是,在今后長時期內也還是拖拉俄國歷史這輛載重大車的唯一馱馬”。他還說:“摧毀俄國知識分子,就是摧毀俄國人民的核心。”
高爾基不僅這樣明確地指出知識分子在推動歷史上的重要作用,而且親自以實際行動保護知識分子,到處奔走呼吁反對對知識分子的迫害,要求當局尊重知識分子的權利,解決他們工作中的困難,照顧他們的生活。他的活動遠遠超出一名作家或文藝工作者的范圍,他的貢獻自然也就比一般的作家和文藝工作者要大得多。
高爾基不僅理直氣壯地為人民為知識分子大聲吶喊,呼吁公道,而且以自己的勇敢行為為大家樹立了光輝的榜樣。最突出的例子就是您文章中指出的,他拒絕為斯大林立傳一事。斯大林在列寧去世后千方百計推行個人迷信,在輿論上竭力對他歌功頌德,鞏固他的專政。他看到列寧去世后高爾基寫了一本《列寧》的書,對列寧表達了他的真摯感情,在國內外影響很大。他滿心希望高爾基也能寫一本類似的書,替他斯大林樹碑立傳。他通過手下人鼓動高爾基做這件事,他看到以高爾基的崇高威望如能寫這樣一本書,一定能在蘇聯和國外產生重大影響,這樣也就能替他斯大林樹碑立傳,流芳百世。然而,不管斯大林怎樣軟硬兼施,手下人怎樣威脅利誘,高爾基始終不為所動,頂住這股千鈞壓力。但高爾基卻因此得罪了斯大林,使他的晚年過得十分凄涼,甚至有傳說他的生命也因此提早結束。當然,這一點始終沒有得到具體的證據,因此也不能妄加猜測。
說到斯大林傳一事,我不禁想到青年時代讀到過的一本書《從一個人看到一個新世界》,作者是法國作家巴比塞[9],譯者是徐懋庸[10]。當時徐懋庸譯了這本書,又把這書送給魯迅,還寫了一封信,沒想到魯迅不僅不高興,還勃然大怒,寫了一封措辭十分尖銳的回信。當然,那時我還不能理解魯迅氣憤的原因,也不知道巴比塞其人和這本替斯大林樹碑立傳的書的背景,更不知道由于高爾基的拒絕巴比塞才擔當了這個并不光彩的任務。可見有些事只能暫時愚弄人,一旦時機成熟,一切真相都會大白于天下。
從您的文章里我還知道了以前一直被認為高爾基名言的一句話“如果敵人不投降,便消滅他”。現在才知道那是高爾基受欺騙而發表的一篇文章。1928年蘇聯發生“沙赫特事件”,1930年又審訊“工業黨”。原來這是斯大林對科技知識分子進行大規模鎮壓,把工礦企業發生的事故通通推在他們頭上。高爾基讀了有關這兩件事的材料,完全受愚弄,就寫了那篇影響極壞的文章。長時期里,高爾基的這句話常被利用來血腥鎮壓凡是對斯大林專政不滿的人,而在中國也常被用作“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有力武器。當然,這件事我們絕不能歸罪于高爾基,只能說明高爾基受騙上當而被利用的一個悲劇。
讀了您的文章,我還有不少感想,但今天暫時寫到這里,以后如有機會我還會再給您寫信的。祝筆健!
草嬰
200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