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七卷:頓巴斯
- (蘇)戈爾巴托夫
- 5825字
- 2020-07-06 14:27:09
八
那天夜里勃拉特青柯從礦里逃走了。這是直到第二天早晨大家都醒來之后才知道的。勃拉特青柯的床鋪沒有皺紋,枕頭上放著共青團團證。沒有信,也沒有條子——只有枕頭上的團證。但這樣,事情也已經明明白白了。
共青團員聚集在他床鋪的周圍。他們一聲不響地站著,仿佛這張床上躺著一個死人。
“這是頭一個!”安德烈心慌意亂地想。
斯維特里從枕頭上拿起團證,慢慢地大聲念著:“勃拉特青柯·葛利哥里·安東諾維奇。”
“我們會記住的!”他嚴厲地說。“勃拉特青柯·葛利哥里·安東諾維奇,”突然他用力地把團證扔在床上,“你混蛋,勃拉特青柯·葛利哥里·安東諾維奇!”
“他懷念好空氣。”馬里青柯不好意思地說,這幾天他跟勃拉特青柯很要好;他們的床鋪就在一并排。“他老是抱怨這兒的空氣。他是在新鮮空氣里長大的,他生在草原上。可是這兒礦井里……”
“什么,難道我們本來是住在山洞里的嗎?”斯維特里惡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老實說,我們也喜歡新鮮空氣。但是我們不跑。不,看來,這張團證他弄到很容易,因此拋棄也很容易。全是胡說!好,沒關系,”他惡聲地說,“現在他不論到什么地方都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了!對于他,現在到處都是有毒的空氣。猶大[29]!”
“必須報告他的組織。”從哈爾科夫來的小伙子格列勃提議說。
“必須在報紙上發表,就該這么辦!”維克多叫道,“讓大家都知道!”
孩子們喧嚷起來:
“必須一方面登報,一方面報告團中央。”
“寫信給他的母親說:嬸嬸,瞧你的兒子是一個怎樣的壞蛋,好嗎?”
“這又關做母親的什么事?”
“叫她教育得好些!不要養出壞蛋來!”
“他膽小,說不定還會回來的。”傳出了不知誰的沒有信心的聲音。
“回來。你等著吧!”維克多哈哈地笑了起來,“這種人是不會回來的!”
斯維特里一聲不響。他依照習慣還在傾聽“群眾的聲音”——聲音很激昂,很真誠!——同時心里作著考慮。他無法了解勃拉特青柯的行為:通常人們是不會拋棄團證的。他也無法了解他怎么會從礦上逃跑:通常人們是不會從崗位上逃跑的。而且逃到哪兒去呢?難道一個人逃得開自己,逃得開自己的良心嗎?
但他不禁想到,此刻他自己本可以不在這兒,而在哈爾科夫。在哈爾科夫很開心。他正巧是在開團的全體大會之前走的。據說要他做市委第二書記……許多人知道他自動要求到煤礦區去,都感到很驚奇。
不過,誰也沒有留他,誰也不敢留他:他是響應動員而走的。這是一件神圣的事。
難道這只是一窩蜂,只是一時感情沖動嗎?大會確實很熱烈……他自己的情緒當然也很高。此刻他在勃拉特青柯的床鋪邊檢查自己。
他突然記起了哈爾科夫的所有委員們來。有些是從工廠到市委里來的,有些直接從學校里出來的;這些從學校里出來的,他總是叫他們“中學生”。中學生們不知怎的成熟得極快,他們一下子就變得又嚴肅,又老練。他想象他們也在這兒,在公共宿舍里,在礦井上——他笑了起來。不,他做得對,做得正確。不能老是鼓動人家,派遣人家。必須自己先去體驗一下生活,以后……但是以后他將怎樣,他連自己也不知道。其實考慮這一層也還早呢!
他發現人們靜下來了,眼睛望著他:他們在等待他的決定。他們沒有經過開會投票的手續,就選他當他們的領導人了。他不免生氣。為什么要給他這樣的一個負擔呢?他不是到這兒來當委員的,他是到掌子里來工作的。啊,你們還是放了我吧!這里原來也有委員的。
但他自己知道,他一定要有一份責任,一定要過問一切。他不能不過問,他生成就是這樣的性格!不過,事實上,他到了這兒,難道是預備躲起來的嗎?他是來戰斗的。他必須弄明白,為什么他們這兒的計劃不能實現,為什么人們會從這兒逃走……
他說:“可以報告中央,也可以在報上發表!”他停了一停,然后用自己犀利的眼睛對大家掃視一過,補充說:“但主要的是要每個人記住。牢牢地記住!好,現在誰是下一個?”他早已發現安德烈一聲不響,就直指著他的臉說:“現在該輪到你了吧,安德烈?”
“我不跑……”安德烈老大不高興地回答。
“誰知道你!”斯維特里冷笑了一聲,但接著突然變得很和氣了。“噯,朋友們!”他溫柔地說,“歸根結底,我們大家必須相親相愛……”
情緒激動的礦委書記斯特魯日尼科夫走了進來。他已經知道了所發生的事。
“朋友們,你們怎么會不看好他?”他在門檻上就嚷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馬里青柯惶恐地喃喃說。
“這么說來,你們并沒有真正共青團員的友誼!”書記說,“你們互相不了解……”
“我們連一個正式的組織也還沒有……”斯維特里回答說。
“真的!”維克多叫道,“我們在過無黨籍的生活。”
“組織,礦井里是有的,”書記生氣地說,“你們何必要保持特殊呢?你們必須快快跟我們的人并起來。我們對你們的希望很大。”他望望斯維特里。
“我們得趕快工作!”維克多大聲說,“干嗎老帶我們參觀這個,參觀那個?人會悶得跑的……”
“對啊!”斯維特里也支持他,“我們的時間也浪費得夠了……”
“今天會有人來給你們分配工作的,”斯特魯日尼科夫答應說,“明天就可以下井了!”
“我只要當采煤工!”維克多急躁地嚷道,“別的都不干。”
大家都圍著書記你一句我一句地講了起來,把勃拉特青柯的事也給忘了。他的團證依舊孤零零地留在枕頭上。
斯特魯日尼科夫走的時候才把它帶了去……
維克多要求當采煤工,因為他聽說這是礦井里最光榮的工作。他的要求受到了尊敬,他是一個強壯魁梧的小伙子。安德烈不愿落在朋友的后頭,也要求當采煤工。礦里的負責同志答應明天送他們下井,去跟老手學習。
“你們稍微學一學手鎬的用法,那邊就會有計劃給你們的。”
“要學很多時間嗎?”安德烈問。
“學程本來是很長的,但是現在費時太長可不行。計劃不能實現!”人家回答他說,“采煤工不夠。不,你們不能學很久。”
“我們也用不到學很久。”維克多笑著說。
第二天他們就去上班。維克多當米佳的學生,他就是他們第一次下井時看到的那個鬈發的家伙。在光亮的地方,他的頭發的確是棕黃色的。
“喂,米佳,給你一個學生!”采煤區長把維克多介紹給米佳說,接著笑了一笑。“你瞧,也是像你那樣的一個演員。你們好好干吧!”采煤區長自認為是一個心理學家。
安德烈被帶給一個剛上年紀的、沉默寡言的采煤工,他的名字叫安基波夫。
“這是你的學生,安基波夫!”采煤區長說。
“噯,好吧……沒關系……可以……”安基波夫心平氣和地、慢吞吞地說。
“那么,你就教教他,怎樣拿手鎬,怎樣整理鎬齒,怎樣挖煤……”
“行……當然……可以……好吧!……”于是安基波夫就一聲不響地走出交接班室,安德烈跟在他的后面。
他們就這么一聲不響地走到了工作面。
安基波夫按照習慣熟練地開始在工作面里布置起來,準備工作:掛起礦燈,放好裝有鎬齒的袋子,檢查一下木柱的位置。
然后他坐下來,瞧瞧學生,搔搔后腦勺。應該拿這個對象怎么辦呢,他可不知道。
“那么……噯……”他猶豫不決地說,“這是煤……這是手鎬……這是鎬齒……”
“我明白。”安德烈喃喃地說。
“是——呀……當然……把戲不難……好吧!……你還有什么不知道?……啊?”他用詢問的眼光對他望了望。
“我不知道……”安德烈尷尬地回答。
“是——呀……就是這樣的……我得工作了……你瞧,真成問題!……”
“您工作吧!我瞧瞧。”
“對啊!”安基波夫高興了,“那么你瞧吧!我呀……說話不行……不很行……我就用手鎬……做給你瞧吧……”
于是他就開始挖煤,安德烈瞧著。
吃午飯時他碰到了維克多。維克多有些不開心。
“這算什么!”他氣呼呼地說,“叫我去拜一個小孩子當師傅。他只是裝腔作勢,賣弄本領,毫無意思。”
原來他和米佳早已吵過嘴了。兩個都是躁性子。“演員”開口就吹牛,維克多馬上不客氣地批評他。
“就這么吵了整整一班!”維克多悶悶不樂地結束自己的話,“噯,那么你那一個怎樣?”
“我的——不錯!”安德烈嘆了一口氣。后來想到安基波夫怎樣工作,就又補充說:“是的,我們很好!”
他真的很快就愛上了自己的師傅。安基波夫是個好人,雖然不愛說話。他向安德烈解釋,他實在一點也不會,但工作做得很好,很賣力。
安德烈瞧著他,已經學會了很多東西,首先是工作面的秩序。
“這就是家……我的家……我是住在這兒的……”安基波夫用他那種特殊的腔調,期期地解釋。“那邊,”他指指地面上,“那邊是房子……那邊我睡覺……光是睡覺!”
他連自己輕易不肯告人的秘密也告訴了安德烈——怎樣磨快鎬齒。在這種場合,他簡直興奮極了,可見他不但熟悉工作,而且愛好工作。
安德烈瞧著他,學會了搭支架的方法。現在他常常為安基波夫搭支架,他搭的支架,安基波夫檢查過兩次,以后就不再檢查了。
但是應該怎樣挖煤呢——這一點,他沒有本領給安德烈解釋。
“挖……你瞧……就是這樣挖……這樣……”
然而煤卻不聽安德烈的話。他竭盡所有的力氣挖,嘴里嗨荷嗨荷地哼著,用手鎬全力刨煤,好像用斧頭劈樹一樣,可是毫無結果:只敲下一些碎煤,像不樂意似的慢慢滾下來。
安德烈仔細看著師傅,他想識破師傅的竅門究竟在哪兒,但是識不破。安基波夫不慌不忙地挖著,看來只用一半力氣,但是煤卻在手鎬下像一條快樂平靜的溪水不斷地流著,有時突然還有一大塊煤落下來,隆隆地向下滾去。
有一次,安德烈覺得他的事情成功了。他興致勃勃,精神奮發——煤滾下來了!他得意忘形地挖著,挖得滿身是汗,突然他聽到耳邊有一個尖銳而粗暴的聲音:
“停!”
他抬頭一看。列斯尼亞克叔叔站在他的面前。
“停!”他厭惡地命令說,“何必白白地敲鈍鎬頭!”安德烈手足無措地放下了手鎬。
“現在你來這兒瞧!”列斯尼亞克用命令的語氣說,同時把自己的礦燈拿近煤層(礦工們稱為“面壁”)。“有嗎?你瞧這兒是什么?”
“煤……”安德烈沒有把握地喃喃說。
“煤!”老師傅冷笑了一聲,“但是煤里有什么呢?來,你仔細瞧瞧!”
安德烈睜大了眼睛瞧:他看到煤層里有一條一條的細小的紋理、筋脈和裂痕,好像一個聰明而健康的老人的額紋一樣。
“有嗎?看到什么啦?”
“看到些紋理……裂痕……”
“現在你瞧這些裂痕的走勢是怎樣的。怎么樣?看到嗎?”
安德烈看到,所有的裂痕都朝一個方向;它們仿佛匯合在一起,形成一道細微而依稀可辨的溪流。
“這是流線,”列斯尼亞克解釋道,“科學家叫它劈裂性。你應該循著劈裂性用手鎬啄。不然瞎敲一陣有什么用!你用心拿手鎬挖,煤就會聽話地滾下來。你為什么沒有把這一層解釋給他聽呢?”他責備安基波夫說。
“那個嗎……當然……我好像說過……是嗎?我又不是……教授!”安基波夫擺了擺手。
“在這件事上咱們是教授,不會有別人。”老師傅驕傲地說,接著朝安德烈回過頭去。“你就這么工作吧,孩子!我會再來看你的。”
“當然……”安基波夫等列斯尼亞克走了,不好意思地喃喃說,“他是一個聰明人……黨員……不像我們……而且是教授!……這還用說……這是……”
安德烈現在試著循劈裂性砍。開頭不成功——流線老是要逃走,看不出來。他像追蜥蜴一樣追它,想用手鎬挾住它的尾巴;它偏要躲躲閃閃,耍滑頭,不肯就范。后來他慢慢地學會看住它,不失掉它,挖起來就容易得多了。他很高興。維克多可聽到他在那么勇敢地挖煤嗎?
維克多也在這兒,在場子里,高兩個臺階的地方。但是他們只有在下工之后才碰得到。
維克多的情形可糟了。根據他的要求給他換了一個師傅——一個嚴肅而精明的礦工。但是維克多跟他也搞不好。他不耐煩聽解釋,甚至動輒生氣,而他自己拿起手鎬來干,又毫無結果。
“你循著劈裂性試試看!”安德烈勸他說,“循著劈裂性要容易些!”
然而問題并不在于劈裂性,而在于維克多的性格。他的性格就是那樣的!只有他所愛好的事情,他才能做得很好;而他所愛好的,只是他很容易應付的工作。
在學校里是這樣,小時候也是這樣。他學會游泳不知怎的是無心的,自然而然的,好像他本來就是在河里出生的一樣,他游得非常出色,別的孩子們都不及他。他天天在河上過日子,舉行集體比賽和個別比賽;他總是勝過所有的孩子,感到幸福和驕傲。可是滑雪,他一下子學不會。他兩次當眾出丑,就馬上把滑雪板拋棄了。
他習慣和愛好處處帶頭,如果不帶頭,那么就索性不干。
要是煤一下子能聽他的話,要是頭幾天維克多就成為最優秀的新手而名聞全礦,他就會愛好礦井,也會愛好采煤工的工作。這樣,礦井里也就不會有比他更賣力、更熱心的人了。他會移山倒海!
但是煤不肯聽話,于是礦井就馬上使維克多覺得討厭。現在他到掌子里去,就像去上“老虎凳”一樣:師傅又要怒氣沖沖地申斥他,組長又要冷言冷語地嘲笑他,那個新當選的采煤區共青團小組長斯維特里又要斜著眼睛瞧他;聽說斯維特里在掌子里工作得很好。
維克多本來應該馬上提出要求,把他解除采煤工的工作,調去當趕車工;他天生就有一副配作趕車工的大膽性格;整個礦井里不會有一個比他更不顧死活的趕車工。可是他自己沒有想到,也沒有人給他作過這樣的勸告。而且事實上也很可恥:要知道當采煤工原是他自己要求的呀。
這樣,他就垂頭喪氣地在掌子里做苦工。
他消沉了,發起愁來。晚上他一聲不響地在床上翻來覆去。原來的那個大膽豪放的維克多,現在可影蹤全無了。他的樣子現在是又冷酷,又可憐。
“唉,安德烈,我們真倒霉!”他向朋友訴苦,“沒想到!我們本來應該到新的建筑工地去,到馬格尼特草原上去!那邊我們可以干得多出色啊!”
“其實到處都一樣,開頭總是困難的……”安德烈怯生生地反駁。
“難道我害怕困難不成?你怎么,連我都不了解嗎?老兄,我并不害怕勞動。不過那邊的勞動漂亮,而這兒呀!”他輕蔑地擺了擺手。他完全忘記十天之前他還說過不同的話。他忘記得很快。
“我父親說過,一切勞動都是漂亮的。”安德烈喃喃地說。
“但是他到過礦井嗎,你的父親?”維克多反駁道。“你瞧!但是咱們到過。咱們嘗過這個滋味。今天我的那一個教我怎樣‘鉆狗洞’。‘鉆狗洞’,”他痛苦地噘噘嘴,“字眼多難聽!好像我們都是狗……我們也就得在這兒過一輩子——在狗洞里……”
安德烈不知道該怎樣幫助朋友。他自己也很難過,不過他已經看到了前面的一線光明。現在只要抓住劈裂性就行了!他感激地記起了列斯尼亞克叔叔來。
“你最好去向列斯尼亞克叔叔請教。”他用試探的態度繼續說。
“我為什么要去向他請教!”維克多聳聳肩膀,“我又不是病人,他也不是醫生……”
“他是教授!老兄,他什么都懂,而且又是黨員。讓我們上他家里去吧。去作客。”
“去作客!”維克多冷笑了一聲,“他請過你嗎?”
“請過的。他親自請的。”
“什么時候?”
“今天。他已經是第二次請我們了……”
維克多懷疑地望著朋友,是不是說謊?不過邀請使他很得意。如果采煤好手列斯尼亞克叔叔親自叫他去作客,那就說明他還不是煤礦里最蹩腳的人物。
但是他卻漫不經心地回答,仿佛不很情愿似的:
“好吧!放假天去一次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