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七卷:頓巴斯
- (蘇)戈爾巴托夫
- 7557字
- 2020-07-06 14:27:09
七
“原來礦井是打這兒開始的!”安德烈想。他在黑暗中爬著,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不懂,整個身體彎曲得像一條軟蟲,一會兒膝頭碰在突出的支柱上,一會兒腦袋撞在低垂的頂板上。而在他的前面和后面,別的幾個孩子也都同樣東碰西撞,氣喘吁吁。安德烈不由得想:一條軟蟲經過它自己所開辟的、人類不容易發現的“行道”,爬進橡樹的木質部,這情形大概就跟他們現在爬到巖層里去一樣吧。但當時軟蟲有沒有想到,它是在征服一棵樹,它是自然的主宰?
“不會的,軟蟲什么也不想的!但人可不是蟲。人什么都能!”“但我們卻像蚯蚓一樣爬著。”“算了吧!這是因為這兒還沒有真正機械化。不過斯維特里會想辦法的!”“但是怎樣的機器可以爬到這兒來呢?這兒連人都覺得局促呢!”“各種機器全可以發明的。”“但是誰來發明呢?恐怕已經有人試過了。”“說不定就是我,就是我來發明!”他突然興奮地自言自語說,并且因為自己有這樣的念頭而吃驚。
他甚至停下來,呆了一秒鐘。噯,如果發明這種機器的正是他安德烈,那該是多么光榮,多么好哇!只要他一發明,人家就會響應,就會仿造,而且斯維特里也會幫忙的……這個念頭鼓舞了他;連爬路也變得輕松些了;仿佛孔隙也放大了,頂板也提高了,變得空曠了。
但接著馬上有一條頑固的軟蟲在他腦子里作起祟來。
“你怎么發明得出呢?你又不是工程師!”那條蟲懷疑地吱吱叫著。“有什么關系!工程師將來我也可以做的。”人反駁它。“但要做工程師必須學習許多東西,你怎么成!”蟲戲謔他。“我會!我會!我會學習的!”
我會!——現在他瘋狂地在黑暗中爬著。不,他不會從這兒逃跑的!他會留下來。他會懂得礦井里的一切。他是嚇不倒的,不!
而將來他要去學習……他是一個人,不是一條蟲。
這又是安德烈一生里偉大的一分鐘,而他自己仍舊不覺得。他只是想:“今天我就要把心里所有的話,對維克多講一講。維克多的頭腦可要比我的強。我們一塊兒來訂一個生活和學習的計劃。”1930年時代的小伙子已經懂得沒有計劃是不行的。
而維克多卻爬在前頭很遠的地方。他甚至不是在爬著,而是在浮著,好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游泳健將在一條還不熟悉的河流里游泳一樣。他對什么都發生興趣;頂板越低越妙;情勢越危險越有趣。“要是到企比略基去講給人家聽,煤是怎樣打這兒開出來的,他們準會大吃一驚!”他興奮地想。對了,明天他就要親自去采煤,他就要給大家顏色瞧!手鎬一揮,就是一條大街,轉一個彎,就是一條小路。他是一個身體強壯、手腳靈活的小伙子;此刻他也爬得比大家都好,而他在井里所感到的疲勞也比大家都少。他會顯出顏色來的!
使他感到奇怪的只是,就在這兒,在采煤場子里,也沒有人。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們已經爬到采煤場子了嗎?”他大聲問。
“不,”組長在旁邊的什么地方回答,“這是‘放煤眼’。現在就要到場子了。這兒來!”
維克多很快地爬到他的跟前,于是他們兩人就搖起礦燈來,召集孩子們。最后全都喘吁吁地聚攏來了。
“這兒來!”組長馬上發了口令,又爬到旁邊的什么地方去了。不久從那兒傳來了他那威風凜凜的老人的聲音:“這就是采煤場子!”
他等著,直等到大家都爬到他跟前。
“都來了嗎?”他莊嚴地問,“好,你們瞧吧,這就是我們的田地,我們礦工的自由天地……”他把礦燈舉得高高的。維克多學他的樣,接著大家也都照樣做了。
于是孩子們就看到了煤。
礦燈的光散開來,在煤上顫動,在閃閃發亮的煤的表面上顫動,好像在水面上一樣;而且整個煤層就像一條河流,一條閃閃發亮的黑色的河,在燈光下快樂地慢慢流動,然后突然急轉直下,流到看看也很可怕的下面的什么地方去了。
“煤層很厚實,很好……”組長熱情地說,接著抓了一把碎煤,興致勃勃地用手指捏著,好像農民愛撫自己的泥土一般,“很肥的煤層。這叫‘碼層’。就是說從底到頂有一碼[28]厚……”
“人們也就在這一碼之間工作!”安德烈想,同時朝下瞧了一眼。他看到了一排支持頂板的整整齊齊的圓柱子,每條柱子都是一碼高!再下去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燈光是射不到那兒的。右面的什么地方,有一把手鎬在固執和調勻地啄著,砍著煤炭。“好像啄木鳥!”安德烈心里想。
瞧,這就是所謂采煤場子,所謂礦工的自由天地;一條長長的裂縫,那里采煤工在自己的臺階里彎著身子采煤,一排支持頂板的沒有盡頭的木柱,一條慢慢地向下流的煤河;而從下到上總共只有一碼高。
“那么,從此以后我們也要在這兒工作了!”安德烈想,“不要緊,這兒也可以工作的。”現在,當遙遠的夢想之光雖然還若隱若現,但卻很有誘惑性地在他面前閃亮時,他已經覺得什么也不可怕了!
“好吧,孩子們!”組長說,“此刻我們要爬場子了。這兒的機械化是這樣的:用屁股著地坐,用兩腳向前爬。要勇敢地爬!不要怕!不要掉下去!兩手抓住木柱,兩腳踏牢下面的木頭……懂嗎?現在我要在每個臺階上把你們留下兩個人。你們坐一會兒,瞧瞧礦工怎樣工作,習慣習慣……等一會,回去時,我會把你們都召集攏來的……你們明白嗎?”隨后,他搖搖礦燈說:“好吧,老天保佑!走吧!”
他們就跟著往下滑,好像小時候不用雪橇,干脆用身體從冰山上滑下去一般……這實在可以說很有趣,但也有些驚心動魄:他們很快地往下沖,只用兩手摸著木柱。維克多的鞋踏在不知誰的脖子上,那個人氣憤地叫道:“喂,當心點,小鬼!”但接著又哈哈大笑,因為他自己也踏在另外一個同志的身上了。
“現在靠右,靠右邊!”組長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
孩子們就靠右邊,朝有燈光的地方走去,他們來到了工作面。
掛在板皮上的礦燈,沒精打采地照著工作面。在這兒工作的是一個年紀很輕的瘦長小伙子,頭發鬈曲,顏色又像淡黃又像棕黃,因為在暗淡的燈光下看不清楚。他挖著煤,兩腳像猴子一樣靈活地牢牢踏在木柱上:看上去又像雜技團里的一個演員高懸在秋千架上。他的白背心滿是煤屑和汗水。他工作的姿勢很漂亮,這連那些新來的孩子們也看得出來;他那身體幾乎像姑娘一般苗條柔軟,一舉一動靈活敏捷,如生龍活虎——肌肉一起一伏地跳動!
“足球健將!”組長看到了這樣漂亮的工作姿勢,笑瞇瞇地說,“米佳,了不起!老天幫助你!”
“謝謝,阿芳納西叔叔!”米佳回答,并不停止工作,“我沒有上帝也行。但是沒有空車可怎么也不成……”
“什么,沒有空車嗎?”
“現在才來……但我可等了一早晨了,有什么辦法!”
“是——呀……成問題!”組長同情地嘆了一口氣,“不過,米佳,我可給你把客人們帶來了。也是你們的弟兄,共青團員……”
米佳好奇地瞧瞧孩子們,停止了工作。
“噯,同志們,你們好!”他像一個好客的主人似的說,“歡迎!你們覺得這兒怎樣?”
“我留兩個人給你,”組長說,“你指點指點他們。喂,誰愿意?”
勃拉特青柯自愿留下,他已經筋疲力盡了,顯出一副可憐相。馬里青柯跟他一起留了下來。
“米佳,你等我們爬過去之后再挖,”組長請求道,“我到了下面再叫你。好,走吧。”
于是孩子們重又向下爬去,爬到下面一個臺階里去。
安德烈和維克多留在第三個臺階里——差不多在場子的盡頭(從下到上算起)。在這里工作的是一個剛上年紀的采煤工,他的臉松軟得像一個女人,臉上稀稀落落地長著幾根髭須。他坐的姿勢很呆笨,不靈活,不像一般礦工的坐法,他分開兩腳,喘吁吁地用手鎬削著頂上的煤塊。起初他對孩子們完全不理不睬。
直到組長走時請求他——也像請求米佳那樣——在他們爬過時不要挖,他才打著呵欠,把手鎬放在一邊,出人意料地用很尖的、簡直和他那樣肥胖的男人不相稱的鼻音問道:
“孩子們,你們是打哪兒來的?啊?”
“我們是共青團員哪,”維克多得意洋洋地回答。他已經有成千個問題要問采煤工了,他真想馬上讓他也來挖一兩下。
“那么你們為什么不安安靜靜地坐在家里呢?”采煤工懶洋洋地問。“什么,家里不好,還是怎的?”
“不,為什么?”維克多摸不著頭腦地反問。
“那么你們的莊稼好嗎?牛有沒有?”
“我們不是鄉下人。我們是城里來的。”
“真的嗎?”他用沒有神氣的目光對他們瞧了又瞧,“但是干嗎要從城里來呢?”
“我們是共青團員……”
“噢——噢!”他用鼻音說,“有這種情形的。”他又打了一個呵欠。接著他伸了個懶腰,哼了一聲,就仰天躺下了。
維克多馬上失去向他提問題的興趣。孩子們無聊地看著采煤工:他也像所有的礦工一樣穿著工作服,只是頭上戴著一頂很舊的圓形厚羔皮帽——這種帽子是韃靼人戴的。
“喂,斯維利多夫,行了!”組長在下面叫道。
但斯維利多夫卻一動也不動。他仍舊躺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呆呆地望著頂板——好像草原上的牧人,躺在陽光里望天空。突然他低聲地笑了起來。孩子們驚奇地朝他望望:他那張臃腫的女人式的臉顫動得好像一塊凍肉,而且立刻就要溶解似的……
“世界上真會有這種怪物,”他冷笑著說,“上這兒來掙大錢。噯,怪物,真是怪物!”他簡直笑得哽住了。
“原來他眼睛望著頂板在想這些個!”安德烈想,冷笑了一聲。
“瞧,這就是大錢……”斯維利多夫用一只手指戳戳煤層,尖聲地叫道,“它是大的,可你來拿拿它看,嗨,怪物!”他突然停止了笑,拿起手鎬。“你們是什么人?”他問,“共青團員嗎?好極了!”他嚴厲地用手鎬威脅他們,接著朝煤層挖去。
孩子們開始默默地注視他工作。斯維利多夫挖起煤來不像米佳;他工作的姿勢既不靈活,也不美觀;他哼呼哼呼地喘著氣,非常吃力地挖著,不時在手里吐一口唾沫,同時斜眼瞟著孩子們。然而,在他的地方,煤不像在米佳的地方那樣大塊大塊地落下來,而是零零碎碎地滑下來,像液體那樣地流著。
突然他停住了,傾聽什么聲音。
“噓!”他用耳語說,“聽到沒有?”他臉上現出一副驚慌的神氣。“聽到沒有?”他一面問,一面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斜瞅著孩子們。
“沒——有……”孩子們猶豫不決地拖長聲音回答。
“你們用耳朵聽吧!格勒勒地響著是嗎?”
他們側著耳朵細聽:真的,周圍有一種低低的干裂的聲音。
“這是場子在開玩笑……”斯維利多夫說,重又從旁邊斜瞅著孩子們。“喔唷,倒霉,孩子們!倒霉!”
“什么?”維克多用耳語問,“會塌下來嗎?”
“完全可能。”他重又側著耳朵聽。“這兒在裂開來!”他用手鎬戳戳孩子們頭上的頂板。那兒立刻有些東西掉下來。
“已經在掉下來了!”斯維利多夫說,“孩子們,我們必須搶救場子!”
“怎么搶救呢?”維克多喃喃地說。
“你是什么人?”斯維利多夫嚴厲地問,“共青團員嗎?很好!”他重又傾聽著,然后說:“孩子們,現在我跑去找支架工去,你們來撐住頂板。”
“怎么撐法?”
“這樣!”斯維利多夫撲倒在地上,兩手托牢木柱,用脊背撐著頂板,“這樣會嗎?”
“我們來試試……”安德烈沒有把握地說。
“那么你們不害怕嗎?”
“我們什么也不怕!”維克多夸口說。他突然覺得很有趣。“叔叔,您去吧,”他忙碌起來了,“您用不著替我們擔心,這些事我們應付得了的!”于是他就斷然地用脊背撐住了頂板。
“瞧吧,真是好漢,英雄!真是好漢!……”他看到他們兩人已經趴在地上,撐住懸巖。“我馬上就……馬上就去。不,真了不起!這件事一定會登報的!”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往下爬去了。
留下了安德烈和維克多兩個人。他們沉默了一會兒。他們把脊背朝那又冷又滑的懸巖貼得更緊一些。然后維克多喃喃地說:
“聽到嗎?”
“聽到……”安德烈也用耳語回答。
他們覺得破裂的程度更加厲害了。現在,當他們屏住呼吸,在肅靜中側耳傾聽時,他們聽到各種最輕微的沙沙聲和礦井的嘆息。場子已經不是在獨奏,而是在合唱了。
奇怪得很,這兩個孩子竟一點不覺得恐怖。現在,當他們跟真正的危險面面相對時,他們什么也不怕。他們一動不動地保持著笨拙和難看的姿勢,甚至于沒有想到自己。斯維利多夫趕得上嗎?場子搶救得了嗎?
如果說維克多的腦子里還模模糊糊地想到他們行為的英勇壯烈——“整個礦井都會知道……說不定報紙上還會登載……要是壓死了,那么一定會用樂隊來給他們送葬,就像給英雄們送葬那樣……”那么安德烈就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類事。他伏在地上,幾天來頭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人:他不害怕,他很鎮定,他作著礦井所需要的事,他感到滿足。
只是脊背已經在作痛,兩腳也麻了……
“他怎么去了這么久!”維克多說。他不耐煩地、粗心地挪動了一下脊背,馬上就有一塊干泥從頂上落下來。
“小心點,你!”安德烈低聲喝道,維克多又一動不動了。
時間過得像沒有底,使人覺得難受。斯維利多夫沒有把他們忘記嗎?會不會他自己得了救,把場子忘記了呢……
突然他們聽得下面有嘈雜的聲音。他們側著耳朵細聽:有人在爬著。已經聽得見人聲了;在黑暗的什么地方亮著一點燈光……又是一點……越來越近了……
斯維利多夫第一個在工作面上出現了。他用自己那盞礦燈的光照亮了孩子們,歡天喜地地叫了起來:
“撐住了!”
人們從各處爬了攏來……
“撐住了!”斯維利多夫又叫了起來,接著克制了好久的大笑突然像號哭一樣從他的胸中迸發出來。“撐住了!噯,無常鬼,噯,礦工——屁股撐住了頂板!”
回答他的是一陣瘋狂的哄笑。這許多強壯的喉嚨里發出來的哄笑,弄得整個場子像是震動和搖晃起來了;而我們這兩個孩子那么小心翼翼地保護著的頂板,好像也要塌下來了……孩子們不由得向后退縮,躲避這一陣像傾盆大雨一樣猛烈的笑聲。他們已經猜到,他們是被愚弄了。
然而哈哈笑著的人們卻越來越近了,人人都想親眼瞧瞧場子里的英雄,這兩個英雄……哈—哈—哈!——用屁股撐住了頂板。像狼眼一樣黃澄澄的礦燈,四面八方朝這兩個孩子圍攏來,好像有一群狼在向他們襲擊。臉看不出來——只見張開著哈哈大笑的口,仿佛狼的嘴巴……他們害怕起來了……
突然不知誰的響亮有力的聲音,蓋住了笑聲和喧鬧:
“喂,停止!我對你們說,停止!”他氣憤憤地叫道,“你們這些混蛋,沒良心!你們在笑誰,你們是狗養的嗎?!”
“你這算什么,列斯尼亞克叔叔!”斯維利多夫笑得身子還在哆嗦,尖聲地叫道,“這是給新人行個洗禮,神圣的洗禮,神圣的洗禮池……”
“噢,原來是你,斯維利多夫,是你干的好事嗎?”列斯尼亞克叔叔就向他進攻,“你自己來了有多久?瞧,富農的壞種,真是天知道打哪兒弄來你們這批寶貨,你當心我吧!”
“你這是怎么了,列斯尼亞克叔叔,怎么了,老天保佑你!”斯維利多夫開始恐懼地嘟噥起來了。
“這兒給你吃面包,你……你給我閉嘴!你給我爬進洞里去,免得大家聽到你的聲音。你做得好事!……嗨,當心點!”他拿礦燈威嚇他。“你們也真好!”他對所有的人說。“你們開心。洛古諾夫,連你也在這兒嗎?啊—呀—呀,還算是一個明事理的人呢……”
“你等一等,等一等,這算得上什么!……”發出了幾個人尷尬的聲音。“這只是開開玩笑,好玩得很……”
“開開玩笑?!”列斯尼亞克模仿著說,“你瞧瞧他們,瞧瞧這兩個新人……你們對他們開什么玩笑?”他突然爬到孩子們跟前;他們看到一個留有胡須的、樣子很兇的礦工:他沉重地在他們旁邊蹲了下來,接著用礦燈照照他們。“還是小孩子呢!”他用和他的面貌不相稱的溫柔語氣說,“是共青團員嗎?”
孩子們默默地點點頭作為回答。
“噯,不要緊,不要緊,孩子們!”他和藹可親地說,接著朝大家掉過頭來,“瞧你們侮辱了誰!共青團員!啊?說得過去嗎?”
大家都尷尬地一聲不響。
“瞧!”列斯尼亞克威嚴地說,“今后誰也不許碰他們一碰,誰也不許!要不然哪!”他氣得胡須都翹了起來,“是的,你們認得我的!”他冷笑一聲,重又回頭對孩子們說:“要是再有人敢欺侮你們,你們來告訴我。我們這兒不用名片,你們只要記住,我叫列斯尼亞克。這兒人人都知道。普通的姓,礦工的姓……”他笑了起來。“現在,來吧,我帶你們到平巷里去……你們在這兒沒有什么事了!喂,大家讓一讓!”
大家趕緊給他讓出一條路來,他就沿著場子靈活地往下爬去,這種靈活的程度,對于像他那樣又高又胖的人說來,是驚人的;兩個孩子跟在他的后面。
他把兩人留在平巷里。
“我還有半工活要干,”他解釋說,“你們在這涼快的地方坐一坐。我去告訴組長……”他拍拍維克多的肩膀,不好意思地補充說:“你們不要生我們這些人的氣,人——不錯,都是很好的。這件事完全該怪斯維利多夫一個人。他認識不夠……在掌子里覺得寂寞,孤獨……”
他走了,他們卻連“謝謝”也沒有對他說一聲。自從斯維利多夫回來之后,他們還沒有說過一句話。礦工們的哈哈笑聲,還在他們的耳朵里回蕩……
他們此刻無心安坐在“涼快的地方”,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聲不響地沿著平巷隨意走去,踏著積水……他們默默地走了好一陣,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不過兩人所想的,卻是同一件事。
“現在大家都要嘲笑我們了!”最后維克多痛苦地喃喃說,“現在他們要長久地嘲笑我們了。”
安德烈只好去安慰他。
“誰也不會嘲笑的,維克多,你這算什么話!列斯尼亞克叔叔不會答應他們的,你瞧著吧!”他抱住朋友的肩膀,開始熱情地嘟噥著:“這個斯維利多夫呀,他是一個富農,你自己也聽到的。我們還要給他顏色瞧呢,哼!”
他們背后的遠處,早就有一種轟隆隆的聲音在不斷地響起來,這響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但他們卻沒有聽到。直到一個粗野的、尖銳刺耳的聲音已經很近了,他們才掉過頭去,同時看到有一批“貨”朝他們送來。馬的嘶聲和趕車工的呼喝聲已經聽到了。
那時他們在軌道間東奔西竄,不知道該怎么辦,該上哪兒去藏身……突然他們沿著平巷跑去,盡所有的力量跑去。
“快些,維克多,快些!”安德烈催促著。但是他們已經被一陣像鞭子的唿哨聲一樣尖銳的趕車工的口哨聲趕上了,直到那時他們才想到,只要跳出軌道,把身體緊貼在木柱上就行了。他們就這么做了,接著那批“貨”隆隆地在他們的身邊運過。留著額發的趕車工,看到兩個嚇得臉無人色的孩子蜷縮在墻邊,禁不住哈哈大笑。
他的笑聲在礦井的圓頂下響了好一陣,最后靜止了……于是孩子們聽到身邊又有一陣笑聲——輕微的、清脆的、興致勃勃的,但因此也就更加使人生氣。
他們掉過頭去——笑著的是一個姑娘。他們馬上就看到了她。她是不能不被人家看見的:她周身都在發光。她身上有七八盞礦燈:有些掛在腰帶上,有些提在手里,有一盞懸在背上。
姑娘在取笑這兩個孩子:她看到他們剛才逃命時的那副樣子……
“噯,活像兔子,斜眼兔子!”她快樂地叫道。孩子們沉著臉向她走去。
“你笑什么?”維克多老大不高興地問。
但姑娘只是笑得更加厲害些。她身上的礦燈振動得像響鈴一般……
“是不是要給你吃一記耳光,你才會停止呢?”安德烈說,接著兩個朋友都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既不掙扎,也不求救或尖聲叫喊。她只是用兩只好奇的眼睛望著孩子們:難道他們真的敢打不成?那么,又將怎樣呢?
維克多把她輕輕一推。
“犯不著跟她搞,傻瓜!下次當心點!”
她笑了起來。
“兔子,斜眼兔子!”她唱道。但是他們倆已經走遠了。奇怪得很,雖然他們倆并沒有出過一口氣,也不曾真正打那個丫頭——因為所有嘲笑他們的人而打她一個,但是他們卻覺得輕松些了。這一天會過去的,會被忘記的;他們還要長久地生活下去的!好吧,就讓人們笑去吧,他們至少在斯維利多夫走開的時候,并沒因為只有他倆留在場子里而感到害怕!
現在他們知道了:在礦井里也像在日常生活中那樣,也有困難,也有歡樂,也有好人,也有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