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散文卷(14)
- 石評梅大全集(超值金版)
- 石評梅
- 5407字
- 2014-01-10 15:18:16
“有一天去鎮上看戰報,據人說閻總司令已偷偷退回來了,午夜住在保晉公司里調遣人馬,情形很緊張了。奉軍白色的飛機,天天來山城旋繞,拋擲的炸彈大半都落在土地上,或者在半空中就炸裂!幸喜傷人很少。不過驚慌的擾亂的情形,處處都是這彌漫樣,埋東西藏婦女,哭哭啼啼,扶老攜幼,那時誰能相信還能再過這太平日子哩!
“我摒棄一切等候這厄運的來臨,和你母親商量好,我家一點都不要動,東西也不藏,人也不躲,來了只可任其自然。硬狠著心大著膽子這樣撐,結果我們在山城的人是僥幸脫了難。
“你姑母聽了些婆婆媽媽的話,偏要把你棠姊送到紅駝河她未婚夫家躲著去,她以為鄉村一定比城里安穩點,哪知奉軍抄了后路來一直打過了雪花山,兵扎舊關。那邊山勢高峰,地形險要,路途太崎嶇了,真有一人當關萬人莫敵的情形,所以奉軍不能過來,便在那一帶蹂躪:紅駝河全村三百多人家,弄得個雞犬不留,屋子鏟平,倉糧燒盡,婦女奸淫,小孩子赤條條縛在樹上餓死。等他們退后,全村簡直變成了墟燼尸堆,慘不忍睹!
“小棠的婆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兩個長工,和跟著小棠去的奶媽。三四天后,才在紅駝河橋畔的戰壕里,找見小棠的尸身,野狗已把腿銜了去,上體被許多木柴遮著,還能模糊認清。戰壕內尚有幾十副裸體女尸,其余山坡下籬笆底處處都可看見這殘忍的血跡。
“你姑母為了她哭得死去活來,能濟什么事呢!這也是逃不掉的災難,假如不到紅駝河去避難,何至于那樣慘死呢!后悔也來不及了。
“唉!珠!我老了,我希望見些快活的事情,但結果偏是這樣相反。如今我只愿快點閉上這模糊的老眼,賜我永久靜默,離開這恐怖萬惡殘暴野蠻的人間吧!我的靈魂不能再接受了。”
父親經過這一次踐踏后確有點承受不了,在現在團聚暢敘的時候,他總回想以前的恐怖而驚心,因之撫今追昔更令他萬感俱集。這時我不知該如何安慰父親,我也不知該如何痛哭棠姊,只默默望著那一堆黃土發呆。
擦!一聲,回頭看是瓏瓏燃亮了燈。
我望望天已黑了,遂扎掙著按下這說不出的痛恨,扶著父親由原道回來。那一夜小樓夜雨時,曾夢見棠姊,血跡模糊地站在我眼前,驚醒后一夜不曾入睡。
恐怖
父親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黃葉系在樹梢。十年,五年,三年以后,明天或許就在今晚都說不定。因之,無論大家怎樣歡欣團聚的時候,一種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飛到我們眼前。就是父親在喜歡時,也會忽然地感嘆起來!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經,有時想得很久遠很恐怖。父親在我家里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離開人間,那我和母親就沉淪在更深的苦痛中了。維持我今日家庭的繩索是父親,繩索斷了,那自然是一個莫測高深的隕墜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壓伏的積怨,總會爆發的。這爆發后毀滅一切的火星落下時,怕懦弱的母親是不能逃免!我愛護她,自然受同樣的創縛,處同樣的命運是毋庸疑議了。那時人們一切的矯飾虛偽,都會褪落的;心底的刺也許就變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隱恨說不出在心頭。每年歸來,深夜人靜后,母親在我枕畔偷偷流淚!我無力挽回她過去鑄錯的命運,只有精神上同受這無期的刑罰。有時我雖離開母親,凄冷風雨之夜,燈殘夢醒之時,耳中猶仿佛聽見枕畔有母親滴淚的聲音。不過我還很欣慰父親的健在,一切都能給她做防御的盾牌。
談到父親,七十多年的歲月,也是和我一樣顛沛流離,憂患叢生,痛苦過于幸福。每次和我們談到他少年事,總是殘淚沾襟不忍重提。這是我的罪戾呵!不能用自己柔軟的雙手,替父親撫摸去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蹤浪跡,不易歸來;但有時交通阻礙也從中做梗。這次回來后,父親很想乘我在面前,預囑他死后的諸事,不過每次都是淚眼模糊,斷續不能盡其辭。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愿意讓我陪他去看看工程,我低頭咽著淚答應了。
那天夜里,母親派人將父親的轎子預備好,我和曾任監工的族叔蔚文同著去,打算騎了姑母家的驢子。
翌晨十點鐘出發:母親和芬嫂都囑咐我好好招呼著父親,怕他見了自己的墳穴難過;我也不知該怎樣安慰防備著,只覺心中感到萬分慘痛。一路很艱險,經過都是些崎嶇山徑;同樣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但每人心中都抑壓著一種凄愴,雖然是旭日如烘,萬象鮮明,而我只覺前途是籠罩一層神秘恐怖黑幕,這黑幕便是旅途的終點,父親是一步一步走近這偉大無涯的黑幕了。
在一個高塹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親的轎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驢子向前扶著,覺他身體有點顫抖,步履也很軟弱,我讓他坐在崖石上休息一會。這真是一個風景幽美的地方,后面是連亙不斷的峰巒,前面是青翠一片麥田;山峰下隱約林中有炊煙,有雞唱犬吠的聲音。父親指著說:“那一帶村莊是紅葉溝,我的祖父隱居在這高塔的廟里,那廟叫華嚴寺,有一股溫泉,流匯到這廟后的崖下。土人傳說這泉水可以治眼病呢!我小時候隨著祖父,在這里讀書;已經有三十多年不來了,人事過得真快呵!不覺得我也這樣老了。”父親仰頭嘆息著。
蔚叔領導著進了那摩云參天的松林,蒼綠陰森的蔭影下,現出無數冢墓,矗立著倒斜著風雨剝蝕的斷碣殘碑。地上叢生了許多草花,紅的黃的紫的夾雜著十分好看。蔚叔回轉進一帶白楊,我和父親慢步徐行,陣陣風吹,聲聲蟬鳴,都現得慘淡空寂,靜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面前堆滿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邊就是一個深的洞穴,這就是將來掩埋父親尸體的墳墓。我小心看著父親,他神色現得異樣慘淡,銀須白發中,包掩著無限的傷痛。
一陣風吹起父親的袍角,銀須也緩緩飄拂到左襟;白楊樹上葉子摩擦的聲音,如幽咽泣訴,令人酸梗,這時他顫巍巍扶著我來到墓穴前站定。
父親很仔細周詳地在墓穴四周看了一遍,覺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籌畫墓頭的式樣,他還能掩飾住悲痛說:“外面的式樣堅固些就成啦;不要太講究了,靡費金錢。只要里面干燥光滑一點,棺木不受傷就可以了?!?
回頭又向我說:“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過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面;我老了,無可諱言是快到墳墓去了。在家也無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時就愁到我最后的安置。棺木已扎好了,里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愿意穿前清的遺服或現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時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漢口給我寄來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請母親找出來你看看。我一生廉潔寒苦,不愿浪費,只求我心身安適就成了。都預備好后,省臨時麻煩;不然你們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來時,不是要焦急嗎?我愿能悄悄地走了,不要給你們靈魂上感到悲傷。生如寄,死如歸,本不必認真呵!”
我低頭不語,怕他難過,偷偷把淚咽下去。等蔚叔扶父親上了轎后,我才取出手絹揩淚。
臨去時我向松林群冢望了一眼,再來時怕已是一個夢醒后。
跪在洞穴前禱告上帝:愿以我青春火焰,燃燒父親殘弱的光輝!千萬不要接引我的慈愛父親來到這里呵!
這是我第二次感到墳墓的殘忍可怕,死是這樣偉大的無情。
寄到獄里去
——給萍弟
這正是偉大的死城里,秋風秋雨之夜。
什么都沉寂,什么都閉幕了,只有雨聲和風聲絞著,人們正在做恐怖的夢吧!一切都冷靜,一切都陰森,只有我這小屋里露著一盞暗淡的燈光,照著我這不知是幽靈還是鬼魂的影子在搖曳著,天上沒有月,也沒有星。
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時,我便依稀看見你蓬首垢面,憔悴,枯瘠,被黑暗的羅網,慘苦的囚院,捉攫去你的幸福自由的可憐情形。這時你是在嚙著牙關,握著雙拳,向黑暗的,堅固的鐵欄沖擊呢?還是低著頭,扶著肩,向鐵欄畔滴灑你英雄失意的眼淚?我想你也許在抬起你的光亮雙睛,向天涯,天涯,遙望著你遺留在這里的那顆心!也許你已經哭號無力,饑寒交逼,只蜷伏在黑暗污穢的墻角,喘著生之最后的聲息!也許你已經到了荒郊高原,也許你已經……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我便覺著戰栗抖顫,人世如地獄般可怕可嘆!然而萍弟呵!我又怎能那樣毫不關心地不記念你?
關山阻隔,除了神馳焦急外,懦弱無力的我們,又那能拯救你,安慰你。然而我而望你珍重,盼望你含忍;禁錮封鎖了我們的身體的,萬不能禁錮封鎖我們的靈魂。為了準備將來偉大更堅固更有力的工作,你應該保重,你應該容忍。這是你生命火焰在黑暗中沖擊出的星花,囚牢中便是你勵志努力潛修默會的書房,這短期內的痛苦,正是造成一個改革精進的青年英雄的機會。望你勿灰心喪志,過分悲憤才好。
萍弟!你是聰明人,你雖然盡忠于你的事業,也應顧及到異鄉外系懷你的清。你不是也和天辛一樣,有兩個生命:一個是革命,一個是愛情;你應該為了他們去努力求成全求圓滿。這暫時的厄運,這身體的苦痛,千萬不要令你心魂上受很大的創傷,目下先宜平靜,冷寂你熱血沸騰的心。
說到我們,大概更令你傷心,上帝給予了我們異地同樣的命運。假如這信真能入你目,你也許以為我這些話都是夢境。你不要焦急,慢慢地我告訴你清的近況。
你離開這莊嚴的,古舊的,偉大的,灰塵的北京之后,我曾寄過你三封信。一封是在上海,一封是在廣東,一封便是你被捕的地方,不知你曾否收到?清從滬歸之翌晨,我返山城。這一月中她是默咽離愁,乍嘗別恨;我是返故鄉見母親,鎮天在山水間領略自然,和母親給予我的慈愛。一月之后我重返北京,清已不是我走時的清,她的命運日陷悲愁。更加你消息沉沉,一去無音信;幾次都令我們感到了恐怖——這恐怖是心坎里久已料到唯恐實現的。但是我總是勸慰清,默默禱告給平安與萍。
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等到了夏盡秋來,秋去冬臨,清鎮日輾轉寸心于焦急愁悶怨恨恐懼之中。這時外面又侵襲來多少意外的陰霾包裹了她,她忍受著一切的謠諑,接收著一切的誹謗。怪誰?只因為你們輕別離。只抱憾人心上永遠有填不滿的深溝,人心上永遠有不穿的隔膜。
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你的消息依然是石沉大海。
紅樓再劫,我們的希望完全粉碎!研究科取消后,清又被驅逐,不僅無書可讀,而且連一枝之棲都無處尋覓。誰也知道她是無父無母,以異鄉做故鄉的飄零游子;然而她被驅逐后,離開了四年如母親懷抱,如嬰兒搖籃的紅樓,終于無處寄棲她弱小的身軀。
她孤零零萬里一身,從此后遂彷徨踟躕于長安道上,渡這飄泊流落的生涯。誰管?只她悄悄地扎掙著,領受著,看著這人情世事的轉換幻變;一步一走,她已走到峭壁在前,深澗在后的懸崖上來了。如今,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深處去了。
我是她四年來唯一的友伴,又是曾負了萍弟的重托,這時才感到自己的淺薄,懦弱,庸愚無能。雖然我能將整個靈魂替她擘畫,全部心思供她驅使,然而我無力阻擋這噩運的頻頻來臨。
我們都是弱者,如今只是在屠夫的利刃下喘息著,陳列在案上的俘虜,還用什么抵抗扎掙的力量。所以我們目前的生活之苦痛,不是悲愁,卻是怒憤!我們如今看那些盤據者勝利的面孔,他們用心底的狹隘,封鎖了我們欲進的門,并且將清關在大門以外刻不容留的驅逐出。后來才知道取消研究科是因為彌禍于未形,先事綢繆的辦法;他們紅樓新主,錯認我們做意圖搗亂的先鋒。一切都完了,公園松林里你的預祝,我們約好二年之后再見時,我們自己展覽收獲,陳列勝利,驕傲光榮;如今都歸湮滅無存。
我和清這時正在崎嶇的,凄寒的,寂寞的道途中,摸索著踐踏我們要走的一條路徑。幾次我們遇到危險,幾次我們受了創傷,我們依然毫不畏縮毫不卻步地走向前去,如今,直到如今,我們還是這樣進行;我想此后,從此以后,人生的道路也是這樣吧!只有辛苦血汗地扎掙著奔波,沒有順適,困散的幸福來錫。深一層看見了社會的真相,才知道建設既不易,毀滅也很難。我們的生命力是無限,他們的阻障力也是無限;世界永久是搏戰,是難分勝負的苦戰!
接到瓊妹傳來你被捕的消息時,正是我去紅樓替清搬出東西的那天。你想清如何承受這再三的刺激,她未讀完,信落在地上,她望天微微地冷笑!這可怕的微笑,至如今猶深印在我腦海中。記得那是個陰森黯淡的黃昏,在北館凄涼冷寒的客廳下我和清作長時間的沉默!
我真不能再寫下去了,為什么四個月的離別,會有這么多的事變叢生。清告訴我,在上海時你們都去看“難為了妹妹”的電影,你特別多去幾次,而且每次看過后都很興奮!這次瓊妹來信便是打這謎語,她寫著是:“三哥回來了三禮拜,便做‘難為了妹妹’中的何大虎?!蔽覀冎浪甘窍笳髦愕谋徊?,坐監。萍弟!你知道嗎?“難為了妹妹”如今正在北京明星映演,然而我莫有勇氣去看,每次在街上電車上看見了廣告,都好像特別刺心。真想不到,我能看“難為了妹妹”時,你已不幸罹了何大虎一樣的命運。
我們都盼望你歸去后的消息,不幸第一個消息便是這驚人的噩耗。前幾天接到美弟信知你生命可無虞,不久即可保釋出獄。我希望美弟這信不是為了安慰他萬里外的姊姊而寫的。真能這樣才是我們遙遠處記念你的朋友們所盼禱。
清現住北館,我是天天伴著她,竭盡我的可能去安慰她。冷落凄寒的深秋,我們都是咽著悲愁強作歡顏的人。愿萍弟釋念。閑談中,清曾告我萍弟為了謠諑,曾移罪到我,我只一笑置之。將來清白的光彩沖散了陰霾,那時你或者可以知道我是怎樣愛護清,同時也不曾辜負了萍弟給我的使命和重托。我希望你用上帝的心相信清,也相信你一切的朋友們!
夜已將盡,遠處已聞見雞鳴!雨停風止,晨曦已快到臨,黑暗只留了最后一瞬;萍弟!我們光明的世界已展開在眼前,一切你勿太悲觀。
在朝霞未到之前,我把這信封寄遠道給你。愿你開緘時,太陽已掃凈了陰霾!
一九二六年,十一,十,北京,夜雨中。
深夜絮語
一凄愴的歸途
一個陰黯慘淡的下午,我抱著一顆微顫的心,去叩正師的門。剛由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到了室中,似乎覺得有點溫意,但一到那里后這溫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為什么正師把那束稿交給我時,抬頭我看見他陰影罩滿的憂愁面容,我幾乎把那束稿子墜在地上,幾次想談點別的話,但誰也說不出;我俯首看見了和珍兩個字時,我頭似乎有點暈眩,身上感到一陣比一陣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