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
【原典】
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1];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茁然必以自惡也[2]。故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也。故君子隆師而親友,以致惡其賊。好善無厭,受諫而能誡,雖欲無進,得乎哉?小人反是,致亂而惡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賢己也,心如虎狼,行如禽獸,而又惡人之賊己也。諂諛者親,諫爭者疏,修正為笑,至忠為賊,雖欲無滅亡,得乎哉?《詩》曰:“噏噏呰呰,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贝酥^也。
扁善之度[3],以治氣養生,則身后彭祖;以修身自強,則名配堯、禹。宜于時通,利以處窮,禮信是也。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慢[4];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不由禮則觸陷生疾;容貌、態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故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对姟吩唬骸岸Y儀卒度,笑語卒獲?!贝酥^也。
以善先人者謂之教,以善和人者謂之順;以不善先人者謂之諂,以不善和人者謂之諛。是是、非非謂之知,非是、是非謂之愚。傷良曰讒,害良曰賊。是謂是,非謂非曰直。竊貨曰盜,匿行曰詐,易言曰誕。趣舍無定謂之無常[5]。保利棄義謂之至賊。多聞曰博,少聞曰淺。多見曰閑,少見曰陋。難進曰僵,易忘曰漏。少而理曰治,多而亂曰粍。
治氣養心之術: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和;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勇毅猛戾,則輔之以道順;齊給便利,則節之以動止;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卑濕重遲貪利,則抗之以高志;庸眾駑散,則劫之以師友;怠慢僄棄,則炤之以禍災;愚款端愨,則合之以禮樂,通之以思索。凡治氣養心之術,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好。夫是之謂治氣養心之術也。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省而外物輕矣。傳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贝酥^矣。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事亂君而通,不如事窮君而順焉。故良農不為水旱不耕,良賈不為折閱不市,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
體恭敬而心忠信,術禮義而情愛人,橫行天下,雖困四夷,人莫不貴。勞苦之事則爭先,饒樂之事則能讓,端愨誠信,拘守而詳,橫行天下,雖困四夷,人莫不任。體倨固而心勢詐,術順墨而精雜污,橫行天下,雖達四方,人莫不賤。勞苦之事則偷儒轉脫,饒樂之事則佞兌而不曲,辟違而不愨,程役而不錄,橫行天下,雖達四方,人莫不棄。
行而供冀,非漬淖也;行而俯項,非擊戾也;偶視而先俯,非恐懼也。然夫士欲獨修其身,不以得罪于比俗之人也。
夫驥一日而千里,駑馬十駕則亦及之矣。將以窮無窮、逐無極與?其折骨絕筋,終身不可以相及也。將有所止之,則千里雖遠,亦或遲或速、或先或后,胡為乎其不可以相及也?不識步道者,將以窮無窮、逐無極與?意亦有所止之與?夫堅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倚魁之行[6],非不難也,然而君子不行,止之也。故學曰:“遲,彼止而待我,我行而就之,則亦或遲或速、或先或后,胡為乎其不可以同至也?”故跬步而不休,跛鱉千里;累土而不綴,丘山崇成。厭其源,開其瀆,江河可竭;一進一退,一左一右,六驥不致。彼人之才性之相縣也,豈若跛鱉之與六驥足哉?然而跛鱉致之,六驥不致,是無他故焉,或為之,或不為爾。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其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入不遠矣。
好法而行,士也;篤志而體,君子也;齊明而不竭,圣人也。人無法,則倀倀然[7];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類,然后溫溫然[8]。
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無禮,何以正身?無師,吾安知禮之為是也?禮然而然,則是情安禮也;師云而云,則是知若師也。情安禮,知若師,則是圣人也。故非禮,是無法也;非師,是無師也。不是師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猶以盲辨色,以聾辨聲也,舍亂妄無為也。故學也者,禮法也。夫師,以身為正儀而貴自安者也。《詩》云:“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贝酥^也。
端愨順弟,則可謂善少者矣;加好學遜敏焉,則有鈞無上,可以為君子者矣。偷儒憚事,無廉恥而嗜乎飲食,則可謂惡少者矣;加惕悍而不順,險賊而不弟焉,則可謂不詳少者矣,雖陷刑戮可也。老老而壯者歸焉,不窮窮而通者積焉,行乎冥冥而施乎無報,而賢、不肖一焉。人有此三行,雖有大過,天其不遂乎[9]?
君子之求利也略,其遠害也早,其避辱也懼,其行道理也勇。君子貧窮而志廣,富貴而體恭,安燕而血氣不惰,勞倦而容貌不枯,怒不過奪,喜不過予。君子貧窮而志廣,隆仁也;富貴而體恭,殺勢也;安燕而血氣不惰,柬理也;勞倦而容貌不枯,好交也;怒不過奪,喜不過予,是法勝私也?!稌吩唬骸盁o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贝搜跃又芤怨x勝私欲也。
【注釋】
[1]修然:整飭的樣子。
[2]苜:通“災”,害。苜然:災害在身的樣子。
[3]扁:通“遍”。
[4]勃:通“悖”。提優:松弛怠慢。
[5]趣:通“取”。
[6]倚魁:奇怪,怪異。
[7]倀倀(chāng)然:迷茫的樣子。
[8]溫溫然:平和的樣子。
[9]遂:通“墜”,毀滅。
【譯文】
見到善良的行為,一定要一絲不茍地拿它來對照自己;見到不善的行為,一定會心懷憂懼地自我反?。蛔约荷砩蠐碛辛己玫钠沸校蜁虼硕鴪远ú灰频卣湟曌约?;自己身上存在不良的品行,就如會因此而被傷害似的痛恨自己。因此,指出我的缺點而批評又中肯的人,就是我的老師;肯定我而贊賞又恰當的人,就是我的朋友;阿諛奉承我的人,就是害我的寇賊。所以君子要尊重老師、親近朋友,而極其憎恨那些對自己阿諛奉承的賊人。追求良好的品行而永遠不知滿足,受到勸告能夠警惕,這樣即使不想進步,可能嗎?小人則與此相反,自己胡作非為,卻痛恨別人對自己的責備;自己極其無能,卻期望別人說自己賢能;自己心腸狠毒,行為如同禽獸,卻又痛恨別人指出其罪惡。他們親近阿諛奉承自己的人,疏遠直言規勸自己改正錯誤的人,把善良正直的話當作對自己的嘲笑,把極端忠誠的行為當作對自己的戕害,這樣的人即使不想滅亡,可能嗎?《詩經》說:“胡亂吸取,亂加詆毀,實在是可悲啊。計劃本來很完善,卻偏偏將其違背;本來計劃并不怎么樣,反而一一依從。”說的就是這樣的小人。
使人無往而不善的法則是:用調理血氣來保養身體,那么自己的壽命會僅次于彭祖;用善行來潔身自好,那么就能使自己的名聲和堯、禹相媲美。既適宜于顯達時立身處世,也有利于窘困時立身處世,這全在于禮法義。凡是使用血氣、意志、智慧和思慮的時候,遵循禮義就會通達順利,不遵循禮義就會顛倒錯亂、懈怠散漫;在吃飯、穿衣、居處及活動的時候,遵循禮義的行為就會和諧適當,不遵循禮義就會觸犯禁忌而生?。蝗说娜菝?、態度、進退、行走,遵循禮義就會溫雅可親,不遵循禮義就顯得鄙陋邪僻、庸俗粗野。因此,人沒有禮義就不能生存,做事不講禮義就無法辦成,國家沒有禮義就不能安寧?!对娊洝氛f:“禮儀冗全符合法度,一言一笑冗全得當?!闭f的就是這種情況。
用善行來引導他人叫作教導,用善行來附和他人叫作順應,用不良的言行引導別人叫作諂媚,用不良的言行去附和別人叫作阿諛。對的就贊成、錯的就反對叫作明智,反對正確的、贊成錯誤的叫作愚蠢。用言論中傷賢良叫作讒毀,用言論陷害良士叫作虐害。對的就說對、錯的就說錯是正直。竊取財物叫作偷竊,隱瞞自己的行為叫作欺騙,信口開河叫作虛妄,取舍不定叫作反復無常。為了保住利益而背信棄義叫作大賊。多聽聞叫作廣博,少聽聞叫作淺薄,多聽者則姻雅,少聽則孤陋。難于進取叫作廢弛,學過的經常遺忘叫作遺漏。遇事能舉其要而有條理叫作治理,事多但繁多而雜亂無章叫作昏亂。
調理血氣,修養思想的方法是:對于血氣剛強的人,就用心平氣和來調和他;對于思想深沉而不明朗的人,就用坦率善良來同化他;對于勇猛乖張的人,就用疏導的方式輔助他;對于性急嘴快的人,就用動靜相輔相成的方式來節制他;對于心胸狹窄的人,就用寬宏大量來開導他;對于卑下遲鈍、貪圖小利的人,就用高尚的志向來提點他;對于庸俗散漫的人,就用良師益友來管教他;對于怠慢輕薄、自暴自棄的人,就用將會招致災禍來警醒他;對于愚鈍樸實、端莊拘謹的人,就用禮儀音樂來協調他,用深思熟慮來開導他。凡是調理血氣、修養思想的方法,沒有比遵循禮義更直接的了,沒有比得到好的老師的指導更重要的了,沒有什么比專心一致更神妙的了。這就是所說的調理血氣、修養思想的方法。
志向美好就能傲視富貴,看重道義就能鄙薄王公貴族,內心省察自己就不會為外物所動。古書上說:“君子支配外物,小人為外物所支配。”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身體雖然辛苦但心安理得的事,就去做它;利益少但合乎道義的事,就去做它;侍奉暴君違背禮儀而顯達,不如侍奉窮困的君主而按照禮儀治理國家。因此,好的農夫不會因為遭到洪水或干旱的災禍就不再耕種,好的商人不會因為虧本就不再做生意,有志向和學問的人也不會因為貧窮而怠慢道義。
外貌恭敬而內心忠誠,遵循禮義并且性情仁愛,這樣的人走遍天下,即使困厄在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也沒有人不敬重他的;勞累辛苦的事搶先去做,有利可圖、享樂的事卻能讓給別人,誠實守信、謹守法度而又明察事理,這樣的人走遍天下,即使困厄在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也沒有人不信任他的。外表傲慢固執,內心陰險狡詐,遵循慎到、墨翟的學說而內心雜亂污濁,這樣的人走遍天下,即使顯貴四方也沒有人不輕視他的;遇到勞累辛苦的事就逃避,遇到有利可圖、得以享樂的事就花言巧語地諂媚,毫不謙讓地迅速搶奪,邪僻惡劣又不忠厚,輕賤而不善良,這樣的人走遍天下,即使顯貴四方也沒有人不摒棄他的。
行走時恭敬小心,不是因為怕陷于泥沼;走路時低頭俯視,不是因為怕碰撞到什么;與別人對視而先低下頭,不是因為懼怕對方。讀書人這樣做,只是想獨自修養自己的身心,而不愿去得罪世俗之人。
千里馬一天能奔跑千里,劣馬跑十天也可以達到。但如果要去走盡沒有窮盡的路途、趕那無限的行程,那么即使劣馬跑斷了骨頭,走斷了腳筋,一輩子也不能趕上千里馬啊!如果有一個終點,那么千里的路程雖然很遙遠,也不過是快點、慢點,早點、晚點而已,怎么能達不到這個終點呢?不知道走小路的人,是用有限的力量去追逐那無限的目標呢?還是也有一定的范圍和止境呢?對那些“堅白”“同異”“有厚無厚”等命題的考察辨析,不是不明察,然而君子對此并不去辯論,是由于有所節制的緣故啊。那些怪誕駭俗的行為,并不是不難做到,但是君子并不去做,也是由于有所節制的緣故啊。因此學者們說:“當別人停下來等我時,我就努力趕上去,這樣或慢或快,或早或晚,怎么不能一同到達目的地呢?”所以只要一步一步地走個不停,那么即使是瘸了腿的甲魚也能走到千里之外;堆積泥土不中斷,土山終究能夠堆成;堵塞水源,開通溝渠,那么即使是長江、黃河也會枯竭;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后退,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那么即使是六匹千里馬拉車也無法抵達目的地。至于人的資質,即使相距懸殊,難道會像瘸了腿的甲魚和六匹千里馬那樣懸殊嗎?然而瘸了腿的甲魚能夠到達目的地,六匹千里馬拉的車卻不能到達,這沒有其他的緣故啊,只不過是一個去做,一個不去做罷了!路程即使很近,但如果不走就不能到達;事情雖然很小,但不做就不能完成。那些無所事事的人,他們是不可能超過別人的。
遵守法度,而且能依其行事的,是學士;意志堅定,而且能夠身體力行的,是君子;思慮敏捷而智慧又永不枯竭的,是圣人。人沒有禮法,就會迷茫而無所適從;有禮法,卻不知它的旨意所在,就會局促不安;遵循禮法而又深明事類,精確把握它的具體規則,然后才可以不慌不忙而泰然自若。
禮法,是借以端正身心的;老師,是借以正確闡明禮法的。沒有禮法,用什么來端正人的身心呢?沒有老師,我又如何知道禮是這樣的呢?禮法怎樣規定他就怎樣去做,這是性情安于禮法;老師怎么說他就怎么說,這是理智順從老師。性情安于禮法,理智順從老師,這就是圣人了。因此,違背了禮法,就是無視法度;違背了老師,就是無視老師。不遵照老師的教導,違背禮法,喜歡剛愎自用,這就好像讓盲人去分辨顏色,讓聾子去分辨聲音,除了胡說妄為是不會干出什么好事來的。因此,學習就是學禮法,老師就是要身為表率而又貴在安心于這樣做。《詩經》說:“不知不覺,順應天帝的法則?!闭f的就是這種情況。
端正謹慎而順從兄長,就可以稱為好少年了;倘若還好學上進、謙虛敏捷,那就只有和他相等的人而沒有能夠超過他的人了,這樣的人可以稱為君子了。茍且偷安、懶惰怕事,沒有廉恥而又貪圖吃喝,就可以稱為壞少年了;倘若還奸詐害人、不尊敬兄長,這可以稱作兇險的少年了,這樣的人即使遭受刑殺也是可以的。
尊敬老人,那么青壯年便會歸附;不輕侮處境艱難的人,那么明通事理的人就都匯聚來了;暗中做好事,施惠不圖報答,那么無論是賢能的人還是沒有賢能的人都會歸向你。人有這三種好德行,即使有天大的過失上天也會保佑他的。
君子對利益的追求是淡泊于心的,對于禍害早早遠離,對于恥辱警惕而回避,對于道義的奉行則勇往直前。
君子即使身處貧困,志向是遠大的;即使身處富貴,體態容貌卻非常恭敬;即使生活安逸,但精神并不懈怠懶散;即使勞累疲乏,但容貌依然端莊;憤怒時不過分地懲罰人,高興時也不過分地獎賞人。君子之所以處于貧困的境地而志向遠大,是因為他要尊重仁德;得到富貴但容貌謙恭,是因為他不依勢作威;生活安逸但精神并不松懈懶惰,是因為他明通道理;身體勞累但容貌依然端莊,是因為他愛好禮儀、注重禮節;發怒時、高興時的賞罰不過度,是因為禮法戰勝了私情。《尚書》中說:“不要有所偏好,要循古代圣王的正道;不要有所偏惡,遵循古代圣王的正路?!闭f的就是君子能用公理正義戰勝個人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