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古篇

廣武嘆

【原文】

昔先友史經(jīng)臣彥輔謂余[1]：“阮籍登廣武而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其名[2]！’豈謂沛公豎子乎？”余曰：“非也，傷時無劉、項也[3]，豎子指魏、晉間人耳。”

其后余聞潤州甘露寺有孔明、孫權(quán)、梁武、李德裕之遺跡[4]，余感之賦詩，其略曰：“四雄皆龍虎，遺跡儼未刓[5]。方其盛壯時，爭奪肯少安！廢興屬造化，遷逝誰控?fù)?span id="q5mxjje" class="math-super">[6]？況彼妄庸子，而欲事所難。聊興廣武嘆，不得雍門彈[7]。”則猶此意也。

今日讀李太白《登古戰(zhàn)場》詩云：“沉湎[8]呼豎子，狂言非至公。”迺知[9]太白亦誤認(rèn)嗣宗語，與先友之意無異也。嗣宗雖放蕩，本有意于世，以魏、晉間多故，故一放于酒，何至以沛公為豎子乎？

【注釋】

[1]史經(jīng)臣：字彥輔，眉山人，與蘇軾之父蘇洵同舉，博學(xué)能文。余：我。

[2]阮籍：字嗣，三國魏尉氏人。曾為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能長嘯，善彈琴。曾與嵇康等七人作竹林之游，時人稱“竹林七賢”。有《阮步兵集》傳世。廣武：古城名。故城在今河南滎陽縣東北。豎子：小子，對他人的蔑稱。泛指無能小子。

[3]劉、項：劉即劉邦，號稱沛公。秦末沛郡豐邑中陽里（今江蘇徐州豐縣中陽里街道）人。初為泗上亭長，受義帝命，與項羽分兵破秦。劉邦先入秦都咸陽，為漢王，與父老約法三章，盡除秦苛法。后與項羽征戰(zhàn)，相持五年，終勝之，即帝位于汜水之陽，國號漢。項：項羽，名籍，字羽。秦末下相人。力能扛鼎，才氣過人，自立為西楚霸王，繼與劉邦爭天下數(shù)年。兵敗突圍至烏江，自刎而死。

[4]孔明：諸葛亮，字孔明。三國時蜀相，陽都人，人稱“臥龍”。劉備三顧茅廬納入帳下，遂為劉備策劃聯(lián)吳抗魏之策，佐劉備取荊州、定益州，遂與魏、吳成鼎足之勢。后劉備稱帝于成都，以亮為丞相。劉備死后，輔佐后主劉禪，志復(fù)中原。孫權(quán)：字仲謀，三國吳開國皇帝。梁武：即梁武帝蕭衍，字叔達(dá)。南陵（今江蘇常州）人。大梁政權(quán)的建立者，廟號高祖。死后葬于信陵，謚武帝。李德裕：字文饒，唐元和宰相李吉甫之子。少立于學(xué)，既冠，卓犖有大節(jié)，曾為翰林學(xué)士，明辨有風(fēng)采，善為文章。

[5]遺跡儼未刓（wán）：指孔明、孫權(quán)等留下的遺跡，依然莊重而未磨損。儼：莊重。刓：磨損，損壞。

[6]遷逝誰控?fù)唬╰uán）：人事的變遷、人的逝世，又有誰能控制、操縱呢？摶：本意為聚積，此處為控制之意。

[7]聊興廣武嘆：是指阮籍登上廣武城樓閑聊而興起時長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其名”的嘆息。雍門彈：據(jù)西漢劉向所撰《說苑·善說》：雍門，在今陜西咸陽縣南。戰(zhàn)國齊人有名周者，居雍門，因以為號，亦稱雍門子或雍門子周，善鼓琴，嘗客孟嘗君，引琴而鼓之終而成曲，孟嘗君涕浪汗增，唏噓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

[8]沉湎：猶沉溺，沉浸。

[9]迺（nǎi）知：才知道。迺：同“乃”。

【譯文】

我有位博學(xué)能文的前輩鄉(xiāng)友名叫史經(jīng)臣，他曾經(jīng)對我說：“號稱‘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曾登上廣武城頭，俯視當(dāng)年楚漢對峙的戰(zhàn)場感嘆說：‘那個時代因?yàn)闆]有英雄豪杰，才使得那些無能小子成就了功名！’這豈不是在罵劉邦是‘豎子’么？”我回答說：“阮籍并非這個意思，他所感傷的時候，并沒有劉邦、項羽在內(nèi)。他所說的豎子，應(yīng)當(dāng)是指最早魏、晉時期的人而已。”

在那之后我聽說在潤州的甘露寺，至今還留有三國時期諸葛孔明、孫權(quán)，以及梁武帝蕭衍、唐宰相李德裕的遺跡，我曾對此有感而賦詩一首，大概意思是說：“這四位英雄都是如龍似虎，了不起的人物啊！他們的遺跡至今儼然存在，尚未遭到損壞。當(dāng)這些英雄們正值盛壯之年時，或攻城掠地，或耽于權(quán)謀，怎肯稍有閑歇安寧啊！一個朝代的廢止或是興起，原本就當(dāng)屬于天工造化，世事的變遷消逝，又有誰能控制得了呢？何況那些妄誕庸俗之輩，要想成就巨大功業(yè)，就更是難上加難了。當(dāng)年阮籍登上廣武城所嘆息的‘時下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其名’，以及往昔雍門子彈琴難得遇到孟嘗君那樣的知音。”那么以上的所有感嘆就都是這個意思了。

現(xiàn)在研讀唐朝詩人李白的《登古戰(zhàn)場》詩上所說的：“沉湎呼豎子，狂言非至公。”才知道李白詩中也誤認(rèn)為阮嗣宗所說的話，錯將劉邦指為“豎子”，與史經(jīng)臣所言之意沒有什么區(qū)別了。其實(shí)，阮籍雖然放蕩不羈，佯狂于世，但他本來是想有所作為、拯救當(dāng)世的，只因當(dāng)時魏、晉時事黑暗，戰(zhàn)事繁雜的緣故，所以才表現(xiàn)得張狂不羈，放浪于酒后妄言。平心而論，他又何至于真的將沛公看成市井小人、無能小子呢？

涂巷小兒聽說三國語

【原文】

王彭嘗云：“涂巷中小兒薄劣[1]，其家所厭苦，輒[2]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3]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4]，百世不斬[5]。”彭[6]，愷之子，為武吏，頗知[7]文章，余嘗為作哀辭，字大年。

【注釋】

[1]涂巷：街坊；里巷。薄劣（báo liè）：頑皮；頑劣。

[2]輒：總是，就。

[3]顰蹙（pín cù）：皺眉皺額，比喻憂愁不樂。

[4]澤：本義為光澤，潤澤。

[5]斬：斷絕。

[6]彭：即王彭，是宋朝建國功臣王愷的后代。

[7]頗知：相當(dāng)通曉。頗：很，相當(dāng)?shù)囊馑肌?/p>

【譯文】

王彭曾說：“街坊鄰里當(dāng)中有些小孩子非常調(diào)皮頑劣，難于管教，他們家里的人都非常煩惱，苦不堪言，于是就只好給他們一些錢，叫他們與大伙兒坐在一起去聽說書人講古時候的故事。至于評說三國的戰(zhàn)事，每當(dāng)孩子們聽到劉備打了敗仗，就會有皺眉皺額憂愁不樂甚至流出眼淚的；而當(dāng)聽到曹操打了敗仗，馬上就高興得拍手稱快。憑借這些就能從中知道君子與小人對人心潤澤的差異，可以說流傳百代也不斷絕。”這個王彭就是宋朝建國功臣王愷的子嗣，曾身為武吏，也很有些文采，我曾經(jīng)為他寫過悼文，他，字為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