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德充符(1)
- 莊子白話全譯
- 文史哲
- 3240字
- 2014-01-20 15:52:33
“德充符”,德指德行,充為充實,符為符合。德能充實于內(nèi),物能充實于外,從而使內(nèi)外相符合。本篇主要闡述莊子的道德觀,文中虛構(gòu)的幾位形殘而德全的殘者形象是頗有意味的,通過身殘德全的人,說明形體并不重要,德才是重要的,其關(guān)健在于能真正地忘形,忘死,不為外物所累。截斷人們常規(guī)的思維方式,引導(dǎo)人們跳過形貌直指人心,體現(xiàn)莊子哲學(xué)超理性的特點。這一類形象的成功構(gòu)想又直接影響了兩千多年來中國繪畫以及文學(xué)作品中對仙人或得道高人形象的塑造。
王貽、叔山無趾、申徒嘉等當(dāng)“無可奈何安之若命”時,反映了莊子的定命論思想。通過魯哀公與仲尼的對話,著重說明“德不形”,主張一種不存在的“存在”的觀點。在德不需要、不可認(rèn)識的觀點中也反映了莊子的不可知論。衛(wèi)靈公、齊桓公看中了支離無服和甕盎大瘓而喜歡他們,在于說明這兩人把德之長放在心上,而形丑是無所謂的,但是還算不上是圣人。圣人是“惡用德”的,一切都不需要,最后是“有人之形,無人之情”,無彼此,無死生,任其自然無為的虛無主人,才是莊子希望的境界。
原文: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干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yuǎn)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謂也?”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鑑于流水而鑑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獨也正,在萬勿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征,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肎以物為事乎!
譯文:魯國有個人叫王駘,被人砍掉了一只腳。他的徒弟和孔子的徒弟人數(shù)很接近。學(xué)生常季問孔子,說;“王駘被人砍去了一只腳,但跟他學(xué)習(xí)的人和先生在魯國對半分。他站起來不能教學(xué),坐著不能議論;弟子們都是虛心前往,充實而歸。難道真的不用說話,不見形跡,就能使內(nèi)心有所成就嗎?這是什么樣的人呢?”
孔子回答說:“王駘是一位圣人,連我都不如他啊,我還沒有向他請教過呢。我況且要拜他為師,何況還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魯國,我要發(fā)動所有的人向他學(xué)習(xí)。”
常季說:“居然先生的德行都比不上一個斷腳的人,普通人更不用說了。像這樣的人,他運用心智有什么特點呢?”
仲尼回答說:“死生也就是大事了,他卻不會同死生一樣變化;即使天翻地覆,他的精神也不會喪失。他對萬物了如指掌卻不隨之改變,任憑萬物變化卻遵循著萬物的規(guī)律。”
常季說:“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說:“從事物的差異性角度去分析,肝與膽雖處在一個身體之中,卻也像楚國和越國那樣遠(yuǎn);從事物的共同性角度去看,萬物又都是一體的。像這樣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是耳朵和眼睛可以適宜的事物,而把自己的心靈遨游在德行的境域之中。對事物只看到它的共性,而看不到缺陷,看到斷去他的一只腳就像丟掉一塊泥土一樣。”
常季說:“他運用自己的智慧不斷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他用自己的智慧控制了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然后領(lǐng)悟到萬物共同的道理。如果達(dá)到了忘情、忘形的境界,眾多的弟子為什么還聚集在他的身邊呢?”
孔子回答說:“人沒有在流動的水里照自己的,而是在靜止的水里去照,只有靜止的東西才能讓別的東西靜下來。生命源于大地的,只有獨特的松柏稟自然之正,四季常青;同是受命于天的,只有堯舜有正氣,成為萬物之首。有幸能得到這種正氣,不僅使自己品行端正,也可以端正他人的品質(zhì)。有了這種充滿正氣的力量,就會有無所畏懼的膽識。譬如勇士,他敢只身一人沖人敵人的千軍萬馬之中。為了追名逐利,尚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何況那主宰天地,包藏萬物,以人體為寄托,以耳目為幻象,天賦的智慧能夠燭照所知的境域,而心中未嘗有死生變化的觀念,這樣超塵絕俗的人,大家都樂于跟從他。他哪里肯以吸引眾人為事呢?”
原文: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chǎn)同師于伯昏無人。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zhí)政而不違,子齊執(zhí)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zhí)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zhí)政而后人者也,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chǎn)曰:“子即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dāng)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dāng)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佛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子產(chǎn)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譯文:申徒嘉是個被砍掉了一只腳的人,跟鄭國的子產(chǎn)同拜伯昏無人為師。子產(chǎn)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那么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就留下。”到了第二天,子產(chǎn)和申徒嘉同在一個屋子里、同在一條席子上坐著。子產(chǎn)又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那么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就留下。現(xiàn)在我將出去,你可以留下嗎?抑或是不留下呢?你見了我這執(zhí)掌政務(wù)的大官卻不知道回避,你把自己看得跟我執(zhí)政的大臣一樣嗎?”
申徒嘉說:“伯昏無人先生的門下,哪有這樣的執(zhí)政大巨拜師從學(xué)的呢?你津津樂道執(zhí)政大臣的地位,把別人都不放在眼里嗎?我聽說這樣的話:“鏡子明亮,塵垢就不會停留在上面,塵垢落在上面,鏡子也就不會明亮。長久她跟賢人相處便會沒有過錯。’你拜師從學(xué)追求廣博精深的見識,正是先生所倡導(dǎo)的大道。而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完全錯了嗎!”
子產(chǎn)說:“你已經(jīng)如此形殘體缺,還要跟唐堯爭比善心,你估量你的德行,受過斷足之刑還不足以使你有所反省嗎?”
申徒嘉說:“自個兒陳述或辯解自己的過錯,認(rèn)為自己不應(yīng)當(dāng)形殘體缺的人很多;不陳述或辯解自己的過錯,認(rèn)為自己不應(yīng)當(dāng)形整體全的人很少。懂得事物之無可奈何,安于自己的境遇并視如命運安排的那樣,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一個人來到世上就像來到善射的后羿張弓搭箭的射程之內(nèi),中央的地方也就是最容易中靶的地方,然而卻沒有射中,這就是命。用完整的雙腳笑話我殘缺不全的人很多,我常常臉色陡變怒氣填胸;可是只要來到伯昏無人先生的寓所,我便怒氣消失回到正常的神態(tài)。真不知道先生用什么善道來洗刷我的?我跟隨先生十九年了,可是先生從不曾感到我是個斷了腳的人。如今你跟我心靈相通、以德相交,而你卻用外在的形體來要求我,這不又完全錯了嗎?”
子產(chǎn)聽了申徒嘉一席話深感慚愧,臉色頓改而恭敬地說:“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原文: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jǐn),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wù)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wù)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zé)o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wù)學(xué)以復(fù)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xué)子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