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京宦生涯(12)
- 曾國藩家書大全集(超值金版)
- (清)曾國藩著 雅瑟主編
- 5684字
- 2014-02-21 11:46:19
羅羅山兄讀書明大義,極所欽仰,惜不能會面暢談,余近來讀書無所得,酬應之繁,目不暇接,實實可厭。惟古文各體詩,自覺有進境,將來此事當有成就。恨當世無韓愈、王安石一流人,與我相質證耳。曾國藩
賢弟亦宜趁此時學為詩、古文,無論是否,且試拈筆為之。及今不作,將來年長,愈怕丑而不為矣。每月六課,不必其定作詩文也。古文、詩賦、四六,無所不作,行之有常,將來百川分流,同歸于海,則通一藝即通眾藝,通于藝即通于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論雖太高,然不能不為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則心有定向,而不至于搖搖無著,雖當其應試之時,全無得失之見,亂其意中;即其用力舉業之時,亦于正業不相妨礙。諸弟試靜心領略,亦可徐徐會悟也。
外附錄《五箴》一首、養身要言一紙、《求缺齋課程》一紙,詩文不暇錄,惟諒之。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三月初十日
【注釋】
①詈:罵。
②觖望:奢望。
③菀枯:榮枯;
④槁餓:饑餓。
⑤姤:善,美好。
⑥誚:責備。
【譯文】
六弟、九弟左右:
三月初八我收到了二弟在二月十五日寄出的信,信的封面寫有第二號,就知道第一號信沒有收到。等到驛站去查詢,他說并沒有到北京,恐怕在省城還沒有發出。以后寫信應該交給驛站掛號,不宜再交給信差,反而會出差錯。
來信說自去年五月到十二月,共計發信七八封。兄長到京城后,家里只檢出兩封:一是五月廿二日所發,一是十月十六日所發,其余都沒有看見,遠程的信件難以順到,往往是這個樣子。
十二月的來信里有“糊涂”字樣,也是情不自禁而發的吧!因望眼欲穿的時候,懷疑和信賴交錯產生,怨恨和生氣同至,骨肉之情越真摯,盼望的心情就越殷切,責備的言辭就越尖銳。過一天好比過一年,房子好比圍墻,望信好比得到一萬兩銀子,聽到謠言好比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又加上堂上大人的懸念,更似嚴寒逼人。所以不能不發出怨言罵你們,感情達到極點了。然而,為兄長的看這兩個字,雖說可原諒,也不能不責備你們,不是責備你們的情感,是責備你們字句的不檢點,這有什么必要耿耿于懷呢?
至于回信時有信差回湖南,我實在不知道。回到家的時候,我那里門庭若市,事情繁雜,弟弟們可想而知,我的意思家里接榜后收到我的信,萬事可放心,哪里還會有懸念?來信辯論詳細明白,兄長現在不再辯,因彼此之間的心情,雖隔萬里,而赤誠好像眼見,沒有絲毫的疑慮,何必為了兩頁字多費口舌,以后來信,萬萬不要再提了。
所寄銀兩,以四百兩做送贈親戚族人之用,來信說:“即使沒有經過審慎考慮的地方,也似乎有好名的心理。”這兩句話,推敲過細,兄長不能不自己反省自己,信中又說:“所謂窮困,得我而為之,還是考慮家里一定不做這慷慨之舉,才這么說的。”這兩句,不也把阿兄看成不倫不類的人了?兄長雖然說不肖,何至于奸猾、卑鄙到這種地步?所以這么考慮,是想到族人親友中絕不可能沒有一個肯伸出手來去幫助別人一把的人,其余的人就只是隨便幫助一下。
我在己亥年到外婆家,看見大舅住在山洞里,以種菜為生計,我心里久久感到難過。通十舅送我時說:“外甥在外做官,舅舅給你做伙夫。”南五舅送我到長沙,握著我的手說:“明年送外甥媳婦來京。”我說:“京城很苦,舅舅不要來。”舅舅說:“好,但我還是會看你做官的地方的。”說完流下眼淚。兄長掛念母舅都已年高,饑寒的情況可想而知,而十舅已經去世了,現在不去援助他們,那大舅、五舅又能夠沾我們的光嗎?十舅雖然已經死了,我覺得應當撫恤他的妻子兒女,還要從世俗習慣幫他請和尚超度,為十舅做道場,以安慰死者的靈魂,盡我們的悲憫之情,弟弟們覺得這么辦怎么樣?
蘭姐、蕙妹家運都敗落。從目前的情況估計,我喜歡談點妄說,蘭姐還可支撐下去,而蕙妹再過幾年,便困苦得過不下去了。同胞姐妹,即使她沒有奢望,我們能不把她看成一家人嗎?
歐陽滄溟先生舊債很多,他家的困苦不是與我家可以比擬的,所以他母親過世時,無法把喪禮辦得隆重一點。岳母送我時,也一邊哭一邊說這些苦情。兄長送她的特別豐厚,也是從世俗的人情世故罷了。
楚善叔為債主逼債,入地無門,二伯祖母曾經對我哭訴,又哭著對子植說:“八兒晚上哭得眼淚汪汪,地上濕了一大片。”而田又賣給咱們家,價錢不貴,事又多磨,常寫信給我,詳細地描述在家忍氣吞聲的慘況。這是子植親眼看見的,我們兄弟曾相對痛哭。
丹閣叔與寶田表叔過去與我同學十年,哪料到現在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相距這么遠,知道他們在窘迫難堪的時候,一定會流淚痛恨自己的命運太差了。丹閣叔在戊戌年曾經用八千錢祝賀我考取功名,賢弟估量他的光景,辦八千錢是容易的事嗎?是因他高興了,真是感人啊!如果是當做釣魚的餌,那也很可憐的,任尊叔看見我得了官,歡喜出自內心,也是難以忘記的。
給竟希公的款項,是因為甲午年抽取公家錢款三十二千為賀禮,他家的兩房人很不高興。祖父說:“等國藩孫兒當了官,第一件事就是還竟希公的錢。”這話已講了很久了。只是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譏罷了,同是竟希公的后人,而榮、枯懸殊如此,假設老天爺有一天把榮福轉移到他那兩房,讓我這一家衰敗,那不要說六百兩,就算是六兩又在哪里?
六弟、九弟的岳家,都是孤兒寡母,處于饑餓而束手無策。我家不去救濟,誰去救濟?我家少八兩,不一定就受債主逼迫。他得八兩,則全家回春。賢弟試著設身處地想想,便知道這好比是救人于水火啊!
彭王姑對我很寬厚,晚年家貧,看見我就哭訴。現在姑已死了,所以送宜仁王姑丈,也是不忍因王姑死了不念情的緣故,騰七是姑的兒子,與我一起長大。
而各位舅祖則是看在對祖母的敬愛的份上,彭舅曾祖則是看在對祖父的敬愛的份上,陳本七、鄧升六二先生則是因為覺庵老師的關系。其余要送贈的人,不是確實不忍心看著貧困的,就是因為一些人事關系牽邊的人,不敢有意去討好,沽名釣譽,又哪里膽敢用自己的豪爽好施,來襯顯祖父的吝嗇,而做這種奸猾卑鄙的行徑呢?
弟弟們比我小十多歲,看見這些親族都窮,而我家好過,以為這是本來如此,而不知道開始的時候,都是和我家一樣興旺的家庭。兄長看見他們盛的時候,而不知道零落得這樣,很難為情。
凡屬盛與衰者在氣象。氣象盛,雖然饑貧也和樂;氣象衰,雖然溫飲也堪憂,現在我家正在全盛時期,而賢弟以為這幾百兩銀子太少,不足以答情,假設賢弟處在楚善、寬五的境地,或者處在葛、熊兩家的地位,賢弟能夠一天便可使他們安定嗎?
凡屬人的遭遇的豐盛順遂還是枯敗多災,有天意在,雖說是圣人也不能自作主張,老天爺既然可以使我今天處于豐厚的境遇,也可以使我明天處于寶善、寬五的境地。君子處于順境的時候,戰戰兢兢,覺得老天對自己太寬厚了,我應該把自己多余的,去彌補別人的不足,君子處于逆境,也戰戰兢兢,覺得老天對我不是真厚,但比那些還要壞的人,還算可以了。古人所說的看境遇不如自己的,就是這個道理。
你們的來信中有“區區千金”四字,難道你們不知道老天已對我們兄弟過于寬厚了嗎?我常常研究《易經》的道理,觀察盈虛消長的道理,從而懂得人不可以沒有缺陷,太陽當頂了便會西下,月亮圓了便會陰缺,天有孤虛的地方,地有東南的缺口,沒有十全而不缺的。生物剝落,正是復蘇的開始,君子看到了由枯而榮的氣象感到可喜,是逐漸走向完善之象。而君子以為是危險的,所以說,吉祥之象,由吝嗇逐漸走向兇,兇象顯露,則因悔又可化兇為吉,君子只知道悔字,悔是地缺而不悔,不敢求全,小人則時刻求全,全字既然獲得,而吝嗇與兇光之俱來,大多數經常缺而一個人全,是天道有屈有伸的緣故,哪能看成是老天的不公平呢?
現在我家父母處在喜慶之中,兄弟沒有什么事故,在京城沒有人可相比的,也可說是萬分完美了,所以我只去研究缺陷,把我住的房子取名叫“求缺齋”,是因為缺陷于其他事情,而求全于堂上大人,這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家里舊債不能全部還清;堂上大人的衣服,不能多辦;弟弟所需,不能全給,都是這個求缺的道理;內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時刻要添置衣物,兄長也時刻教導,如今幸好沒有全備,等到全備的時候,那吝與兇便隨之而來,這是最可怕的,賢弟夫婦在家里訴說怨恨,這是缺陷,弟弟應當想到彌補這個缺陷,但不可以滿足一切的要求,因為如果盡量滿足,便是漸漸求全,弟弟聰明過人,將來悟出此中道理,一定能理解我的這番話的。
至于家中欠賬,兄長實在不完全知道。去年二月十六日,接父親正月初四日手諭,信中說:“一切年用,銀錢敷用有余,上年所借頭息錢,都已還清,家里很順遂并不窘迫。”父親這么說,兄長也是很了解,不知還的究竟是哪一種?沒有還的又是哪一項?兄長知道的,只江孝八外祖一百兩,朱嵐暄五十兩罷了,其余如陽本家的賬,則兄長由京寄還,不與家里相干,甲午冬借添梓坪錢五十千,還不知如何還清?正準備這次請示祖父。 此外賬目,兄長實在不清楚,下次來信,務請詳細開列一個單子,讓我慢慢籌劃安排。
正如弟弟所說:“家里欠債已經傳播出去沒有?如已經傳播出去,而實際又沒有做到,那祖父便背了吝嗇的名聲,我加一封信,也難免二三其德的責備和譏笑。”這是兄長讀完弟弟來信后,感到猶豫不決,沒有計策的地方。現在特地呈堂上大人一封稟告信,依了九弟的意思寫的,說朱嘯山,曾受恬兩處的二百兩銀子落空,不是始料所及,送贈的項目,聽祖父、叔父裁決定奪,或者拿二百兩出來送人,每個人家都減半也可以,或者家里十分困難不送也可以,親戚族人來了,把這封信給他們看,也許可以不違背“過則為己”的意思,賢弟看了,覺得怎么樣?如果祖父、叔父以前信為對的,慨然送禮,那這封信不必寄回,兄長另外有信寄去,恐怕堂上堅持要慷慨送禮,反而因為接了我的這封信而產生遲疑。凡屬仁義的心產生,一定要一鼓作氣,盡我的力量去做,稍微有點轉念,那疑心便產生,私心雜念也產生,這樣計較多了,吝嗇之心便產生了;私心一產生,那么好、惡發生偏差,輕重也失衡了。假如家里慷慨樂施,那請千萬謹慎,不要因為我的信而讓堂上大人改變主意,要使堂上大人不轉念,那這個舉措,我會寄錢回去,由堂上大人主持辦理;不管是對是錯,弟弟們可不去管它。假設去年我得的是云南、貴州、廣西等省的苦差,沒有一分錢寄回家,家里也不能責怪我的。
九弟來信,楷體字寫得妙,我愛不釋手。起筆、收筆都藏鋒,沒有一筆撒手亂丟,真所謂有往有復。想必與陳秀牧并究書法,彼此各存心得,可喜可賀!然而我所教你的,還有兩件事:一是換筆。古人每筆中間,必定要一換,好比繩索,第一股在上,一換第二股在上了,再一換第三股在上了,筆尖的著紙處只少許。這少許,我作四方鐵筆去用,起處東方在左,西方在右,一換東方向右了,筆尖無所謂方,我心中才感覺有方,一換向東,再換向北,三換向西,那么筆尖四面有鋒,不僅僅是一面相向。二是結字有方法。結字的方法無窮無盡,但求胸有成竹。
六弟的信文筆剛勁飄逸,九弟的文筆婉約而通達,將來都一定有成就。但現在不知道各人在讀什么書?萬萬不可以徒然去看那些考試題目,埋沒了自己的性靈。每天習字不一定多,寫一百個字就可以了。背書不一定多,背十頁就可以了。涉獵其他的書不一定多,也只要讀十頁就可以了。但是,一部沒有讀完,不可以換其他,這是萬萬不能改變的道理,為兄長的在幾千里之外教你,只有這一句。
羅羅山兄讀書明大義,我十分欽佩,可惜不能見面暢談。我近來讀書沒有收獲,應酬也繁雜,真是一天到晚不得閑,實在討厭。只是古文各體詩,自己感覺有進步,將來應當有點成就,只恨當今沒有韓愈、王安石一流人,可與之相互質疑求證。
賢弟也應趁此學習作詩、寫古文,無論對不對,權且拈筆寫來,現在不作,將來年紀大了,越怕丑越不作了,每月六課,不一定都作詩。古文詩賦四六,無所不做,保持經常,將來百川分流,同歸于海,那么一藝通則百藝通,便通于道,這種說法雖高深,但不能不對你們說,使你們掌握了原則,使心有定向,不至于搖擺不定,雖說正當考試的時候,全沒有得失的見解,來撥亂自己的本意,即在用力舉業的時候,也于正業不相妨礙,弟弟們試著靜心領略,也可慢慢領悟。
另外附錄《五箴》一首,《養身要言》一張,《求缺齋課程》一張,詩文沒有時間抄錄,請原諒。
兄國藩手草
道光廿四年三月初十日(1844年4月27日)
【精華點評】
文中,曾國藩向兩位弟弟解釋饋贈貧寒親戚的原因,由此看出曾家兄弟之間關于銀兩存有分歧的一面。過去,在沒有分家的大家庭中,每個家庭成員的收入都是公有財產,文中六弟、九弟對于曾國藩自作主張饋贈親朋的做法予以反對也是出于這個原因。不過作為自己在外所得的收入,每個人都享有處置權,面對他人的嚴厲指責,誰都會憤怒。不過,曾國藩既要做孝子,又要做賢明的兄長,曾國藩唯一能做的就是作一番說明,然后再對弟弟們諄諄教導。
文中,我們可以看出,曾國藩湖南老家的欠債很多,曾家的近親大多生活窘困。然而,曾家作為大戶人家,曾國藩又在外為官多年,家境依舊不夠寬裕。可想而知,當時普通民眾的生活應該更艱難。文中提道:“諸弟生我十年以后,見諸戚族家皆窮,而我家尚好,以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與我同盛者也。兄悉見其盛時氣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則太難為情矣。”曾家的這些近親都是在十來年間由富變貧的,而這十年正是鴉片戰爭前后,距太平軍起事也只有五六年。這期間民生凋敝,整個南方各省都是這種光景,這也是太平軍能夠迅速發展壯大的社會原因。曾國藩這封寫給六弟、九弟的信里包含著豐富的社會信息和文化內涵,對中國近代史研究來說,是不可多得的重要資料。
【經典格言】
凡盛衰在氣象。氣象盛則雖饑亦樂,氣象衰則雖飽亦憂。今我家方全盛之時,而賢弟以區區數百金為極少,不足比數。設以賢弟處楚善、寬五之地,或處葛、熊二家之地,賢弟能一日以安乎?
望兩弟鑒我苦心,結實用功
(1846年2月13日與父母書)
【家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禮次:
正月十五日接到父親、叔父十一月二十所發手書,敬悉一切。但折弁于十二月廿八,在長沙起程,不知四弟何以尚未到省?
祖母葬地,易敬臣之說甚是。男去冬已寫信與朱堯階,請渠尋地。茲又寄書與敬臣。堯階看妥之后,可請敬臣一看,以堯階為主,而以敬臣為輔。堯階看定后,若毫無疑義,不再請敬臣可也;若有疑義,則請渠二人商之(男書先寄去,若請他時,四弟再寫一信去)。男有信稟祖父大人,不知祖父可允從否?若執意不聽,則遵命不敢違拗,求大人相機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