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散文卷(6)
書名: 朱自清大全集(超值金版)作者名: 朱自清本章字數: 5539字更新時間: 2014-02-19 10:31:46
過了兩天,阿齊從鎮上回來,說,“今天見著阿河了。娘的,齊整起來了。穿起了裙子,做老板娘娘了!據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
我立刻覺得,這一來全完了!只怔怔的看著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龋艺f甚么好呢?愿命運之神長遠庇護著她吧!
第二天我便托故離開了那別墅;我不愿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1926年1月11日作。
(原載1926年11月22日《文學周報》第200期)
哀韋杰三君此文原載在《清華周刊》上,所以用了向清華人說話的語氣。
韋杰三君是一個可愛的人;我第一回見他面時就這樣想。這一天我正坐在房里,忽然有敲門的聲音;進來的是一位溫雅的少年。我問他“貴姓”的時候,他將他的姓名寫在紙上給我看;說是蘇甲榮先生介紹他來的。蘇先生是我的同學,他的同鄉,他說前一晚已來找過我了,我不在家;所以這回又特地來的。我們閑談了一會,他說怕耽誤我的時間,就告辭走了。是的,我們只談了一會兒,而且并沒有甚么重要的話;——我現在已全忘記——但我覺得已懂得他了,我相信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韋杰三(1903—1926),壯族。1926年3月18日,參加北京各界群眾在天安門舉行的抗議八國通牒的國民大會和示威游行,遭到段祺瑞反動政府的屠殺,身中4彈,于3月21日犧牲。時年23歲。第二回來訪,是在幾天之后。那時新生甄別試驗剛完,他的國文課是被分在錢子泉先生的班上。他來和我說,要轉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說,錢先生的學問,是我素來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面,因一個人而變動,也不大方便。他應了幾聲,也沒有甚么,就走了。從此他就不曾到我這里來。有一回,在三院第一排屋的后門口遇見他,他微笑著向我點頭;他本是捧了書及墨盒去上課的,這時卻站住了向我說:“常想到先生那里,只是功課太忙了,總想去的?!蔽艺f:“你閑時可以到我這里談談。”我們就點首作別。三院離我住的古月堂似乎很遠,有時想起來,幾乎和前門一樣。所以半年以來,我只在上課前,下課后幾分鐘里,偶然遇著他三四次;除上述一次外,都只匆匆的點頭走過,不曾說一句話。但我常是這樣想: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他的同鄉蘇先生,我還是來京時見過一回,半年來不曾再見。我不曾能和他談韋君;我也不曾和別人談韋君,除了錢子泉先生。錢先生有一日告訴我,說韋君總想轉到我班上;錢先生又說:“他知道不能轉時,也很安心的用功了,筆記做得很詳細的?!蔽艺f,自然還是在錢先生班上好。以后這件事還談起一兩次。直到三月十九日早,有人誤報了韋君的死信;錢先生站在我屋外的臺階上惋惜的說:“他寒假中來和我談。我因他常是憂郁的樣子,便問他為何這樣;是為了我么?他說:‘不是,你先生很好的;我是因家境不寬,老是愁煩著?!f他家里還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未成年的弟弟;他說他弟弟因為家中無錢,已失學了。他又說他歷年在外讀書的錢,一小半是自己休了學去做教員弄來的,一大半是向人告貸來的。他又說,下半年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呢?!钡麉s不愿平白的受人家的錢;我們只看他給大學部學生會起草的請改獎金制為借貸制與工讀制的信,便知道他年紀雖輕,做人卻有骨氣的。
我最后見他,是在三月十八日早上,天安門下電車時。也照平常一樣,微笑著向我點頭。他的微笑顯示他純潔的心,告訴人,他愿意親近一切;我是不會忘記的。還有他的靜默,我也不會忘記。據陳云豹先生的《行述》,韋君很能說話;但這半年來,我們聽見的,卻只有他的靜默而已。他的靜默里含有憂郁,悲苦,堅忍,溫雅等等,是最足以引人深長之思和切至之情的。他病中,據陳云豹君在本校追悼會里報告,雖也有一時期,很是躁急,但他終于在離開我們之前,寫了那樣平靜的兩句話給校長;他那兩句話包蘊著無窮的悲哀,這是靜默的悲哀!所以我現在又想,他畢竟是一個可愛的人。
三月十八日晚上,我知道他已危險;第二天早上,聽見他死了,嘆息而已!但走去看學生會的布告時,知他還在人世,覺得被鼓勵似的,忙著將這消息告訴別人。有不信的,我立刻舉出學生會布告為證。我二十日進城,到協和醫院想去看看他;但不知道醫院的規則,去遲了一點鐘,不得進去。我很悵惘的在門外徘徊了一會,試問門役道:“你知道清華學校有一個韋杰三,死了沒有?”他的回答,我原也知道的,是“不知道”三字!那天傍晚回來;二十一日早上,便得著他死的信息——這回他真死了!他死在二十一日上午一時四十八分,就是二十日的夜里,我二十日若早去一點鐘,還可見他一面呢。這真是十分遺憾的!二十三日同人及同學入城迎靈,我在城里十二點才見報,已趕不及了。下午回來,在校門外看見杠房里的人,知道柩已來了。我到古月堂一問,知道柩安放在舊禮堂里。我去的時候,正在重殮,韋君已穿好了殮衣在照相了。據說還光著身子照了一張相,是照傷口的。我沒有看見他的傷口;但是這種情景,不看見也罷了。照相畢,入殮,我走到柩旁:韋君的臉已變了樣子,我幾乎不認識了!他的兩顴突出,頰肉癟下,掀唇露齒,那里還像我初見時的溫雅呢?這必是他幾日間的痛苦所致的。唉,我們可以想見了!我正在亂想,棺蓋已經蓋上;唉,韋君,這真是最后一面了!我們從此真無再見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見是事實,韋君,我們失掉了你,更將從何處覓你呢?
韋君現在一個人睡在剛秉廟的一間破屋里,等著他迢迢千里的老父,天氣又這樣壞;韋君,你的魂也彷徨著吧!
1926年4月2日。
(原載1926年4月9日《清華周刊》)
飄零
一個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書房里,在暈黃的電燈光下,談到W的小說。
“他還在河南吧?C大學那邊很好吧?”我隨便問著。
“不,他上美國去了?!?
“美國?做甚么去?”
“你覺得很奇怪吧?——波定謨約翰郝勃金醫院打電報約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學的地方!他在那邊成績總很好?——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見得愿意。他動身前到北京來過,我請他在啟新吃飯;他很不高興的樣子?!?
“這又為甚么呢?”
“他覺得中國沒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來才一年呢。C大學那邊沒有錢吧?”
“不但沒有錢,他們說他是瘋子!”
“瘋子!”
我們默然相對,暫時無話可說。
我想起第一回認識W的名字,是在《新生》雜志上。那時我在P大學讀書,W也在那里。我在《新生》上看見的是他的小說;但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心理學的書讀得真多;P大學圖書館里所有的,他都讀了。文學書他也讀得不少。他說他是無一刻不讀書的。我第一次見他的面,是在P大學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著。有人告訴我,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臉,長頭發和近視眼,這就是W了。以后我常??此奈淖?,記起他這樣一個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學的譯文,托一個朋友請他看看。他逐一給我改正了好幾十條,不曾放松一個字。永遠的慚愧和感謝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來看我了。他說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東人;這回來上海,是要上美國去的。我問起哥侖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哲學,與科學方法》雜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雜志。但他說里面往往一年沒有一篇好文章,沒有甚么意思。他說近來各心理學家在英國開了一個會,有幾個人的話有味。他又用鉛筆隨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寫了《哲學的科學》一個書名與其出版處,說是新書,可以看看。他說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館里。見他床上攤著一本《人生與地理》,隨便拿過來翻著。他說這本小書很著名,很好的。我們在暈黃的電燈光下,默然相對了一會,又問答了幾句簡單的話;我就走了。直到現在,還不曾見過他。
他到美國去后,初時還寫了些文字,后來就沒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遠處的云煙了。我倒還記著他。兩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學日報》上見到他一篇詩,是寫一種清趣的。我只念過他這一篇詩。他的小說我卻念過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篇《雨夜》,是寫北京人力車夫的生活的。W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很冷靜,但他的小說卻又很熱很熱的。
這就是W了。
P也上美國去,但不久就回來了。他在波定謨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見著的。他回國后,有一個熱天,和我在南京清涼山上談起W的事。他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他幾乎終日在實驗室里;他解剖過許多老鼠,研究它們的行為。P說自己本來也愿意學心理學的;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他執刀的手便戰戰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駋然”,“躊躇滿志”,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說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看明它們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幾種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戲,毫無甚么大道理存乎其間。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別有何種高貴的動機;我們第一要承認我們是動物,這便是真人。W的確是如此做人的。P說他也相信W的話;真的,P回國后的態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卻得著P這樣一個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著的。
P又告訴我W戀愛的故事。是的,戀愛的故事!P說這是一個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后來走了,這件事也就完了。P說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們所想的戀愛的故事!P又曾指出《來日》上W的一篇《月光》給我看。這是一篇小說,敘述一對男女趁著月光在河邊一只空船里密談。那女的是個有夫之婦。這時四無人跡,他倆談得親熱極了。但P說W的膽子太小了,所以這一回密談之后,便撒了手。這篇文字是W自己寫的,雖沒有如火如荼的熱鬧,但卻別有一種意思。科學與文學,科學與戀愛,這就是W了。
“‘瘋子’!”我這時忽然似乎徹悟了說,“也許是的吧?我想。一個人冷而又熱,是會變瘋子的?!?
“唔?!盤點頭。
“他其實大可以不必管甚么中國不中國了;偏偏又戀戀不舍的!”
“是啰。W這回真不高興。K在美國借了他的錢。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遠的跑去和K要錢。K的沒錢,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這筆錢用。只想借此去罵他一頓罷了,據說拍了桌子大罵呢!”
“這與他的寫小說一樣的道理呀!唉,這就是W了。”
P無語,我卻想起一件事:“W到美國后有信來么?”
“長遠了,沒有信。”
我們于是都又默然。
1926年7月20日,白馬湖。
(原載1926年8月1日《文學周報》第236期)
白采
盛暑中寫《白采的詩》一文,剛滿一頁,便因病擱下。這時候薰宇來了一封信,說白采死了,死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中。他只有一個人;他的遺物暫存在立達學園里。有文稿,舊體詩詞稿,筆記稿,有朋友和女人的通信,還有四包女人的頭發!我將薰宇的信念了好幾遍,茫然若失了一會;覺得白采雖于生死無所容心,但這樣的死在將到吳淞口了的船中,也未免太殘酷了些——這是我們后死者所難堪的。
白采是一個不可捉摸的人。他的歷史,他的性格,現在雖從遺物中略知梗概,但在他生前,是絕少人知道的;他也絕口不向人說,你問他他只支吾而已。他賦性既這樣遺世絕俗,自然是落落寡合了;但我們卻能夠看出他是一個好朋友,他是一個有真心的人。
“不打不成相識,”我是這樣的知道了白采的。這是為學生李芳詩集的事。李芳將他的詩集交我刪改,并囑我作序。那時我在溫州,他在上海。我因事忙,一擱就是半年;而李芳已因不知名的急病死在上海。我很懊悔我的需緩,趕緊抽了空給他工作。正在這時,平伯轉來白采的信,短短的兩行,催我設法將李芳的詩出版;又附了登在《覺悟》上的小說《作詩的兒子》,讓我看看——里面頗有譏諷我的話。我當時覺得不應得這種譏諷,便寫了一封近兩千字的長信,詳述事件首尾,向他辯解。信去了便等回信;但是杳無消息。等到我已不希望了,他才來了一張明信片;在我看來,只是幾句半冷半熱的話而已。我只能以“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自解,聽之而已。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銘衡,字平伯。現代詩人、作家、紅學家。清代樸學大師俞樾曾孫。與胡適并稱“新紅學派”的創始人。他出身名門,早年以新詩人、散文家享譽文壇。但平伯因轉信的關系,卻和他常通函札。平伯來信,屢屢說起他,說是一個有趣的人。有一回平伯到白馬湖看我。我和他同往寧波的時候,他在火車中將白采的詩稿《羸疾者的愛》給我看。我在車身不住的動搖中,讀了一遍。覺得大有意思。我于是承認平伯的話,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又和平伯說,他這篇詩似乎是受了尼采的影響。后來平伯來信,說已將此語函告白采,他頗以為然。我當時還和平伯說,關于這篇詩,我想寫一篇評論;平伯大約也告訴了他。有一回他突然來信說起此事;他盼望早些見著我的文字,讓他知道在我眼中的他的詩究竟是怎樣的。我回信答應他,就要做的。以后我們常常通信,他常常提及此事。但現在是三年以后了,我才算將此文完篇;他卻已經死了,看不見了!他暑假前最后給我的信還說起他的盼望。天??!我怎樣對得起這樣一個朋友,我怎樣挽回我的過錯呢?
平伯和我都不曾見過白采,大家覺得是一件缺憾。有一回我到上海,和平伯到西門林蔭路新正興里五號去訪他:這是按著他給我們的通信地址去的。但不幸得很,他已經搬到附近甚么地方去了;我們只好嗒然而歸。新正興里五號是朋友延陵君住過的:有一次談起白采,他說他姓童,在美術專門學校念書;他的夫人和延陵夫人是朋友,延陵夫婦曾借住他們所賃的一間亭子間。那是我看延陵時去過的,床和桌椅都是白漆的;是一間雖小而極潔凈的房子,幾乎使我忘記了是在上海的西門地方?,F在他存著的攝影里,據我看,有好幾張是在那間房里照的。又從他的遺札里,推想他那時還未離婚;他離開新正興里五號,或是正為離婚的緣故,也未可知。這卻使我們事后追想,多少感著些悲劇味了。但平伯終于未見著白采,我竟得和他見了一面。那是在立達學園我預備上火車去上海前的五分鐘。這一天,學園的朋友說白采要搬來了;我從早上等了好久,還沒有音信。正預備上車站,白采從門口進來了。他說著江西話,似乎很老成了,是飽經世變的樣子。我因上海還有約會,只匆匆一談,便握手作別。他后來有信給平伯說我“短小精悍”,卻是一句有趣的話。這是我們最初的一面,但誰知也就是最后的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