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鑒喝了一肚子的咖啡,最后也沒換來程小虹的微信,他回寢室的時候,左臉寫著“失魂落魄”,右臉寫著“黯然失魂”,額頭橫批是“別來煩我”。
劉守專門跑寢室來安慰他:“沒事,你這么想,‘春天’如果這么輕易就被你弄到手了,她還是‘春天’嗎?”
許鑒豁然開朗。
他拍拍劉守的肩:“整個冰球隊里,還是你最會說話。”
劉守也拍了拍許鑒的肩,豪情萬丈:“走,整頓燒烤!”
“走!”許鑒也豪情萬丈,豪情完了問豹哥,“豹哥,燒烤嗎?”
“不了。”豹哥笑得很慈祥,他指著手機,“苗苗一會兒要手機上抽背我英語單詞。”
空氣凝固了三秒。
許鑒癟癟嘴,蔫兒了。
“沒事!”劉守繼續豪情萬丈地拍許鑒的肩,“你雖然沒有人監督你背英語,但你有我陪你吃燒烤啊!學習不好,那咱們就盡量玩得開心一點!”
許鑒一言難盡地看了劉守一眼。
這話是人說的嗎?
許鑒勉強擠出一個笑,心里空落落的。
那天晚上他吃了一些串兒,但更多的是在喝酒,暖氣充足的室內燒烤大廳里,許鑒一行人喝了差不多三箱啤酒。
后來許鑒回寢室,隱隱約約肚子有些不舒服,但他實在太困了,倒下就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睡到一半兒差不多八點的樣子,被肚子疼醒了。
是真疼啊,感覺肚子上安了個容嬤嬤,特別勤奮地一秒扎針一次,疼得捂著肚子也不行,只能微微蜷著。
豹哥發現許鑒不太對勁兒,連忙開燈,拍許鑒的枕頭。
“你怎么了?”
“不知道……”許鑒蜷縮成一個蝦米,“肚子疼。”
豹哥皺著眉,伸手按了一下許鑒的肚子。
“嗷!”許鑒叫喚一聲。
豹哥把按著肚子的手指松開。
許鑒疼得冷汗都出來了。
“走,去醫院。”豹哥把許鑒從床上扛下來,招呼著寢室其他人幫忙給導員請個假,然后背著許鑒就出門了。
寢室老大急匆匆地追上他們,給許鑒披了件外套,問豹哥:“什么情況?”
“估計是闌尾炎。”豹哥問許鑒,“你今天吃什么了?”
“沒吃啥……”許鑒虛弱地說,“就一些咖啡,晚上吃了串兒、啤酒之類的。”
“啤酒是冰的吧?”豹哥問。
“對……”
“你就是一傻子。”豹哥把許鑒塞進車里,“咖啡、冰啤酒,哪一個不刺激腸胃?你可真行,一起上,還都是空腹開始干,你要是不肚子疼才算是奇怪事兒了。”
寢室老大也跟著坐上車,一邊把熱水遞給豹哥,一邊給寢室其他人匯報進度。
到了醫院,醫生看了看許鑒的癥狀,做了跟豹哥一樣的動作,先把手按上肚子,然后又猛地松開,按了好幾次,肚子上方下方側方換著按,按一下許鑒就號一聲,松一下號更大聲。
醫生說:“多半是闌尾炎,但你這疼的位置好像不太對,而且急性闌尾炎應該特別疼,你居然還安穩地睡了一覺,現在拖得時間有些久,也不太確定……這樣,你去照個片兒,抽個血做個尿檢吧。”
豹哥就帶著許鑒去了——寢室老大上午還有課,剛剛把許鑒送到醫院就走了。
做尿檢的時候,正常人都知道接差不多就行了,結果許鑒這個沒常識的大少爺,生怕不夠,接了滿滿一大杯,小心翼翼地護著給檢驗科護士小姐姐端過去。
護士小姐姐一看都愣了,說:“你是來給我敬酒的嗎?”
豹哥交完費回來,剛好看到這一幕,笑得肚子都疼了。
他把許鑒跟領兒子一樣領回廁所:“你倒點出去,上面不有刻度嗎,你接到那兒就行。”
“夠嗎?”許鑒不放心,問。
“不夠你再生產嘛。”豹哥看了一眼許鑒,很放松地說,“這玩意兒又不是不可再生資源。”
許鑒說:“我說正經的呢。”
豹哥說:“我也說正經的啊,人家拿你尿是去做檢查,又不是拿去喝,你擔心杯子沒裝滿顯得不熱情好客嗎?”
許鑒就是個受虐狂,聽到豹哥這么罵他諷刺他一頓,他就安心了,踏實了,乖乖進廁所隔間去了。
后來做了一大堆檢查,得出的結論還是闌尾炎。
醫生說許鑒現在的狀況可以做手術,也可以不做。建議是做了,永絕后患。
許鑒一聽“永絕后患”這個詞兒,抖了抖,說:“算了吧,不手術。”
醫生說:“那也行,那你就來輸幾天液,把炎癥消了就成。但是以后飲食睡眠各方面你注意一下啊,這個肯定是走一次比一次疼得厲害的路線,下一次再犯,你可就真睡不著了。”
許鑒點頭:“好好。”
豹哥坐在問診室外面的椅子上背單詞,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誰過來都會盯他幾眼。
不只是因為他捧著書在背單詞。
還因為長相。
早上出來得急,豹哥沒戴口罩帽子,現在一頭一看就是原生的金發,雖然低著頭看不清楚五官,但身高腿長,坐在那里,手里還捧著一本書在安靜地看。
過往的人,年輕小姑娘就不說了,連路過的老大爺都跟著看了幾眼,豹哥深呼吸一口氣,皺著眉,心情很不爽。
他沒等許鑒出來,給他發了個消息:“困了,回學校了。你自己在這兒慢慢輸液吧。”然后就走人了。
許鑒從問診室里出來,看見空空蕩蕩的走廊,覺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好在他的“春天”出現了。
“你怎么在這里?”許鑒捂著肚子,驚喜地問。
“你……”程小虹看著他的姿勢,不太確定地問,“你懷孕了?”
“沒呢。”許鑒笑了笑,“行程太忙,還沒來得及去女兒國喝水。”
程小虹一下就樂了。
許鑒只是輸個液,但他很怕自己中途又發生什么病癥,很惜命地加錢辦了個住院,現在病房還沒收拾出來,他就跟著程小虹到處溜達,借口說熟悉熟悉醫院環境。
程小虹瞄了許鑒一眼,想說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沒說,只是自顧自走自己的,沒搭理許鑒。
許鑒這才知道程小虹的媽媽得了尿毒癥,這是個耗錢的病,只能打針吃藥。之前為了治病,賣了房子,現在程小虹一邊上學一邊做很多兼職,把自己活得像一個人形陀螺,永遠停不下來。
許鑒很震驚,同時也很不解:“你爸爸呢?”
程小虹一邊熟練地排隊拿藥,一邊點開學校快遞代取群,接了幾個單,打算一會兒回學校順手給取了。
“我爸一得知我媽得了這個病,立馬就辦離婚了。”程小虹說,“不過還算他有點良心,自己一個人凈身出戶,沒分房子。”
“所以,現在家里就靠你一個人……”許鑒問。
“對啊。”程小虹點開家教網,登錄賬號進去,批改之前留的作業。
許鑒是全程跟了程小虹一路的,被她的忙碌和時間利用率給震住了。
他想這可真是長見識啊。有的人在這個年紀渾渾噩噩,整天不知道干啥,有的人卻不得不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提早學會對自己的情緒麻木,逼著自己對自己狠。
“可是你為什么要一個人扛下所有呢?”許鑒問這話帶了點私心,“你可以找個男朋友,讓他幫你分擔一點。”
“我不信那些。”程小虹停下批改作業的手,抬頭看著許鑒,一雙眼睛黑得幾乎成透明的了,“情啊愛啊溫柔鄉啊,我都不信。我信我自己,我信每一分刻苦和決絕,能換來一分回報和快活。”
“所以你真的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雖然這么說有點不要臉,但我倆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你喜歡我。沒必要。”程小虹說,“苗苗跟我說了,你這次住院有我的原因——在我那兒喝了一下午咖啡,可是你看,真的沒必要。我完全沒有那方面的心思。”
期末考前夕,豹哥指揮苗苗早起幫自己去圖書館占個座,他要考前沖刺了。
豹哥甚至還裝模作樣地寫了一段誓詞,夾在復習資料的第一頁,每天每時每刻提醒自己。
苗苗有點好奇,他每天在那兒屏氣凝神默念的是什么,湊過去看。
一看就驚著了。
“這是你寫的?”苗苗問豹哥。
“對啊。”豹哥說。
“你的字長這樣?”
豹哥不自在地咳了咳,說:“管他的,能認出來不就行了嗎!”
苗苗不可置信地把那張紙拿起來,說:“關鍵你這字兒也認不出來啊。寫得跟化學方程式似的,橫平豎直的中國字被你這么一糟蹋,我都替閱卷老師感到委屈。”
“認不出來就算了!”豹哥伸手把紙搶回來,“要你管!”
苗苗覺得自己可能傷到豹哥的自尊心,想了想,又說:“其實也不是很丑。”
“就好比,你看啊,這個,你寫的,嗯——”苗苗停頓半天,最后實在沒招了,“你這寫的到底是啥啊?”
豹哥出奇憤怒,他拿著紙,對著頭頂的白熾燈光,腳踩堅實的大理石瓷磚地板,摸著自己的良心,慷慨激昂地念道:“期末將至,我從今開始復習,至考方休。我是圖書館里的蠟像,是自習室里的主人!我是喚醒黎明的號角,是閃耀午夜的臺燈!我是守望課本的雙眼,是追尋知識的靈魂!今夜如此,夜夜皆是!期末復習,我將用烈火一般的激情、鋼鐵一般的意志,誓死追尋知識的腳步,誓死徜徉學術的海洋!期末復習!我來了!——很難認嗎?很難看明白嗎?”
見過“呆若木雞”的真人演繹嗎?
見過“目瞪口呆”的真人演繹嗎?
見過“瞠目結舌”的真人演繹嗎?
全都是此刻遲苗苗的狀態的最佳描寫。
苗苗估計原地愣了起碼三分鐘。
然后在一片沉默里,她咽了咽口水,不太確定地鼓掌,不太確定地鼓勵豹哥:“那……很棒,你加油……”
豹哥現在估計也回過味兒來了,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是有些傻。
他咳了咳,把宣誓紙疊起來,揣在褲兜里,假裝若無其事地說:“呼!上一次這么誠懇激昂地說話還是宣誓做共產主義接班人呢。時光啊,似水啊。”
苗苗使勁兒掐自己的手掌心,盯著豹哥因為尷尬和羞澀變得紅彤彤的耳朵尖兒,她更加用力地掐自己的手掌心,企圖讓痛楚逼退笑意。
“嗯,對。”苗苗微微皺著眉,正經嚴肅地點頭。
豹哥掃了她一眼,突然嘆了一口氣:“行了,你笑吧。我看你臉都憋紅了。”
“噗哈哈哈——”苗苗也不客氣,聽豹哥這么說了,當即笑聲就像剛出籠的瘋狗,嘩啦啦奔騰泄出來了。
豹哥看苗苗笑得那么歡快,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真的一丁點的面子也沒有了。
他有點郁悶。
怎么在遲苗苗面前總是犯傻呢?
就沒有一次是從頭帥到尾的。
豹哥悶悶不樂地想。
他惆悵地嘆一口氣,往后靠,把頭倚在椅子背上,閉上眼睛,對著明亮的白熾燈反省自己。
猩紅的眼皮突然一黑。
豹哥睜開眼,就看見苗苗的臉正對著自己。
她今天扎了個馬尾辮,長頭發束在腦后,現在因為她的俯身,馬尾辮從肩膀上滑下來,若即若離地蹭著他的脖子。
有些癢。
有些麻。
他需要繃緊肌肉,才能控制自己不伸手去撓。
“怎么了?”他問。
“沒什么。”苗苗突然笑了笑,笑得很燦爛,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兒。
已經是冬天了,人文樓頂上鋪了層厚厚的雪,梧桐葉子早就掉光了,光禿禿的枝干上也堆了一層雪,風早就被雪染白了,聲勢浩大地吹過大地,吹過樹枝。梧桐枝干上的雪簌簌往下落,砸到路過行人的頭頂或者脖頸里,引起一陣帶著笑意的無奈尖叫。
苗苗走到窗口,打開窗戶,冷空氣撲面而來,她伸手從窗臺上撈起一捧積雪,在掌心里揉了揉,變成一個結實的丸子,然后又捧起來一把雪,比剛才的要少一點,放在掌心里揉啊揉,搓成了一個小一點的丸子。
苗苗把小丸子按到大丸子上,用筆在小丸子中上方的位置戳兩個洞,撿了窗臺上兩片細小的不知名落葉,插在大丸子兩側,力氣用得有些大,大丸子裂開一點縫,苗苗又從窗臺上撿來一些雪,粘在大丸子上,補上縫隙。
豹哥盯著苗苗掌心里的小雪人,這小雪人跟捏出它的人一點也不一樣,這個雪人是真的丑啊:兩只眼睛長得不一樣大,兩只手也不對稱。圓滾滾的肚子上還多了一層雪——是用來遮縫兒的;雪的顏色也不好看,堆了很久的積雪,有些灰了,沒有新雪白。
苗苗把小雪人小心翼翼地裝進自己的透明杯子里,笑著端給豹哥。
“別生氣了,”苗苗看著豹哥,圓圓的眼睛亮閃閃的,“送你一個小雪人。”
豹哥接過杯子,看著里面的小雪人,心想:這小雪人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雪人,他一定想辦法讓這個小雪人停留的時間久一點。
他看著苗苗的眼睛,真心實意地說:“謝謝苗苗。”
苗苗低下頭,心里徐徐吹過一陣春風:“不客氣。”
豹哥看著苗苗因為埋下頭而露出來的雪白后頸,像樹梢最頂端的雪落到她的肩上。
豹哥心想:我可太喜歡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