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宮的古物之美3
- 祝勇
- 2612字
- 2020-06-23 15:51:21
五
自我們今天能夠見到的最古老的山水畫——隋代展子虔《游春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開始,中國畫家就沒打算規規矩矩地畫山。中國畫里的山,像佛塔、像蘑菇、像城堡,也像教堂。古人畫山,表現出充分的任性,所以中國山水畫,從來不是客觀的地貌圖像,即使作者為他的山水注明了地址——諸如“瀟湘八景”“剡溪訪戴”“洞庭奇峰”“灞橋風雪”,也大可不必當真。五代董源《瀟湘圖》與南宋米友仁《瀟湘奇觀圖》,畫的是同一個瀟湘(瀟江與湘江),卻幾乎看不出是相同的地方。中國山水畫里的山形,大多呈縱向之勢,一副“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架勢,仿佛大自然積聚了萬年的力量噴薄欲出。這樣的山,恍若想象中的“魔界”,適合荊浩《匡廬圖》、范寬《溪山行旅圖》(皆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這樣的畫軸,即使像北宋張先《十詠圖》、王詵《漁村小雪圖》、宋徽宗《雪江歸棹圖》、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南宋趙伯駒《江山秋色圖》(以上皆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這樣的橫卷,也不例外。如此汪洋恣肆、逆勢上揚的山形,在現實中難以尋見(尤其在黃公望生活的淞江、太湖、杭州一帶),除了夢境,只有在畫家的筆下才能見到。
中國古人從來不以一種“客觀”的精神對待山川河流、宇宙世界。中國古人的精神世界,沒有像西方那樣,經歷過“主”“客”二分,世界沒有分裂成“主體”(subject)和“客體”(object)兩個部分,而外部世界(自然)也沒有成為與主觀世界(自我)相對(甚至對立)的概念,不是一個獨立于自我之外的“他者”,因此也不僅僅是一個“看”的對象。自然就是自我,二者如身體發膚,分割不開,如莊子所說:“天地與我并立,而萬物與我為一”,大千世界,變化萬千,一滴水、一粒沙、一片葉、一只鳥,其實都是人類感覺器官的延伸。
人類對世界的探索與發現,其實就是對自我的探索與發現。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月(月初為朔,月底為晦),蟪蛄過不了冬,所以不知年(春秋)。他說的不只是自然界的兩種小蟲子,而是說人類自己——我們自己就是朝菌、蟪蛄,我們所能知道的世界,比它們又多得了多少?當然,莊子不會以這樣的蟲子隱喻自己,在他眼里,自己是美麗的蝴蝶,所以莊周夢蝶,不知道是自己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李白獨坐敬亭山,說:“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山即人,人即山。這山,不只是敬亭山,而是包括了天底下所有的山,當然也包括南宋詞人辛棄疾在江西信州所見的鉛山,所以他說:“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人與自然、“自我”與“他者”,在古人那里,完全是重合的,它們的界限,在古人那里并不存在。
這種“天人合一”的觀念,幾乎構成了中國古代思想和藝術的核心觀念。魏晉時代,山水繪畫與山水文學幾乎同時起步,歷經宗炳、王微,到唐代李思訓手里初步完成,引出山水畫大師王維,再經五代荊浩、關仝、董源、巨然的錘煉打造,在宋元形成山水畫的高峰,有了前面說到的米芾、王詵、王希孟、米友仁的縱情揮灑,有了趙孟的鋪墊,才有黃公望脫穎而出,歷經倪瓚、吳鎮、王蒙,在明清兩代輾轉延續,自然世界里的萬類霜天,才在歷代畫家的畫卷上,透射出新鮮活潑的生命感,那“無機”的世界,于是變得如此“有機”,山水畫才能感人至深(哪怕倪瓚的寂寞也是感人的),月照千山,人淡如菊,連頑石都有了神經,有悲喜、有力量。
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里說“中國的風景畫較西方早出現一千三四百年之久”,相信這只是一種大而化之的說法,實際上,古代中國沒有風景畫——在古代中國人的心里,山水不只是風景,山水畫也不是風景畫。風景是身體之外的事物,是“觀看”的對象,山水則是心靈奔走的現場——山重水復中,既包含了痛苦的體驗,也包含著愿望的實現。人不是外置于“風景”,而是內化于“風景”,身體是“風景”的一部分,“風景”也是身體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因此,“風景”就不再是“風景”,中國人將它命名為:山水。山水不是山和水的簡單組合,或者說,它不只是一種純物質形態,而是一種精神的體現。正因如此,在千年之后,我們得以透過古人的畫卷,看見形態各異的山水,比如董源的圓轉流動,范寬的靜穆高遠,王希孟的青春浪漫,趙孟
的明凈高古……
在西方,德國古典哲學自17世紀開始使用“主體”與“客體”概念。有了“主”“客”二分,人類才能“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以研究和改造客觀世界為目標的西方近代科學才應運而生,而西方風景畫,就是“主體”觀察、認識和表現“客體”的視覺方式,所以它的方法也是科學的,比如人體解剖,比如焦點透視。西方的風景畫,也美,也震撼,比如俄羅斯巡回畫派大師希施金(Ivan I.Shishkin),以生動的筆觸描繪出俄羅斯大自然,亦偉大,亦憂傷,但他所描繪的,是純粹的風景,是對自然的“模仿”與“再現”。相比之下,中國山水畫不是建立在科學之上,所以中國山水畫里,沒有極端的寫實,也沒有極端的抽象,它所描述的世界,介于二維與三維之間。
西方風景畫是單點透視,無論畫面多么宏大,也只能描繪自然的片段(一個場面),中國山水畫里則是多點透視——高遠、平遠、深遠的“三遠”圖式,在唐代就已流行,北宋郭熙說:“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而這仰望、窺視與遠望,竟然可以運用到同一幅畫面中。
這是最早的“立體主義”,因為它已不受單點透視的局限,讓視線解放出來,它幾乎采用了飛鳥的視角,使畫家自由的主觀精神最大限度地滲透到畫面中,仿佛電影的鏡頭,“空間可以不斷放大、拉近、推遠,結束了又開始,以至于無窮盡,使觀者既有身在其中的體驗,又獲得超乎其外的全景的目光。山水畫表現空間,然而超空間;描繪自然,然而超自然。”
西方人覺得,中國畫是平面的,缺乏空間感,豈不知中國畫里藏著更先進的空間感。以徐復觀先生的說法,中國畫領先西方現代派一千三四百年,又是成立的。但“主”“客”不分的代價是,中國人強調了精神的蘊含而犧牲了對“物理”的探索。像黃公望這些畫家,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在云游,但興趣點,卻不在地理與地質。古代中國人的世界觀,是經驗的,而不是邏輯的;是哲學的,而不是科學的。著名的“李約瑟難題”,即“為何近代科學沒有產生在中國,而是在17世紀的西方,特別是文藝復興之后的歐洲”,我想其秘密就藏在:中國人的思想世界,沒有像西方人那樣,經歷過“主體”與“客體”的分家。這一看似微小的差別,在17世紀以后被迅速放大,經過幾百年的發酵,中國與西方的歷史,已判若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