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但我想說的,卻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富春山居圖》(包括古往今來的中國山水畫),之所以與音樂合拍,有一個原因:中國的山水畫,有很強的抽象性。
繪畫,本來是借助形象的,但趙孟老先生一句話,為繪畫藝術定了性。他說:“書畫同源”(趙孟
原話為“書畫本來同”)。這句話,一句頂一萬句,因為它不僅為中國書法和繪畫——兩門最重要的線條藝術,溯清了源頭,解釋了它們在漫長文明中親密無間、互敬互愛的關系,更為它們指明了未來的路徑,尤其是繪畫,本質功能是寫意(像書法一樣),而不是為現實照相。
中國畫,起初是從圖騰走向人像的。唐宋之后,中國畫迎來了巨大變革:
第一,山水畫獨立了,不再依附于人物畫充當背景和道具,如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里的山水環境,還有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里的山水屏風。
第二,色彩的重要性減弱,水墨的價值凸顯。這過程,自唐代已開始,經荊浩、關仝、董源、巨然、米氏父子、馬遠、夏圭,形成“水墨為尚”的藝術觀念。于是,“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彩。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
,因為墨色中,包含了世間所有的顏色,所謂“墨分五色”(張彥遠的說法是“運墨而五色具”),水墨也從此在中國畫家的紙頁間牽連移動、潑灑渲染,締造出素樸簡練、空靈韻秀的水墨畫。
第三,這份素樸簡練,不僅讓中國畫從色彩中解放出來,亦從形象中解放出來,從而更具抽象性,更適合宋人的哲思玄想。當然,那是有限度的抽象,是在具象與抽象之間進進退退,尋求一種平衡。
水墨山水是中國的,也是文人的。欣賞水墨,需要審美修養的積累,因為它超越了色與形,而強調神與氣。金庸寫《射雕英雄傳》,有黃蓉與郭靖談畫的一段,很有趣:
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什么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云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
總之,繪畫由彩色(青綠)時代進入黑白(水墨)時代,這是中國藝術的一個巨大進步,或曰一場革命,這一過程,與由黑白時代進入彩色時代的攝影藝術剛好相反。
大紅大紫的青綠山水,也沒有從此退場,在歷史中不僅余脈猶存,且漸漸走向新的風格。青綠與水墨,在競爭、互動中發展,才有各自的輝煌歷史。
也因此,今人用材料指代繪畫,一曰水墨,一曰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