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的生母總是在說，她臥房里掛著的那張古畫時常發出一種低語，絲絲縷縷、嘈嘈切切，聽不清楚，好像從很幽遠的地方發出來。她說，在夜里，她還能看到一團白霧似的人影，在畫面上晃來晃去，仿佛一團氣，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畫面上的屋舍，就是它們棲息的地方，等她的臉湊上去時，那些人影就消失了。他叫家仆王家福來聽，王家福的耳朵幾乎趴在那幅畫上，卻什么也沒有聽見，轉過頭，卻被我母親的表情嚇住了。那是一張因警覺而顯得恐怖的臉，耳朵和臉色都嚴陣以待，好像隨時要在空中逮住那個聲音。

王家福成為這一事件的重要見證人，但他后來才知道那是宋人夏珪的《雪堂客話圖》。畫面上，江南的雪景正大范圍地展開，畫面很空曠，背景是被雪封鎖的大山，前景有幾棵枯樹，一間寒屋躲在枯樹后面，只占了很小的面積，透過窗格，可以隱約看見兩位古人隔案而坐，畫意雖然悠遠，卻也透著某種殺氣，白里耀目的雪山，反而使整個畫面顯得陰郁和幽晦，使畫中的景物具有一種籠罩于夕晦中的模糊感，讓人覺得詭異莫測。

醇親王府向來是安靜的，平日里幾乎沒有一點聲息，王府緊臨太平湖，周遭很靜，或許只有具有超凡聽力的人，才能夠聽到壁虎爬動的撲撲簌簌的聲音，在王府內部，任何特殊的響動都無處藏身，這份安靜隨時可能出賣它們。

這件事驚動了醇親王。如同王家福一樣，他幾乎把耳朵貼在那幅畫上，聽了許久，除了自己的心跳，他什么也沒有聽到。他命人將王府的前后左右搜了個遍，什么異常現象都沒有發現。他悻悻地離開，坐在思謙堂里發呆，手里攥著書，卻對書的內容一無所知。沒過多久，一聲尖厲的叫聲穿透了他，撕心裂肺般的慘叫聲仿佛被剁斷的手指，一截一截地扔過來。他急急回到妻子的房間，看到一張失血的臉，因緊張而略有扭曲，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神，如刀刃般尖利，暗藏著隨時發出攻擊的可能。

她說：“你聽……”

阿瑪聽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聽到，于是反問：

“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但聲音很含混，聽不太清，偶爾聽見幾個詞……你聽，他們說，兒子！兒子！……還有……死！死！”

醇親王盯著她看，表情比她更陰森。他剛才就想明白了，她產生了幻覺。

他對王家福說：

“把畫收掉！”

從這一天起，那幅《雪堂客話圖》就從墻上消失了。

但是驚恐的表情卻仍然時常在醇王福晉的臉上徘徊不去，她用這種表情表明那種怪異的聲音仍然存在，并經常趴在她的耳朵上對她竊竊私語，對他說，兒子冷了，兒子餓了，兒子快死了。終于，不是她忍受不了，而是阿瑪無法承受，醇親王奕為她請遍了京城有名的郎中，同仁堂的大掌柜，也獻上了祖傳秘方，我的親爸爸——醇王福晉的親姐姐，也專門為她請來了太醫，但醇王福晉的病卻江河日下。那時我正在一個與她隔絕的世界里兀自成長著，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