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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血朝廷
  • 祝勇
  • 2775字
  • 2020-06-23 15:51:42

第十六章

我沒有想到的是,垂簾十年之后,她的目光已經長在我的身上,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已經無法把它割掉。這是一件無比恐怖的事件,除了我,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永遠被一雙目光鎖定,他的一舉一動,包括吃喝拉撒,包括做愛,都被那雙視線監控著。我覺得我已經不屬于自己,而是從屬于那道目光,我的舉手投足,都是為了討好那道目光。這使我手足無措,使我的一切活動,都變成了一種表演。

我終于坐在自己的宮殿上,但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演員被孤零零地拋在舞臺的中心,皇太后,以及文武群臣,都成了挑剔的觀眾,我的主要工作,是背誦事先擬定的臺詞,我的表演要天衣無縫,就像我本人說的一樣,那樣的話,我的演技就會得到一致的好評。所有的人都在用演員的標準,而不是皇帝的標準來要求我,他們不習慣所有的圣旨從我的口中發出,他們習慣了那個陰柔的嗓音發出的懿旨。他們的權力,只有依賴皇太后才能存在。或許,皇太后的消失,使他們心中的那份安全感蕩然無存。我是宮殿中的主角,同時,又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影子可以模擬主人的動作,惟妙惟肖,但影子不能說話。與她相比,我是多余的,是鱗次櫛比的宮殿建筑群中一個可有可無的構件。太和殿的御座,把我突出在宮殿最醒目的位置上,同時,也把我擺在眾人的盲點上。那么多的大臣,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這使年輕氣盛的我愈發容易暴怒。我從一開始,就與群臣處于某種對立的情緒中。

此時親爸爸已經垂簾聽政二十五年,歷經同治、光緒兩朝,早已完成了她的權力布局。那些朝臣,早已與她融為一體。此時,她的身影已經從巨大的宮殿中消失,但她無處不在。她以不在的形式存在著。整個朝廷,甚至我本人,都時時刻刻感覺得到她的存在。她像一個幽靈,附著在宮殿之上,一刻不停地,在朝堂、庭院、廊柱間徘徊。沒有她,宮殿就不完整;甚至于,沒有她,宮殿就不是宮殿,變成了失去靈魂的軀殼,大臣們,也變得無所事事。于是,有越來越多的大臣,繞過太和殿,穿越長長的夾道,抵達儲秀宮,親爸爸就在儲秀宮召見他們。很多年后,當親爸爸移居頤和園后,這條長長的隊伍又由內城的王府、宅第出發,由轎子抬著,出西直門,經萬壽寺,沿著河邊一條林蔭大道,一路向西向北,抵達頤和園,親爸爸就在頤和園東大門內的仁壽殿召見他們。很多大臣甚至直接在海淀鎮置下了宅子,以方便覲見親爸爸。冷落的海淀,就這樣有了人氣,一點點繁華起來,客棧、商鋪、煙館、歌寮,所有的雕梁畫棟,在空中彼此勾連,遮蔽了原有的蠻荒。

我有時會坐在無人的御座上發呆。那是退朝之后,我假裝返回寢宮,待人去堂空之后,我便悄悄回來,獨自坐在御座上,體會那種無人的寂靜。沒有了眾臣的喧嘩,我的腦子反而清靜下來,思維也變得無比活躍。我在想,究竟有多少人,曾經在我的這把椅子上坐過,他們都怎樣生,怎樣死,怎樣得了江山,又怎樣失了江山。他們早已不在人世,變成史書中的一個名字,但他們的氣息,留在了朝堂上。天下所有人都可以讀到他們的故事,但只有我,與他們離得最近。如果他們愿意開口,我很愿意與他們溝通。他們會對我,說些什么呢?

“皇上,您怎么自言自語呢?”王商說。

“噢?”我猛然醒來,“朕說話了嗎?”

“一直在說,只是咕哩咕噥的,聽不清楚。”

我有時會在太和殿坐上一整天,不吃也不喝,一直坐到太陽西斜,才從大殿里慢慢踱出來。那時太和殿前的廊柱,在迎光的一面,被夕陽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的亮邊,從側面看去,像一排并列的刀刃。除了那一道道的亮邊,柱子的其余部分,都隱在黑暗里,幾乎看不見。柱子粗大的影子,拖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也是平行的,步調一致地,向一個共同的方向緩慢移動。我便會站在那里,盯著那些影子看,看著它們在金磚的地面上爬行。直到站累了,才由王商陪著,經乾清門,返回養心殿。

大臣們每天依舊像往常那樣早朝,但是他們出工不出力,他們關心著儲秀宮的一舉一動。我已經清晰地感到,宮殿已不再是帝國的中心,帝國的權力中心,已經轉移到了頤和園的山水之間。

終于,我的阿瑪、醇親王奕,代表群臣,呈遞了一道奏折:

王大臣等審時度勢,合詞吁懇皇太后訓政。敬祈體念時艱,俯允所請,俾皇帝有所稟承。日就月將,見聞密邇,俟及二旬,再議親理庶務。……臣愚以為歸政后,必須永照現在規制,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再于皇帝前奏聞,俾皇帝專心大政,博覽群書。上承圣母之歡顏,內免宮闈之劇務……

翁師傅主張親爸爸再垂簾幾年,之后“從容歸政”,實現權力的平衡過渡;但醇親王則主張“永照現在規制”,由親爸爸“訓政”,“一切事件,先請懿旨,再于皇帝前奏聞”,那樣的話,是否歸政于我,已經無足輕重了,只要她活著,我就成了一個擺設——紫禁城的一個活人道具,裝飾她無上的權力。據說翁師傅在得知醇親王的奏折后,只說了四個字:

“意甚遠也!”

越來越多的大臣前往儲秀宮,鍥而不舍地跪求親爸爸出山“訓政”。親爸爸像真正的佛爺,端坐在御座之上,不動聲色地聆聽他們一個個淚流滿面、聲嘶力竭的哭訴。這種聆聽,對她來說,堪稱一種莫大的享受。但她始終一言不發。

終于,親爸爸在儲秀宮度過一個幸福愉快的春節之后,大臣們聽到親爸爸纖細的聲音,在穿越了儲秀宮繚繞的薰香之后,抵達他們的耳鼓:

“好了好了,別哭喪了,我還沒死呢。我依你們就是了。”

親爸爸就這樣回到了養心殿東暖閣,自二十五歲起,她就在這里,透過一層鵝黃色的薄紗,面對著她的朝廷、她的江山。終于,在乾清宮西暖閣召對時,她對諸臣說:

“前日歸政之旨,乃歷觀前代母后專政流弊甚多,故急欲授政,非推諉也;諸臣以宗社為辭,余何敢不依,何忍不依乎!”

她決定出山了,當然是“從諫如流”,當然是“不得已”。

一切仿佛都在親爸爸的預料之中,她與群臣——尤其與大權在握的醇親王之間,以一種心照不宣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默契的合作。他們都是勝者,而我,則再次受到了她的愚弄。

這些天,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朝堂上,一言不發。

一個孤瘦的身影,向朝堂上走來,在我的視線里,越來越清晰。

是翁師傅。

空曠的大殿內,只有我們一君、一臣。

翁師傅說:

“時事艱難,皇上總以精神氣力為主,切不可虧了自己。”

突然,我的眼眶濕了。我想忍住眼淚,但沒有忍住,兩行清淚就這樣滾落下來。

翁師傅也流淚了,潔白的胡子在下巴上一抖一抖。

翁師傅又說:

“皇上已經沉默了多日,這樣執拗,太外露了,恐對皇上不利,還是應該前去皇太后那里,像所有的大臣們一樣,吁懇她訓政,這是眼下最合時務之舉了。”

我默不作聲,暗地里已經打好了主意,決不去見親爸爸。

親爸爸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作為對策,她在第二天下了一道懿旨,懿旨中說,她的“訓政”決定,正是在我的反復勸說之下,做出的:

數日以來,皇帝宮中定省,時時以多聆慈訓,俾有秉承,再四懇求,情詞肫摯。……

老佛爺,真正的如來佛,變化萬端,但萬變不離其宗。我就像孫悟空,永遠逃不脫她的掌心。

我向著空寂的大殿吼道:

“總有一天,朕要做真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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