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在阿魯特皇后垂死掙扎的時候,他的父親——翰林院侍講崇綺來到醇親王府。見到他的時候,醇親王的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崇綺一見到醇親王就匍匐到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醇親王連忙躬身去扶他,但他堅持不起,說:
“醇親王答應了老夫的請求,老夫才肯起來。”
醇親王無奈,只好也跪在地上,說:
“崇大人如果堅持不起,我也只好跪在地上說話了。”
醇親王一抬頭,看見崇綺枯瘦的臉上布滿淚痕,淚水沿著他臉頰的溝槽蜿蜒而下,在鼻溝間匯流,最后在彎曲的山羊胡子內部消失了蹤跡。
崇綺抽泣著說:“請醇親王救我的女兒!”
一提到“女兒”這兩個字,崇綺突然感到一陣剜心之痛。醇親王看見他的臉上抽搐了一下,一股淚水涌出來,流到他的嘴里。他張著的嘴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
“皇后被太后打入了冷宮,怕是……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可憐我的女兒,生于貴胄之家,乃金玉之身,從小嬌生慣養,從沒吃過一天苦,蒙先皇帝恩寵,做了我大清國的皇后,吾兒自入宮起,一向謹言慎行,盡忠盡孝,誰能想到落得如此下場!更可憐的是,她的腹中,尚有一個活物,那是先皇帝的遺腹子,是皇家的骨血,還未見得天日,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等于心何忍?當今朝中,唯有醇親王位高權重,您抬抬手,就可救我父女兩條性命。老夫昏蒙,過去上過彈劾醇親王的折子,老夫罪該萬死,雖千刀萬剮也在所不辭,只求小女茍全性命。如今新皇上早已登基,只要他們母子在宮中留得一條性命,老夫以身家性命擔保,絕無篡逆之心!”
醇親王知道,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崇綺沒有說破,那就是,當年阿魯特皇后入宮,是醇親王遵照東太后的旨意操辦的,慈禧太后對阿魯特皇后百般挑剔,也是因為她的兒媳婦不是她親選的,是東太后的人。崇綺給醇親王留了面子,也把他推入兩難之境。他知道太后在想些什么,更知道太后的決定,沒有任何人能夠推翻,皇后唯有一死,后宮才能太平;但是,崇綺久跪不起,讓他不知所措,特別是想到先皇帝同治的骨血,尚在阿魯特皇后腹中,醇親王的心就一陣陣地發麻。他恨。他不敢恨太后,只恨這皇子來得太遲,若是早些,在同治皇帝生前立嗣,他們母子也不至有此性命之憂,而他的兒子載湉,也不會被送到森嚴的宮殿中——我會在醇親王府安然成長,世襲朝廷的官祿。想到這里,他發出一聲黏長的嘆息:“唉——”他想對崇綺說:
“太后主意已定,恐萬難回轉,在下無能,一時想不出太好的辦法,只有一法……我進宮覲見太后的時候,崇大人可隨我一同前去,去時可以藏些頂事兒的干糧在官袍里,宮廷禁衛看到我,未必會查,進宮以后,崇大人再安排太監設法給皇后送去。不要你去,以免有人猜疑。此事雖然簡單,但須萬無一失,否則你我身家性命難保。如若事成,雖不能救了皇后,畢竟可解一時之難,只要皇后不死,我們就有時間再想辦法。”
這一番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在經過他大腦的過濾以后,他決定把它們永遠留在肚子里,爛掉。所以,崇綺聽到的話是:
“崇大人,不是我不幫您,是實在幫不上您。”
崇綺聽罷,臉上露出絕望的表情,但他仍心有不甘地說:
“恭親王被罷了官,七王爺又不肯幫忙,難道皇后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定了嗎?!”
說著,老人又嗚咽起來。
醇親王說:“崇大人,您還記得前段日子,我上折子辭官的事嗎?”
崇綺略微點了點頭。
醇親王接著說:
“崇大人想想,我為什么辭官?載湉當了皇帝,我應該更加得意才是。”
崇綺慢慢停止了抽泣,說:
“《易經》有云: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載湉雖然當了皇帝,但垂簾的是兩宮,那個危險,正是留給七王爺的,所以,七王爺才知難而退。”
醇親王點頭:“對。”
很久以后,當親阿瑪倒在我的懷里,快要咽氣的時候,他流著淚告訴我,這一生令他自責的事很多,其中一件,就是沒有保住同治皇帝的骨血,還出賣了他的岳父崇綺。不過那一天,他還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太后的面前出賣崇綺,他只想離后宮的是非越遠越好。醇親王握住崇綺的手,盯著他那張像縮水的蘋果一樣布滿皺褶的老臉,沉吟半晌,說:
“崇大人,對不住了。我在這給您磕頭了。”
說完,醇親王趴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