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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瘦后背

  • 遺釵錄
  • 李庸和
  • 4753字
  • 2020-06-18 22:15:12

母親替我們算到的不太好的卦,到后來我才真正意識了到底什么才是不好了,那也是我這一生里最痛苦的事之一。

聽說,只要姊妹們不和仲許慪氣,仲許無論做什么,即使在外頭討了氣回家后也還是舒心的。然這幾日,家里的姊妹們都不太理會他了,向齡也因為吃醋頻頻生氣而不理會他,仲許索性把那顆奶娘一樣的心全放到我身上來了。

他掏心掏肺對待的這些人里,我是礙于他的身份,算是其中態(tài)度最好的了,我的躲避和推脫一向被他視為害羞與客氣。

再有仲硯,重視他自己,自然多過重視我這種無名之輩。

他不僅從不阻止仲許對我好,還勸我能受著就受著,否則仲許一天到晚不受姑娘們待見,會失心瘋一般叫他也不得安生,還要在他這處討經念,所謂的心經,則是使姑娘們歡欣的秘籍。因為仲硯這種不淡不親的態(tài)度,反倒使大家尊重,為人也比仲許常受到關注。

于是為了能使仲硯安生些,我勉為其難地受著仲許的好。

但是他越來越過分了,相處間吃個東西竟不由分說手把手地喂我,還掏出隨身攜帶的帕子小心替我擦嘴。見我吃得好了,又得摸摸我的腦袋感到歡欣。他說我多吃些長好了身體,他就比什么都高興。

他的司馬昭之心,小榮子皆知。

我總疑心他要日漸敗壞我的名聲,方便以后討我做姨太太時,讓名聲損壞的我無處可逃。

他也總是嫌我瘦小,我又疑心他要把我養(yǎng)胖,方便將來給他生個大胖小子。

到后來我受不了仲許這種展現(xiàn)得單純善良的詭計多端,遂放棄了要犧牲自我成全仲硯的安生之事,在某一次欣然接受仲許的貴重禮物后,我大膽卷起他送的一些財產跑路了。

而且易嫚姨娘那次的警告也留在了我心里日漸壯大,將我的心擠得縮在了角落一團,讓我不能再安然待在此處逗留。

但主要是為了回避仲許,我可好長時間沒去別院兒,他都敢為我打人了,以后為了我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我又撒謊騙他們,請嬤嬤替我轉達:我在家里忙做活兒還要帶弟弟,沒空來串門子了。

倘若我想撂擔子要自由,母親一向是肯的,來去由我。大抵是她操心年紀最小的弟弟,連管都懶得管多余的我。

我也不算撒謊,母親長時間的默許與寬松,換來的不是我的變本加厲,而是我自覺想去挑起擔子,多幫助家里的浪子回頭之心。

可是我做活兒總做不好,弄巧成拙一塌糊涂的時候倒有不少,我把敗事歸為我身板瘦小又不夠經驗,母親同將我的失敗歸為女兒家力氣不足,是不宜干這些粗活兒的。

父親則不一樣啦,不僅會用污言穢語呶呶不休啐罵我多句,還會做出一副要打人的兇狠樣,雖然他很多時候不會真正下手,只想嚇唬我一頓。

“呸!蠢人!真是個豬,豬說它下輩子不做畜生了,但是它下輩子常常被罵蠢得跟豬一樣。老子養(yǎng)條看門狗都知道聽人使喚幫個好忙,你真啊連條看門狗都不如,簡直是個白吃飯的廢物丫頭,跟那些八旗子弟一樣,只有吃喝玩樂你最精通嘞,天底下也只有廢物最精通這四樣兒。”

他也會以幽默的口吻譏諷我,順便影射他厭惡的八旗子弟。他會問我:“要不老子給你做個鳥籠,抓只野鳥,你就濫竽充數(shù)的混入你那些八旗兄弟里面提籠架鳥去,再不濟,老子回頭給你抓上一只蛐蛐,你一樣可以混進去。”

但是沒等我回答同不同意的話,他便自顧自又啐我一口說:“我呸!你就一賤民奴隸的女兒,連八旗廢物都瞧不上你咯!”

我一搞砸了家務活兒,父親總這么非常認真地罵我,這都算是比較文明的唾罵了,我卻依然很難過他喜歡將我比作畜生的事,以及用遺少們侮辱我。

我是他至親的孩子,我身上一樣流著他的血脈,他何以要這樣罵我?

我有時候有些痛恨這位沒有耐性又暴躁的粗人父親,而覺得不善言辭卻將事情藏在心里的母親更為溫暖。

做不好活兒還老挨打挨罵,我索性少去做粗活兒了,只湊到母親身邊兒去,替她打打輕松的下手,或者看顧日漸長大而會蹦會跳的弟弟。

弟弟能自主走路了以后也總愛攆著我跑,我是這一家人里面他最喜歡的人了。

我照顧他則要管他吃喝拉撒,以前也沒少照顧。

他出恭后我得尋竹片與葉子替他刮擦屁股,又得用夾煤的鉗子從他屁股后面夾出掙扎的蛟蛕。母親說我小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當時從我肚子里排出來的蛟蛕比弟弟體內的長,比他的大,比他的多,甚至連顏色都比這幾條扭曲的長蟲要白。

而且我的大姐劉福榮就是被蛟蛕害死的,它們數(shù)目多到不止從她屁股后面拉出來,還從喉嚨里爬上來堵得她不得呼吸而亡。

所以面對從弟弟身體里出來的蛟蛕,我會恨得把它們夾進煤火里活活燒死,而生怕它們活過來爬向人體內再一次害人。

弟弟被他穢物里的蛟蛕吸引住,好奇過一會兒,過一會兒他又不甘愿待在家里了。

因為他和我一樣早把家徒四壁的房子看夠了,他不僅總要鬧著出去玩兒,一不留神兒他還繼承了我的精髓,能悄無聲息瞎跑出去。

為了解掉他的苦悶,為了看顧他的周全,我便被堂堂正正賦予了出去玩樂的資格。這得多虧了弟弟的地位,使我也沾上了一把光。

可是假使重來一次,我是決計不再肯同意粗心大意的自己去承擔照顧弟弟的責任。也許父親從前罵我的那些話是理所應當且分毫不差的,我不僅一事無成,連做個姐姐也做不好。

只能說我不經意間倒是做好了冒牌長姐。

我已個把多月沒去探望過荷姑娘了,這全得歸功于居心叵測的仲許,這導致我?guī)е艿艹鋈r,先按捺不住要去的地方,是那座凄凄的別院兒。

當然,我進去前先探過仲許有沒有在里面,見他不在我才放心了。

遺憾的是不能見到向齡與仲硯。

不放心的是,我沒法兒將無聽話意識的弟弟單獨放在門外,只好征得了嬤嬤的同意,才將弟弟一塊兒帶進去。

嬤嬤見了小男孩兒喜歡得不得了,弟弟認生不肯給她抱去,我只好繼續(xù)履行自己的責任了。我還算游刃有余地抱著弟弟走動,這些天我已練出了一點臂力來,不再像以前才抱一會兒則喊累要放下。

我還沒走到窗戶前去看敘荷,里頭屋內忽然傳來啊一聲驚呼,把弟弟也實在嚇得一抖。

不知是不是見嚇到了小孩子,窗戶上的人影兒連忙捂住了嘴。

我猜測敘荷是許久不見我,乍一見到我,才歡欣叫了出來;或者是見到了這么小的孩子感到歡喜。

我把弟弟放下來牽好,靠近窗戶同敘荷請安敘舊,可敘荷的眼睛與注意力跟嬤嬤一樣,先放到了弟弟身上去,那目不轉睛的神態(tài)真是稀罕極了小弟弟,連我和她說話她都聽不見了。

人們都是這樣,稀罕弟弟比稀罕我多,也許因為他年齡太小瞧著可愛,也許是因為他首先是個男孩兒已替家里完成了一次接代的任務,所以使別人也羨慕起他本身來。

里面的女人被籠罩在鐵窗的陰影里說話,請我行行好,把小孩子抱起來給她看一看。

我有所猶豫,她輕聲誆哄我先抱起來給她看上一眼,說話間還小心翼翼地注意著我的臉色。

嬤嬤也努努嘴指敘荷好長時間沒見過這么小的孩子了,不妨給她們姑娘看看罷。

在這雙重奏之下,我做了這一輩子里第一個最錯誤的決定來,我從未料到白日里不至于太神經的敘荷會變成另一種讓人大驚失色的人。

在嬤嬤的幫助下,我吃力舉抱起弟弟,敘荷終于能像以前摸我的臉那樣去撫摸他,弟弟不太愿意,微微轉臉躲閃。敘荷嘴里神神叨叨地,不斷重復稱呼他是仲旻,不管我如何否認,她只沉浸在自己的臆想當中。

“仲旻,是仲旻!”

她越來越欣喜了。

“我的仲旻,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你總算回到姆媽身邊來了,我絕對不會再放手讓他們把你抱走了!”

我開始感到害怕,和嬤嬤不約而同相視一眼,打算要放下弟弟來。

可是敘荷完全陷入自己的神經病里了,她緊緊抓住弟弟身上所有能抓的地方,開始大叫大哭,不允許我們將他抱走。

弟弟早被她的架勢駭?shù)眯∧樢话祝窟罂蕖4巴饷媸且焕弦恍∧憫?zhàn)心驚搶孩子和安撫瘋人語無倫次的話,是小孩子驚慌恐懼的哭聲;窗里面則是瘋人聲淚俱下的哀求,和尖叫詆毀的辱罵!

她這時將我們視作她記憶里過去的那些仇人,將弟弟視為沙漠里再不可錯過放棄的綠洲。她目眥欲裂不惜將弟弟拉扯到受傷,使他驚嚇得險些哭昏厥過去。

等我們好不容易將弟弟從鐵窗處搶回來以后,她又一再絕望地乞求著我們,比過去所有的請求都要卑微極了,甚至是卑微到極端的變態(tài)。她開始在屋子里歇斯底里起來,又是以單薄的身體砸門砸窗,又是歪倒在門上窗上哭天喊地。

而我已被嚇得渾身軟綿地抱走弟弟,滿頭大汗逃出了被她召喚出來的恐怖所籠罩的院子。

我出去后抱不動弟弟了,放下來一起就地休憩,弟弟哭夠了四處指著身上抽噎著說疼,他身上發(fā)紅破皮的地方確實不少,脖子不必說,連腦袋都被鐵窗擠得似乎有點兒變了形。

我按摩過他身上發(fā)痛的地方后,站起來實在沒力氣抱他了,只好委屈他走一會兒路。

等走了一小段路,他蹲到地上再不肯走了,老說自己累,不是腳累頭累就是肚子累。他大抵是把痛說成了累。

我只好掐一掐自己來提神,緩緩蹲到他前面一些,讓他爬到我背上來。

那是我最后一次背他。

他剛學會說話的時候,只叫過我兩三次姐姐便不肯再叫了,而是喜歡學著父母那樣,沒大沒小地,樂嘻嘻叫上了我小榮子。

今天他受過嚇總算記得要叫我什么了,他伏在我背上有氣無力地喚姐姐,使我感動不已,背起他來也更有勁兒了。

我還給弟弟念了幾首化用的童謠。

小嬌弟,四歲了,姐姐從小疼著你。懷里抱,背上背,小瘦后背支著你。弟弟身痛姐心焦,掏了寶貝去買藥。人人都說可惜了,俺弟好了值多少?值就值在姐心間!

拉大鋸,扯大鋸。你長大,我高興。拉一把,扯一把,小弟弟啊快長大。

小弟弟,乖乖睡。頭朝南,腚朝北。拍打拍打,睡到黑。

…………

我那慧黠的小弟弟難得聽從姐姐的話,一覺睡到了天黑。

我將他背回家,他仍然沒有醒,父母一見了他身上紅腫破皮的印子,緊張警惕地盤問我。

我眼神躲閃,根本不敢與他們對視,更不敢說出實情了,只能先撒謊說去外面散了下步,弟弟突然甩開了我的手跑掉,于是不慎被石頭絆得摔了一大跤,足足摔上一圈兒磕了手腳和腦袋。

母親心有余悸地查看弟弟全身,最終發(fā)現(xiàn)不像是摔的,像是被人給抓的。

他們一再咄咄逼人,再加上意識不清的弟弟忽然哇一下嘔了潲水般的穢物出來,我愈發(fā)心驚膽戰(zhàn),局促不安,再不肯透露一個字兒來。

我這樣的態(tài)度,急得父親在柴堆里四處找了一條能抽打我的荊棘,逼問我到底上哪兒去了,弟弟身上的傷又怎么來的,或者是不是我給抓的。我從沒抓過弟弟,倒是被弟弟抓過不少次,他們從不緊張我,只緊張他。

我在嚴詞厲色逼供之下,和盤托出。

頭幾天里弟弟還生龍活虎的,他們便作罷,過了幾日天氣忽冷忽熱,他受了涼一害病后開始狀況百出。

他昏昏沉沉中上吐下瀉,母親碰一碰他額頭驚呼發(fā)了燒。他們便暫時遺忘了什么都往我身上怪的話,只忙著照顧弟弟去,也不肯再挪動折騰他,而是急急出去要請附近的老大夫,奢侈花多些的錢,請人上門看病了。

老大夫先說了一連串聽不懂的術語,最后才朝我們嘆惋著直呼一句明白話:“唉,不中用了,您吶就準備準備吧。”

老大夫走了,屋內一時極度沉默,沒誰有心情管其余亂七八糟的事了,全下意識看向炕上,那發(fā)著高燒而神志不清又胡言亂語的弟弟,他在病夢中對上回受驚的事心有余悸起來,在囈語里提到了遠近聞名的瘋人。

父母這時才被驚醒了似的,他們趕忙又要去請神婆來做法,死馬當活馬醫(yī)。

等神婆來了,神神叨叨地,還燒了符紙灰給弟弟喝,弟弟吐了,卻說吐的是霉氣,接著又硬灌了一碗進去。

神婆仿佛被鬼上了身一樣,辦了一場驚悚詭異的法事。結束后她渾身大抖一下,眉頭緊鎖,斷言弟弟是被什么沖撞到了,丟了魂兒,須得在天黑之前把他的魂兒給喊回來,否則他將會永遠成為孤魂野鬼,不僅身死,且無法往生。

聽到這種確切的答案。

他們擦著紅腫的眼睛里不斷流落的淚,終于找到了宣泄口似的,用一通無情的話詬誶于我,還煩躁問地我愣著干啥,哪兒遭的晦氣,哪兒去把弟弟的魂兒叫回來。同時粗魯提上我一起出去喊魂兒了。

到后來我已跟不上大人心急的腳步了,只得獨自走走停停地為弟弟喊魂兒。

我一邊喊著一邊還重復地念:小嬌弟,四歲了,姐姐從小疼著你。懷里抱,背上背,小瘦后背支著你。弟弟生病姐心焦,掏了寶貝去買藥。家人都說可惜了,不是我死值多少?

不論我再念多少遍心系弟弟的童謠,他的魂兒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漫長的一夜,家里人無一個拾掇了自己入睡的。我更是將此全歸于自己的錯誤,懲罰著自己在炕頭立了一夜,看顧著已經失去生命的在這幾日里忽然大大消瘦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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