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豎日天明時,那位絕望的母親才分出一部分責怪人的心情,但她再流不出一點兒淚水,只能干號著說,我不是她家的孩子,不是劉福榮轉世,不是小榮子,是個徹底的災星,快走,快快遠離劉家,她再也沒法面對我,不想再看見我了!
平時粗暴的父親卻沉默寡言,連一句話也不肯給我。他沒了生氣,不像先前那樣氣得發瘋,能打罵我帶弟弟看瘋人傳染了晦氣,能暴怒質問我,你是不是來劉家索命的啊?!
他如今只是毫無力氣地默認了母親的驅趕。
我一直認為無論犯下什么樣的過錯,家人永遠是家人,即使打罵虐待我,仍然不會放棄我。可在我被驅逐的那一刻,我覺得這里不是我的家,覺得小榮子也隨著弟弟去了一趟陰曹地府,但陽壽未盡,歸來后成為了活死人。我甚至覺得以前至少還存有愛的父母,在當時雙雙死去了。
那種長期被忽視而迸發出來的感覺,是天崩地裂的,它將家徒四壁的房子在我心里化為灰燼,只剩下唯一的門檻等我跨出去以后,搖搖欲墜殘存在那兒。
日漸天明的回家巷路,竟顛倒過來成為了我心間里的薄暮。我唯恐自己的靈魂被鎖困在那已死去的夜晚,只能支撐著尚存的意識,勠力奔向黎明的微光,放縱地去追逐我窮極一生都無法捉住的陽光。
腳下泥濘摩擦著的刺痛,地上一直存在的路,過去所有冰冷的聲音,忽然間都消失了,奔跑過后我迷失了所有的方向,只剩磨破的小鞋子與我相依為命。
我拼了命地想要逃離這片廢墟般的世界。
我才徹底看清我的家庭,在弟弟出生以后,像一把上天擲下來懲罰我的鈍器,一直在內心上凌遲折磨著我,試圖處死天生為女兒家的孩子。
我那蘇醒的意識終于在弟弟過世以后,堂而皇之的出現了。
那時候我希望他們全都死掉消失,而我成為孤兒也比這來得幸運,至少不用承受他們并不太愛我的事實。
可是我真傻,如果我真成了孤兒,那么我便會像街上的孤兒一樣,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瘦成皮包骨而終日游蕩,待疲累可憐地茍且偷生一陣子,很快便會在不知什么時候溘然而逝,不能再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
我只是在那些深深不受重視的時刻,比起這樣,我更希望不用接受他們不太愛我的事實。
恍恍惚惚間,我來到了某個源頭,一個開始使我分不清是喜歡還是厭倦的地方。
我蹲在那個地方的門外不知所措,后知后覺眼里才蓄有一些淚水,但我仍然控制著不肯使它掉落。
我以為我會等來像姆媽一樣的嬤嬤,她會誆哄住敘荷那樣來誆哄著我。
可是巷子里空無一人,什么也沒有。
我只能聽見一些會刺痛我內心的聲音,隨著天亮,那些晨起的人家,傳來微微囈語般的說話聲。
家和萬事興,他們連早起的嗔罵都是那么中聽,也有笑著招呼家里人洗臉漱口的,或者大早上自顧自打拳唱訣的。
除了人們發出來的生活噪音,還有家養的貓兒、狗兒……那些牲畜們此起彼伏的叫喚。
我仿佛賞了一回京中口技,于是靜靜聆聽了片時,隨著那些聲音,陷入他人的生活當中,短暫忘記當下的自己。其間,一股浪潮似的微風一再波動過來,拂得巷子里稀稀拉拉的草木沙沙搖曳。不遠處的那些言語聲和眼前草木的搖動,都好像是那么的幸福。
我察覺到人們與草木的幸福,淚又將溢出。
當東方浮出一束不大不小的淡黃金光,日光緊跟著冉冉升起,萬物在太陽的閃耀照射下,一起熠熠生輝,那股光芒也霎時照亮面前的一片屋宇。
淚眼蒙朧的我才逐漸看清,原本昏暗的門中央,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當他從陰影里踱步出來,明亮當頭,他整個人恢復了實際的清瘦,不那么高大了。但一見了這樣一個有氣度的讀書人,又使人莫名覺得他的身體里蘊藏著更多的力量,叫人不可窺視與小覷。
我們在日出的曙光之中對視,他滿懷心事魔怔著,而我清醒明朗停立著。
待他看清了我的臉容,探究著上前兩步來。人影彎了腰,緩緩抬手,以指試著觸摸我的臉,他清涼的手一與我皮膚觸碰,我才察覺自己的臉頰是高腫發熱的。
似乎察覺到了不體統,他很快收了手,遲緩尋問我,好姑娘,怎么挨打了?誰給打的?
我已忘了我臉上是何時挨的一巴掌,完全是被打懵了,又是耳鳴又是失憶。我想了想,好像是母親趕我出來的時候打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目前的處境與經歷。
他也不催我,只是流露出一種自然的關心而看顧于我,那絕不是憐憫的。
我理了理思緒,把家事道出一部分。
“……他們說我是天煞孤星,不安好心。”在我說出最后這一句的同時,心酸到喉嚨也像臉一樣發腫,那吐露出來的話更像父親抽打我的帶刺荊棘,在心間與喉嚨里活生生再穿梭了一次,使我哽得聲音沙啞,話語不清。
仲硯臉上第一次有那種動氣的波瀾。
他早已皺緊了眉頭,眉頭之間越蹙越深,仿佛濕帕子得濾水要給擰上一樣。他的額頭和眼睛都變得難看起來,額頭充滿褶皺不光滑了,眼睛也不再像睜開的樣子。他這種再度來臨的第二次顯露的陰郁,可怕得如充滿煞氣的靈魂要沖撞出軀體,一發戾氣才能平靜。
那整張臉陰沉得真像他才是事件中的人,而我這一時仿若旁人要被波及上了,這自然是我的錯覺與多慮。他收斂了一下情緒,微一張嘴卻有些啞然,頓了片時,他壓聲沉著說道:“真是昏眊!子不語怪力亂神,豈信這些,有這愚昧做法的時間,有這打人趕人的功夫不如去求一個好醫生。”
接著他又寬慰人似的補充:“真正的父母是不會把責任都推到小孩子身上的。”
我不清楚他是否是不偏不倚,但我能感受到他這幾句話帶給我的力量。
寥寥幾語談論了不如意之事后,是長時間的沉默,卻不覺得拘束。
等平靜下來,我們話了幾句家常,我問他怎么起得那么早還來到這里走動。
他說上次聽嬤嬤講了我這一些事,嬤嬤聽到那天喊小孩子魂的聲音,不安地告訴了他,他這幾天睡不著,心里不安,擔心我。
未料今早一出來走動,竟見一向跟憨貨似的小丫頭傷心成這樣。
那一句擔心我,忽然使我眼淚溢出眼眶,我在挨打挨罵甚至被趕出家門時都還沒有輕易大哭,偏偏這一下止不住眼淚,感到越來越心酸。
他見我落了滿臉的淚,產生了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緒,于是有所猶疑的替我擦上了眼淚。他的手甚至在我那顆有點衰的哭痣上輕微撫了撫。
我想起這顆痣,頓時覺得它現在起了作用,還預言著我以后的某種命運。因而越發覺得這顆痣丑陋,并且充滿了厄運,而厭惡它。
但仲硯撫我眼睛的微妙動作,使我漸漸止住了哭泣,也不敢再多動了。
很快出現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打開了仲硯的手,父親將我拉過去,一面撩起自己的衣服給我粗魯擦臉,一面用一種看流氓崽子的眼神瞥仲硯,就差沒給啐上一口了。
我連忙介紹了仲硯的身份,父親稍微一頓,眼神變化莫測,倒沒怎么吭聲兒。他不像母親那樣主動要給這樣的人家請安問好,只是忽視而過了。
仲硯見到父親那樣自然的給我擦臉,怔怔看了看我們,又微一低頭,仿佛被一種孤獨彌漫。
我以為仲硯即使向我父親說話,大約是要利用身份來施壓。可是并沒有,他稍微往后退一步,竟然向我父親這樣的貧民微微鞠躬,尊重作揖請求道:“請您好好對待她吧。”
父親一驚,驚得踉蹌后退了一步,連疲憊的精神也給刺激活了。他平日里即使如何瞧不起張府,也不敢光明正大給張府人物沒臉,他同樣行了個禮,忙作揖回應:是是。
我在一旁,被他們忽然的禮儀相待,弄得摸不著頭腦地呆住了,仲硯的行為實在是驚悚駭然的,雖然我后知后覺才被他的偉大震驚了。
那天清早,我也說不上來我們三人的氛圍,都是那么奇奇怪怪的。
等仲硯進了沉寂的門內關上門,父親情緒不明攜著我走了。
我摸不清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您不怪我了嗎?”
他不置可否,反問我:“知道那個瘋女人嗎?”
我點點頭,沒敢言語其他。
粗人父親難得措辭婉轉的說話,“雖然在大家眼里,那是個倒霉晦氣的女人,不過比起我現在,她至少有那么一點幸運,她……”
哪一點幸運,他倒是停住了,嘆了一口氣沒再言語。
也許他是在說她不清醒而不用難過,我真想告訴他,錯了!她也一樣會難過,已經難過到瘋了!并且瘋了還不停難過!
可是我還是不敢多說什么,我的頭不由自主低得深了些,腳下忽然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一時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一想到已經發了瘋的敘荷,也想起了家里傷心欲絕的母親,才沒法兒繼續在回家的路上行走了,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
還是會怪我的。
父親聽到我的嘟噥,他過來牽上了我的手,給我走動的力量,拉著我往前走,往回家的路上走。
“苦啊,有些人活著就是苦,這是我們的命,嗲嗲不怪你啦。”父親用上了在我更小的時候叫他的那種稱呼,調兒門高地說。
“小榮子,我就相信你是我們的小榮子,跟嗲嗲回家,還是就這么過吧,得過且過。”
他一前一后說了這么兩句稍稍使我安心的話,我才有勇氣面對母親了。
我打賭她一定是會繼續怪我的,可是我沒料到在弟弟夭折以后,她會對我完全視而不見,那已不是責怪的程度了,她好像已經完全放棄了她的另一個孩子,目前唯一的女兒。
我只好期盼時間能沖刷掉她內心的傷痛與怨恨。
我也只能去期盼自己重新蛻變,變成天底下最懂事的女兒。我竭力去改變自己,抹殺孩子的天性,小心翼翼在自己家里生活。
我甚至死死逼了自己一把,終日像大人一樣操持家務,像奴隸一樣察言觀色的服侍雙親。
我渴望母親的回頭,渴望她能重新拾起對我的期望,哪怕再溫和關注我一眼,我也能拾起信心坦然的面對家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