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代序:敬仰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韋爾霍文斯基的若干生平細節
- 鬼(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22383字
- 2020-06-18 10:55:14
一
我們這個城市歷來平淡無奇,不久前卻發生了一些極為離奇的事情。在講述之前,我因為拙于構思而不得不從遠處落墨,從才華橫溢、受人敬仰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韋爾霍文斯基的若干生平細節說起,就算是這篇紀事作品的一個序吧。我要講的故事本身還在后面。
直說了吧,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我們面前總是扮演某種與眾不同,不妨說是仁人志士的角色,而且嗜之成癖。我甚至覺得,離開這個角色他就活不下去。并不是要把他比作粉墨登場的戲子,我絕無此意,何況我本人是敬重他的。那一切也許只是習慣使然,或者不如說是一種持久、高尚的憧憬所致,從童年起他就醉心于模仿仁人志士的絕妙表演。比方說,他特別欣賞自己“被迫害”、不妨說“被流放”的境遇。這兩個說法都有一種異彩,使他一朝著迷而終難自拔,漸漸地竟自命不凡起來,經過如此漫長的歲月,他在自己心目中終于升到了某種極其崇高的地位而私心竊喜。在上個世紀的一部英國長篇諷刺小說中,一個叫格列佛的人,從居民身高僅六英寸左右的小人國歸來。他那么習慣于以小人國里的巨人自居,走在倫敦街頭竟情不自禁地吆喝過往行人和馬車,要他們小心閃避,以免被他無意中踩死,在他的想象中,他仍然是巨人,而別人都是侏儒。人們因此而笑他,罵他,粗魯的馬車夫還用鞭子抽這位巨人。可是這公道嗎?誰不知道習慣的力量呢?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身上,習慣導致了幾乎同樣的結果,但是或許可以說,表現得更加天真無邪,因為他為人極好。
我甚至認為,他后來完全被人遺忘了。但是決不能說,他在當初也默默無聞。無疑,他曾一度躋身名流,與我們上一代的某些活動家同樣享有盛名。有一個時期(不過短暫得轉瞬即逝),很多操之過急的人幾乎把他的名字與恰達耶夫、別林斯基、格拉諾夫斯基[7]以及在國外嶄露頭角的赫爾岑相提并論。可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活動,或許可以說是由于“風云變幻”吧,幾乎在一開始就夭折了。事實如何呢?原來根本就不曾有過什么“風云”,“變幻”更無從說起。至少在這件事上是如此。只是現在,只是在前幾天我才驚訝莫名,卻又千真萬確地了解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居住在我們省會,周旋于我們之間,非但不是如我們慣常所以為的那樣被流放,而且從未受到過監視。可見,陷入自鳴得意的臆想會有多么不可思議的結果!他本人一輩子都真心實意地相信,在某些圈子里人們總是忌憚他,他的一舉一動隨時都會被人知道、猜忌,他相信,二十年來的一連三任省長在前來就職的時候,就早已有了關于他的某種特殊的、惴惴不安的疑慮,這是上面向他們宣布任命時就首先授意的結果。要是那時有人以確鑿的證據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明,他的擔心是完全多余的,那么他一定會感到被輕視而憤憤不平。而他是一個極聰明、極有才氣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位學者,不過在學術上嘛……嗯,總之在學術上他建樹甚少,似乎是毫無建樹。不過在我們俄國,學者的這種情況是屢見不鮮的。
他從國外歸來并作為講師而在大學講臺上展現才華的時候,已是四十年代末了。一共只作了寥寥數次公開講演,似乎是與阿拉伯人有關的;他還成功地進行了學位論文答辯,這篇出色的學位論文闡述了在一四一三至一四二八年那個時代德意志小城漢瑙有可能起到的社會作用以及它在漢薩同盟中的地位[8],同時也論述了它完全未能起到這種作用的那些特殊的、語焉不詳的原因。這篇論文巧妙地痛擊了當時的斯拉夫派,從此在斯拉夫派中激起眾怒,樹敵甚多[9]。后來,不過是在失去教職以后了,他在一本譯介狄更斯作品、宣揚喬治·桑的進步月刊[10]上發表了(可以說這是一種報復,要讓人看看,他們失去了怎樣的一個人才)一篇極其深刻的論文的上篇,仿佛是論述某個時代某些騎士之所以具有非凡道德情操的原因[11],或類似的問題。至少它貫串著一種含義深遠而又非常高尚的主題。后來聽說,論文的續篇被匆忙查禁了,而且月刊也因為發表了這半篇論文而遭殃。很可能有這么回事。那時候什么怪事不會發生呢?不過單就這一次而論,恐怕是什么怪事也不曾有過,只是作者本人偷懶,半途而廢罷了。至于他中斷關于阿拉伯人的講演,是因為有人(顯然是他的反動宿敵)不知怎么截獲了致某人的一封透露了某些“情況”的信[12],于是他被要求作出解釋[13]。不知是否可靠,反正還聽說,與此同時在彼得堡破獲了幾乎鬧得地動山搖的龐大的反自然、反國家的十三人團[14]。據說他們似乎要翻譯傅立葉[15]本人的著作。真是事有湊巧,就在這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一首長詩在莫斯科被查獲。這還是他六年前年輕時在柏林寫的。正當它的手抄本在兩個愛好者之間傳閱時被發現,此外又在一個大學生那里查到。現在我的桌子里也放著一本。它是我去年才得到的,是此前不久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親手抄錄并有作者的親筆題詞,紅色山羊皮精裝。其實它不無詩意,甚至不無些許才氣;寫得很怪誕,不過那時(準確些說,在三十年代)是常有人寫寫這類玩意的。要敘述情節可就為難了,因為我其實一點兒也看不懂。這似乎是一篇采取抒情劇形式的諷喻作品[16],與《浮士德》第二部相似。開幕是女聲合唱,然后是男聲合唱,后來是別具一格的團體合唱,最后是從未投生卻渴望到人世走一遭的幽靈們的合唱。所有這些合唱的內容都很含糊,大都是對某某的詛咒,然而仿佛極富幽默意味。這時場景突然更換了,所謂“生活的節日”到了,在這個節日連昆蟲也唱起歌來,一只烏龜上場,用拉丁文作了例行致辭,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甚至有一種礦物也唱了什么,那可完全是非生物啊。總之,歌聲不絕于耳,說起話來就是無謂的謾罵,當然啦,仿佛含義深遠。最后,場景又換了,出現一片荒野,一個文雅的青年徘徊于懸崖峭壁之間,摘下一些野草,含在嘴里嗍著。仙女問,為什么他要嗍這些野草,他答道,他覺得自己洋溢著生命力,想尋求一種蒙眬的睡意,而這些草汁終于使他如愿;然而他的主要愿望是喪失理智(這個愿望也許是多余的呢)。然后,一位風姿如玉的美少年騎著黑馬驟然馳來,而追隨其后的是各族人民大眾。青年是死亡的象征,而各族人民渴望著死亡。終于到了最后一場,驀地出現一座巴比倫塔,大力士們唱著新希望之歌,終于就要建成,而在頂層即將竣工的時候,主人,姑且說是奧林匹斯山上的主人吧,卻神態滑稽地溜走了,于是機靈的人類占據了他的位置,懷著對事理的新的領悟立即開始了新生活。咳,就是這么一首長詩那時被看作危險作品。去年我曾建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將它付印,因為在當代它是全然無害的。可他拒絕這個建議,顯然很不高興。說它無害,這種看法使他大為掃興,我甚至認為,整整兩個月來他之所以對我有點冷淡,也是起因于此。結果怎樣呢?幾乎就是我提議在這里付印的時候,這首長詩卻意外地在那邊,即在國外出版了,被收入一本革命文集,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事前一無所知。他起初駭然,急忙求見省長,又往彼得堡寫了一封措辭高雅的申辯信,他把這封信向我讀了兩遍,不過并未寄出,因為不知道該寄給誰。總之,整整一個月他忐忑不安。不過我深信,他在內心深處是非常得意的,幾乎睡覺時也帶著他所收到的那本文集,白天就把它藏在褥墊下面,還不讓女仆去鋪床,盡管天天在等著某處發來的電報,但神態傲然。結果什么電報也沒有收到。于是他與我又和好如初,這也足以說明他心地非常善良,謙和而不計前嫌。
二
我并不是說,他絲毫沒有受過打擊;不過現在我毫不懷疑,他當初是可以把有關阿拉伯人的講演繼續下去的,只要略作必要的解釋即可。但他那時自視甚高,匆匆斷定,他的一生已毀于“風云變幻”。倘要挑明全部真相的話,那么改變他的前程的真正原因,是中將夫人、大富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斯塔羅夫金娜重申過去對他的禮聘,請他以高級教師和朋友的身份負責她的獨生子的教養和全面智育,至于優厚的報酬就不必提了。這個建議最初還是在柏林向他提出的,恰在他第一次喪偶的時候。他早在少不更事時娶的結發妻子,是本省一個輕佻的姑娘,為了這個還挺有魅力的娘們,他備嘗苦澀,既因為供養不起她,也由于別的一些微妙的原因。她死于巴黎,最后三年夫妻分居,她身后給他留下一個五歲的幼子,“還不曾被愁云籠罩的燕爾新婚的結晶”,感傷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曾在我面前如此慨嘆。孩子一出世就被送回俄國,一直由窮鄉僻壤的幾位遠房姑媽扶養。那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謝絕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聘請,不久,甚至一年不到,他就再婚,娶了柏林的一個沉默寡言的德國女子,實際上并無特殊的必要。不過此外還有推辭的其他原因:當時有一位他忘不了的教授聲譽鵲起,使他艷羨不已,于是他也走上講臺,細心備課,要一展他那雄鷹的翅膀。眼下既然鎩羽而歸,自然想起了當初就曾躍躍欲試的那份禮聘。與他共同生活不到一年的第二位夫人的突然亡故,使問題迎刃而解。坦率地說:決定一切的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對他的那份熱情的關懷,那份寶貴的近乎完美的友情,如果可以這樣形容友情的話;他投入了友情的懷抱,于是事情定了下來,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我用了“懷抱”這個字眼,可千萬不要有誰想入非非,這里只能按照最高尚的道德含義來理解懷抱。一種極微妙、極高雅的聯系把兩位如此出色的人物結合起來了,這是永恒的結合。
教席之所以被接受,還因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結發妻子留下的小小莊園恰與斯塔夫羅金夫婦在我省的一座非常壯麗的近郊莊園斯克沃列什尼基毗鄰。何況他從此可以擺脫大學里的煩雜工作而在寧靜的書齋獻身于學術,以深奧的學術著作豐富祖國的文獻。雖然并沒有學術著作問世,然而卻能在其余生,在二十余年里,作為“責難的化身”站在祖國面前,誠如人民詩人所云:
你作為責難的化身
……
站在祖國面前,
你——自由派的理想家。[17]
不過,人民詩人所提到的那個人物,倘若愿意,也許真的有資格一輩子擺出這么一副架勢,盡管乏味得很。至于咱們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比起那樣的人,老實說,不過是效顰之輩,而且站得倦了,往往還側身而臥。然而盡管是側臥,這樣的臥姿依然能體現責難之意,平心而論,為了向區區一省示威,這樣也就夠了。你不妨看看他在我們俱樂部里是怎樣坐上牌桌的。他的神氣仿佛在說:“打撲克!我居然坐在這里同你們打葉拉拉什[18]!難道這種現象是能夠容忍的嗎?誰該對此負責?是誰斷送了我的事業,使我不得不打牌混日子?唉,該死的俄羅斯!”于是他傲然地打出一張王牌紅桃。
其實他極愛打牌,因而與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屢生齟齬,尤其在最近,特別是因為他總是輸。這在以后再說。我只想指出,他還是(不如說有時是)很有良心的人,他因為賭博而含羞抱愧,常常郁郁不歡。在與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結交的二十年間,他每年照例有三四次陷入我們所謂的“憂國憂民”的心境,其實就是心情抑郁,然而這個字眼卻為可敬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所樂用。后來除了憂國憂民,他又陷入了對香檳酒的嗜好;不過敏感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畢生都在竭力阻止他的庸俗傾向。他也正需要一個保姆,因為他有時很反常:他在極其崇高的憂國憂民的心境中會突然像道地的凡夫俗子那樣開懷大笑。有時甚至用諧謔的口吻談論他自己。可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所怕的無過于這種諧謔。她是一絲不茍的女人,是學術和文藝的庇護人,只遵循極其崇高的意愿行事。這位高貴的夫人對她可憐的朋友是有重大影響的。關于她有必要另作交代,我這就來談談她。
三
有的友誼是很奇怪的,兩個朋友都恨不得把對方吃了,畢生如此,卻又分不開。分手無論如何也不行:使著性子絕交的一方會首先病倒,說不定還會一命嗚呼,如果當真絕交的話。我確實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好幾次,有時還是在單獨與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互訴隱衷之后,在她走后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用拳頭擂起墻壁來。
他絲毫不是矯揉造作,有一次甚至把墻上的灰泥也擂得掉了下來。也許有人會問,我怎么會知道如此微妙的細節?可是,如果我本人就是目擊者呢?如果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止一次伏在我肩頭痛哭失聲,繪聲繪影地親自向我描述全部內情呢?(在這種情況下他真是無話不談啊!)可是,請看痛哭之后往往會發生的情況吧:第二天他就因為自己忘恩負義而情愿被釘上十字架;急忙把我叫到身邊或者自己跑來見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告訴我,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是“品格高尚、彬彬有禮的天使,而他卻恰恰相反”。他不僅跑來對我說,而且不止一次寫信向她本人生動地描述這一切,還簽上自己的全名,鄭重承認,譬如就在昨天,他曾對別人講,她是出于虛榮心才留下他,她忌妒他的博學和才華;說她恨他,卻不敢露于形色,因為怕他離她而去,以致有損于她在文壇的聲望;他說,他因此而鄙視自己,決意自戕,現在就等她一言而決,如此等等。由此可見,這個長不大的五十歲的孩子,一旦沖動起來,會達到如何歇斯底里的程度!有一次我親眼看了他的一封信,那是在他們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惡語相加的爭吵之后。我不禁駭然,央求他不要把信寄出。
“不行……老實說……這是責任……我會死的,如果不向她坦陳一切一切的話!”他幾乎是熱病發作似的回答道,終究還是把信寄了出去。
他們的不同之點正在于她是永遠不會寄出這樣的信的。的確,他對寫信真是情有獨鐘,即使兩人同住一幢房子,也要寫信給她,在歇斯底里發作的情況下,還會一天寫兩封。我確實知道,即使一天有兩封,她也總是極細心地閱讀,還作出標記,分類放入一只專用的小匣子里;不僅如此,還把信的內容暗記于心。她讓她的朋友空等一天,不給任何回音,而在見面時不動聲色,若無其事。漸漸地她把他訓練得帖然就范,再也不敢提及頭一天的事了,只是不時地看看她的眼色。但是她什么也沒有忘記,他有時卻忘記得實在太快了,而且受到她平靜的神態的鼓舞,往往就在當天,只要有朋友來訪,就會喝著香檳,孩子似的又笑又鬧。可想而知,她在這樣的時刻望著他,眼神里該有多少怨毒,而他卻懵然不覺!也許過了一周、一個月,甚至半年,在某一個特殊時刻,他無意中想起信里的一句話,想起信的全部內容,以及一切有關的情況,猛然羞愧難當,難受至極,以至他的輕度霍亂發作而病倒。他所特有的這種狀似輕度霍亂的發作在某些情況下只是神經震蕩的結果,也是他體質中的令人發噱的奇趣。
真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確實常常恨他;可是有一點他到死也沒有發覺,即對她來說,他終于成了她的兒子,她的一個創造物,甚至可以說是她的一個虛構;他與她骨肉相連,她留下他,雇用他,絕不是僅僅出于“忌妒他的才華”。這種猜疑對她該是多大的侮辱!她對他懷有不可遏止的愛,而又經常恨他、怨他、蔑視他。她無微不至地關懷他、照料他二十二年,當問題涉及他作為詩人、學者、名流的聲譽的時候,她憂心忡忡,徹夜難眠。她臆造了他,而且對自己的臆造首先深信不疑。他仿佛是她夢想中的人物……但是她因此而要求于他的也確實很多,有時甚至要求他服服帖帖。而她那樣不忘舊怨,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要順便講兩段趣聞。
四
在關于解放農奴的傳聞不脛而走,俄羅斯舉國歡騰,迎接復興的時候,有一天路過本地的彼得堡的一位男爵造訪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他是有廣泛上層關系并且深諳政局的人物,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非常重視類似的造訪,因為自從丈夫過世,她在上流社會的聯系便日漸減少,以至中斷。男爵在她家里待了一個小時,喝了茶。沒有旁人在座,不過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邀請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作了介紹。男爵居然聽說過他,或者是假裝聽說過,但在喝茶時卻很少理睬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然不容怠慢,何況他的風度極為優雅。雖然出身似乎不高,但是幼年曾經有機會在莫斯科的名門受到教育,因而教養有素;他能像巴黎人一樣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因此,男爵一見之下就應當看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雖然蟄居外省,身邊卻有怎樣的人物。結果并不是這樣。在男爵肯定剛剛傳開的關于偉大改革的傳聞完全屬實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忍不住叫了一聲烏拉,甚至還做了一個手勢來表示他的狂喜。他的叫聲不高,甚至還很優雅。甚至那份狂喜還是預先想好的,而手勢在喝茶前的半小時就特意對著鏡子反復練習過;想必當時出了什么差錯,以至男爵竟微微一笑,不過隨即彬彬有禮地插話道,全體俄國人都目擊這一偉大事件而深感欣慰。不久他就走了,而且臨走時也沒有忘記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伸出兩根手指握別。回到客廳以后,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有兩三分鐘一言不發,好像在桌子上尋覓什么;但她忽然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轉過身來,面色蒼白,兩眼冒火,聲音低沉地緩緩說道:
“這是我永遠不能寬恕你的!”
第二天她若無其事地與自己的朋友見面;對發生過的事情再也不提。但是十三年后,在一個傷感的時刻,她又回想起來而埋怨他,而且面色蒼白,與十三年前第一次抱怨他的時候完全一樣。她一輩子只對他講過兩次:“這是我永遠不能寬恕你的!”男爵事件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的事件也很典型,而且似乎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命運有重大影響,所以我決定舊事重提。
這件事發生在一八五五年春季的五月,就在斯塔夫羅金中將去世的消息傳到斯克沃列什尼基之后。他是一個魯莽的老人,在奉命趕赴作戰部隊,前往克里米亞的途中死于胃病。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成了遺孀,一身喪服。誠然,她不會太悲痛,因為最后四年與丈夫因性格不合而完全分居,只付給他生活費(中將本人總共只有一百五十名農奴和薪俸,還有的就是顯貴的身份和上層關系;全部財產和斯克沃列什尼基都屬于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一個十分富有的包稅商的獨生女兒)。盡管如此,出乎意外的消息還是使她感到震驚而完全離群索居。不言而喻,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寸步不離地隨侍左右。
正是百花爭艷的五月;傍晚景色迷人。稠李花開了。每到黃昏兩個朋友就在花園里相聚,在涼亭里坐到夜色降臨,彼此傾訴各自的感情和思緒。這是詩情畫意的時刻。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有感于命運的變化,更比平日健談。她似乎與自己的朋友很貼心,這樣度過了幾個傍晚。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莫非這個郁郁寡歡的寡婦有意于我,期望我在她服喪周年之后向她求婚?”這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念頭;然而一個人生性高雅,有時卻就因為有多方面的修養而更傾向于玩世不恭。他琢磨著,覺得真像是那么回事。于是尋思起來:“財產可觀,不錯,可是……”確實,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算不上一個美人:她是高個子,面色發黃,瘦骨嶙峋,一張狹長的馬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越來越猶豫,他為疑慮所苦,甚至因為難于決斷而哭了一兩次(他常哭)。晚上在涼亭里,他的臉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調侃和嘲弄的神氣,流露出賣弄風情而又高傲的表情。這卻是無意中情不自禁的表現,甚至越是高尚的人,這種表現越觸目。天知道該怎樣評說,然而更可能的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心里并沒有起過什么念頭,足以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理由那樣猜疑。何況她也不會把自己的姓氏斯塔夫羅金改換成他的姓氏,盡管他的姓氏也那么光彩。也許她的表現不過是女性的撒嬌,女性下意識的需要的流露,在一些特殊的場合女人有這種需要是十分自然的。不過我不敢說一定對;甚至時至今日女人的心依然深不可測!不過我還是說下去吧。
應該設想,她很快就看透了他那怪怪的臉色;她敏感而精細,而他有時卻太天真了。不過黃昏仍舊那樣度過,談話依然富于詩意和情趣。有一天,隨著夜幕降臨,在活躍而詩意盎然的談話之后,他們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住宿的廂房臺階邊熱情地握手道別。每年夏天他都要從斯克沃列什尼基主人的豪宅搬進這個幾乎坐落在花園里的小小廂房。他剛剛走進房間,在惴惴不安的思緒中取一支雪茄,還沒有點燃,倦怠地靜立于敞開的窗前,看著縷縷白云圍繞著明月飄動,這時一陣輕微的窸窣聲使他哆嗦了一下,轉過身來。僅僅在四分鐘之前才告辭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又站在他的面前。黃黃的臉龐幾乎發青,緊抿著嘴唇,嘴角抽搐。她以堅定而毫不容情的目光沉默地逼視他的眼睛,有整整十秒鐘之久,突然又低沉又急切地說道:
“這是我永遠也不能寬恕你的!”
已經過了十年以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向我低聲講述了這段傷感的故事,事先還閂上了門。他起誓,他當時愣在那兒,竟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是怎樣消失的。此后她對這段往事從未有過什么暗示,而且始終若無其事,所以他一生都不免要想,這一切都不過是大病之前的幻覺,何況他當夜就真的病倒了,足有兩個星期沒有痊愈,于是涼亭里的約會也就中止了。
盡管他但愿那是幻覺,然而終其一生,他每天都仿佛在等待著這件事的下文,或者說結局。他不信就這么結束了!既然如此,他有時就不免對自己的朋友投以詫異的目光。
五
她甚至親自給他設計了一套服裝,他也就穿了一輩子。這套服裝優雅而有特色:下擺長長的黑色常禮服,幾乎一直扣到上面,俊俏合體;寬邊禮帽(夏天是草編的);白色麻紗領帶,系成兩側下垂的大蝴蝶結;頂端鑲銀的手杖,長發垂肩。他那深褐色頭發,只是最近才有點花白。不留胡須。據說他年輕時非常漂亮。不過在我看來,即使到了老年他也很引人注目。何況五十三歲又怎能算老?可是,由于要賣弄憂國憂民,他不僅不愿顯得年輕,似乎反而炫耀上了年紀的持重。高高瘦瘦的身材,垂肩長發,憑著那一身打扮,挺像一位大家庭的長者,或者不如說更像三十年代一本出版物上詩人庫科利尼克[19]的一幅石印肖像,尤其是夏天在花園里的時候:他坐在長椅上,在盛開的丁香花下,雙手輕扶手杖,身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對著西下的夕陽富于詩意地沉思。說到這里,我想指出,他到后來對讀書越來越不感興趣了。不過這是晚年的情況。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大量訂閱的報刊,他是經常閱讀的。對俄羅斯文學的成就,他也經常關心,不過絲毫不失自尊。他曾醉心于研究我國當代的內政外交,可是不久就把手一揮,放棄了研究。他往往拿著托克維爾[20]的著作踱入花園,口袋里卻揣著私下隱藏的保羅·德·科克[21]的輕松讀物。不過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想順便說說庫科利尼克的肖像。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第一次得到這幅小畫像的時候,還是在莫斯科貴族女子寄宿中學讀書的小女孩。她立即愛上了肖像,這是中學里所有小女孩的通病,她們見誰就會愛上誰,同時也會愛上自己的老師,主要是書法老師和繪畫老師。然而意味深長的倒不在于小女孩的特點,而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到了五十歲還珍藏著這幅小畫像,它是她最隱秘、最心愛的寶貝之一。也許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她才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設計了一套與畫像有點相似的服飾。當然,這也是小事一樁。
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身邊的最初歲月,或者不如說前半期,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還想著寫作,每天都認真地打算動筆。可是到了后半期,他想必連早已熟悉的東西也忘記了。他越來越經常地對我們說:“好像已經作好了寫作的準備,材料也收集齊了,可就是寫不下去!一事無成!”于是沮喪地低下頭來。毫無疑問,這使為科學而受難的他在我們的心目中顯得更加偉大;可是他本人似乎別有所求。“人們把我忘了,誰也不需要我了!”他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說道。他的這種深深的苦悶,到五十年代末特別嚴重。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終于明白不能掉以輕心。何況一想起人們把她的朋友忘記了,不再需要他了,她就無法忍受。為了讓他的苦悶得到排遣,也為了恢復他往日的光榮,她把他帶到了莫斯科,她認識那里的一些高雅的文人學者;不料莫斯科也不能盡如人意。
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一股新的浪潮興起了,與先前的死水一潭大不相同,不知什么緣故,你覺得它很奇特,卻又到處感覺得到它的存在,甚至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也不例外。有種種傳聞。總的說來大家對事實都有所了解,不過顯而易見的是,除了事實還有隨之而來的種種觀念,主要是它們大量涌現。這就使人感到尷尬:你無所適從,也無法準確地知道,這些觀念的含義究竟是什么?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出于女人的天性,一定要探究其中的奧秘。她親自閱讀報刊,以及私下流傳的國外出版物,甚至當時開始出現的傳單[22](這一切都有人為她搜羅);結果只弄得她暈頭轉向。她又開始寫信了,給她的答復很少,而且越來越令人莫名其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被鄭重其事地請來向她澄清“所有這些觀念”;可是對他的解釋也十分不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整個運動采取極其倨傲的態度;他把一切都歸結為他本人被忘卻,被置于無用之地。終于也有人提起了他,起先是在國外的出版物上,說他是流放中的受難者,隨即是在彼得堡,說他曾經是著名星座中的一顆明星;甚至把他與拉吉舍夫相提并論,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后來有人發表消息,說他已經去世,還許諾要寫一篇悼念他的文章。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剎那間就復活了,而且氣概非凡。他對當代人的倨傲態度陡然消失,心中燃起了熾烈的愿望:參與運動,一顯身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立即對一切又充滿信心,拼命忙活起來。決定毫不遲疑地前往彼得堡,了解事實真相,親自研究,如果可能,要全身心地投入活動。此外,她宣布要創辦自己的雜志并為它奉獻余生。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眼見情況發展到了這一步,變得更加傲慢了,在赴彼得堡的途中,就對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幾乎擺出庇護者的架勢,——她立即把這一點銘記在心。不過她此行還另有相當重要的原因,即恢復上層關系。必須盡可能讓上流社會知道她的存在,至少要作一番嘗試。不過此行的主要借口卻是要看望她那即將畢業于彼得堡高等政法學校的獨子。
六
他們去了,而且在彼得堡幾乎住了整個冬季。可是,到大齋[23]前夕,一切都像美麗的肥皂泡一樣破滅了。幻想落空,而混亂非但沒有澄清,反而變得更加糟心。首先,上層聯系幾乎毫無進展,只有微不足道的接觸,而且還是仰人鼻息的高攀。深感屈辱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轉而一頭扎進了“新觀念”,并且開始在自己家里舉辦晚會。她邀請文學家,于是立即有很多文學家被領到她的家里。以后他們就不請自來,呼朋引類。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文學家。他們令人難以置信地徒務虛名,而且絲毫不加掩飾,仿佛這就是他們的使命所在。有些人(雖然遠不是全體)甚至大醉而來,卻仿佛覺得醉態有一種特殊的、昨天剛被發現的美。他們全都莫名其妙地驕傲得出奇。所有人的神氣都分明在說,他們剛剛發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秘密。他們肆意謾罵,還自鳴得意。很難了解到他們究竟有什么作品;可是在座的卻有評論家、小說家、劇作家、諷刺作家、暴露性作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甚至擠進了他們最高的圈子,就是那里在指導著運動。指導運動的人高高在上,但他們殷勤地歡迎他,當然,誰都對他一無所知,也從未聽說過他,除了他能“闡述思想”之外。他在他們身邊巧于周旋,盡管他們德高望重,居然有兩次好不容易把他們請到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沙龍。這些人很嚴肅,也很有禮貌,舉止得體;看來別人都怕他們;不過他們顯然無暇應酬。還有兩三位過去的文壇名人也露面了,他們碰巧也在彼得堡,而且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早就和他們保持著最美好的關系。然而使她吃驚的是,這些真正的而且無可置疑的名人卻低聲下氣,有的簡直是巴結那魚龍混雜的一群,卑鄙地阿諛奉承。起先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很走運;人們迎合他,在公開的文學集會上把他推向前臺。在一次公開的文學朗誦會上,他第一次登臺朗誦時,響起了極其熱烈的掌聲,掌聲持續了五分鐘之久。九年后他噙淚回憶這段往事,不過寧可說是由于愛好藝術的天性,而不是出于感激之情。“我向您起誓,而且我打賭,”他親口對我說(不過只是對我才說,而且是在私下里),“全體聽眾中,簡直沒有任何人對我有絲毫的了解!”這是一個出色的自白:由此看來,他有敏銳的頭腦,既然他當時在臺上盡管得意忘形,卻能洞察自己的處境;由此看來,他又沒有敏銳的頭腦,既然時隔九年,他回憶起來還不無委屈之感。人們曾要他在兩份或三份集體抗議書[24]上簽名(他自己也不清楚抗議什么),他簽了。還有人逼著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簽名抗議一起“丑行”,她也簽了。不過,這些新來者大多數雖然拜訪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卻不知何故竟自以為有理由輕視她,公然加以嘲笑。后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傷感的時候曾向我暗示,從那時起她就忌妒他了。她當然明白,那些人是不可交的,但仍然以女性那種歇斯底里的急切心情熱烈地接納他們,而主要的是她似乎始終在期待著什么。她在晚會上話語很少,盡管她是可以說話的;可她多半在默默地傾聽。人們紛紛議論,關于廢除書報檢查制度和詞末的硬音符,關于以拉丁文字母代替俄文字母,[25]關于昨天某人被流放,關于市場[26]上的一起丑聞,關于俄羅斯實行民族自治而保持自由聯邦關系的好處,關于取締陸海軍,關于恢復波蘭以第聶伯河為界的疆域,關于農業改革和傳單,關于取消繼承權、家庭、子女和神父,關于婦女權利,[27]關于任何人都永遠不會寬恕的克拉耶夫斯基[28]先生的房產,等等,等等。顯然,在新來的這一群魚龍混雜的人之中有很多痞子,但毫無疑問,也有很多正派的甚至很有吸引力的人物,盡管他們畢竟有些令人訝異之處。正派的人遠比那些不正派的粗野的家伙更叫人難以理解;然而不知究竟誰在誰的掌握之中。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宣布創辦刊物的意向以后,更多的人涌到了她的家里,而且立即當面紛紛指責她是剝削勞動者的資本家。指責的放肆和突兀都令人目瞪口呆。年老的將軍伊萬·伊萬諾維奇·德羅茲多夫是已故斯塔夫羅金將軍的舊交和戰友,一位極可尊敬的人物(不過是從一定角度來看),而且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認識他;他極為固執、易怒,吃得極多,對無神論怕極了。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一次晚會上,他與一位年輕的名流爭執起來。青年人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您既然這樣講話,那么您一定是個將軍,”那意思是,他找不到比將軍這個字眼更厲害的罵人話了。伊萬·伊萬諾維奇非常氣憤:“是的,先生,我是將軍,一位中將。我曾經為我的國君效力。而你,先生,是一個無知小兒和無神論者!”不可容忍的丑聞發生了。第二天報紙揭露了這件事,而且因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不愿立即趕走將軍而開始征集簽名,反對她的“不成體統的行徑”。畫刊上出現了漫畫,在一幅小小的畫面上把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將軍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作為三個反動朋友而刻薄地加以描繪;漫畫還附有人民詩人針對這一事件而寫的詩。我發覺,那些掛著將軍軍銜的大人物確實有一個可笑的習慣,說什么“我曾為我的國君效力”……就好像他們的國君不是我們這些普通臣民的國君,而是另有其人,只屬于他們。
不言而喻,不能在彼得堡待下去了,特別是因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遭到了徹底的失敗[29]。他受不住了,開始鼓吹藝術的權利,卻招來了更無情的大聲嘲笑。他在自己最后一次講話時,想以一篇冠冕堂皇的漂亮演說發揮影響,打動人心,并期望人們會對他“被流放”表示敬意。他毫無異議地同意“祖國”是一個既無益又可笑的字眼;也同意宗教有害的思想,但響亮而堅定地宣稱,普希金比靴子重要,而且遠為重要。[30]噓聲四起,他還沒有走下講臺就當眾號啕痛哭。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把奄奄一息的他帶回了家里。“他們對待我就像對待一頂舊草帽一樣!”[31]他語無倫次地嘟噥道。她通宵伺候,給他服桂櫻葉水,而且直到天色破曉反復對他說道:“您還是有用之才;您還會大顯身手;您還會受到重視的……在別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就有五位文學家來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其中三人是她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他們面色嚴峻地向她宣布,他們對她的雜志問題進行了研究并作出了有關決定。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從未委托別人就她的雜志問題進行研究或作出什么決定。他們的決定是,她把雜志創辦起來以后,要立即根據自由結合的原則,將雜志連同資金轉讓給他們;她本人回到斯克沃列什尼基去,并且不要忘記把“思想陳腐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帶走。出于大度,他們同意產權歸她所有,每年將純利潤的六分之一匯至她的名下。最令人感動的是,這五個人中大概有四人全無利己的動機,完全是為“共同的事業”而奔波。
“我們懵懵懂懂地離開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敘述道,“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記得我伴隨著車廂的碰撞聲而喃喃不已:
維克和維克和列夫·卡姆別克[32],
列夫·卡姆別克和維克和維克……
而且鬼知道還說了些什么,就這樣直到莫斯科。到了莫斯科才冷靜下來,仿佛在這里真的會有所不同。唉,朋友們!”他有時慨然長嘆,“你們無法想象,你們的心里會充滿怎樣的憂傷和惱怒,眼看你們早已視為神圣的偉大思想被碌碌無為之輩接過去并照搬給與他們一樣蠢的蠢材,照搬到大街上去,于是你們驀然發現它已經淪落在舊貨市場上,灰頭土臉,面目全非,荒唐地向隅而泣,成為蠢人們的玩物,失去了往日的勻稱與和諧!不!在我們的時代并不是這樣,我們所追求的絕不是這種局面。不,不,絕不是。一切都變得我無法辨認了……我們的時代將再次來臨,把目前已經蛻變的一切重新納入堅實的發展道路。否則怎么得了呢?……”
七
從彼得堡回來以后,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立即把自己的朋友送到國外去“休養”;而且她感覺到,他們也必須暫時分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興高采烈地動身了。“到了那里,我將獲得新生!”他滿懷激情地叫道,“到了那里,我終于能從事學術工作了!”然而他寄自柏林的最初信件就又老調重彈。“我的心碎了!”他給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寫道,“往事歷歷,終難忘懷!在柏林這里,一切都使我想起我的舊情,我的過去、青春的歡樂和苦澀。她在哪里?她倆現在在哪里?你們在哪里啊,永遠使我自慚形穢的兩位天使?我的兒子,我鐘愛的兒子在哪里?而我,我自己,原先那個有鋼鐵般堅強的力量、屹立如山崖的我又在哪里啊,而現在某個安德烈耶夫,一個長著大胡子的東正教小丑居然能把我的生活擊得粉碎。”,等等,等等。至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兒子,他一生中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兒子出生的時候,第二次就是不久前在彼得堡,當時那個年輕人正在準備報考大學。上文曾經提到,這個孩子一直由О省的幾位姑姑扶養(生活費由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支付),離斯克沃列什尼基有七百俄里。至于安德烈耶夫,不過是我們本地的開著一家小鋪子的商人,為人古怪,是自學成才的考古學家,熱中于搜集俄國的古董,有時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認識問題上,主要是對思潮的認識問題上互相攻訐,彼此挖苦。這位長著灰白胡須、戴著銀邊大眼鏡的可敬商人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小小莊園上(毗鄰斯克沃列什尼基)買下了幾俄畝樹林供他采伐,還有四百盧布沒有付清。雖然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為自己的朋友前往柏林而慷慨解囊,可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臨行之前卻特別想拿到這四百盧布,也許有秘密開銷吧,因此一聽說安德烈耶夫要延期一個月支付,差一點沒有哭起來,不過延期是有理由的,因為最初的幾筆款項由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時的特殊需要而幾乎提前半年就支付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興致勃勃地看了這第一封信,用鉛筆在“你倆在哪里?”這個感嘆句下面劃了著重線,于是注明日期,鎖進了小匣子。當然,他在回憶自己的兩位已故的妻子。來自柏林的第二封信,調子又有了變化:“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十一小時也好啊’,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不滿地說),在圖書館翻閱資料、核查、摘錄、四處奔走;訪問了幾位教授。與出色的頓達索夫一家恢復了交往。娜捷日達·尼古拉耶夫娜至今還多么有魅力!她向您致意。她年輕的丈夫和三個侄兒都在柏林。每天晚上我們與青年們座談到黎明,那幾乎就是雅典之夜[33],當然僅就機智和風雅而言;一切都很高雅:頻頻演奏的音樂,西班牙的旋律,對人類復興的向往,永恒美的觀念,西斯廷圣母,光影相間,然而太陽上也有黑點!啊,我的朋友,高尚忠實的朋友!我的心和您在一起,我是您的,永遠只和您在一起,無論在什么地方,甚至在馬卡爾和他的牛犢所在的地方[34],您可記得,我們在離開彼得堡之前曾時常滿懷恐懼地談起它。想起來就要笑。越過國境,我才覺得自己安全了,一種奇怪的、嶄新的感受,在如此漫長歲月之后的第一次……”如此等等。
“哼,一派胡言!”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斷然說道,把這封信也收了起來,“既然雅典之夜繼續到黎明,那就不可能有十二個小時看書。信莫非是喝醉了寫的?不過,讓他胡鬧去吧……”
“在馬卡爾和他的牛犢所在的地方”這句話的原意是“馬卡爾不把牛犢往那里趕的地方”。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時故意以非常荒謬的方式把俄國諺語和方言譯成法語,盡管他無疑能理解得更正確一些,也能譯得更好一些;他那樣做是有意賣弄,覺得挺俏皮。
但是他沒有胡鬧太久,連四個月也沒有堅持住就趕回了斯克沃列什尼基。他的最后幾封信通篇是傾訴對他那遠方朋友的情意綿綿的愛,簡直浸透了傷感的淚水。有些人眷戀家門,就像室內馴養慣了的小狗。朋友重逢,歡天喜地。過了兩天又一切照舊,甚至更加落寞。“我的朋友,”兩星期以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極其神秘地對我說道,“我的朋友,我有了一個令我駭然的……新發現:我是一個普通的食客而已,別的什么也不是!是的,什——什么也不是!”
八
此后是一個平靜的時期,至今持續了幾乎九年之久。時常發作的歇斯底里和對我伏肩痛哭并沒有絲毫擾亂我們寧靜的生活。我感到奇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這個時期竟沒有發福。他只是鼻子有點兒發紅,更加心平氣和。漸漸地,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朋友圈子,不過始終是一個小圈子。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雖然同這個圈子很少接觸,但是我們大家都把她視為庇護者。在接受了彼得堡的教訓以后,她終于在我們這個城市安定下來了;冬天住在她市內的府第里,夏天住在她近郊的莊園。近七年來,直至我們的現任省長奉調到職為止,她在我省社交界的作用和影響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懷念的前任省長,性格隨和的伊萬·奧西波維奇是她的近親,而且受過她的恩惠。他的夫人一想起會惹惱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就要發抖,而省內社交界對她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自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日子也就很好過。他是俱樂部的成員,輸起錢來落落大方,因而贏得了尊敬,不過很多人只是把他看作一個“學者”而已。后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允許他住進了另一幢房子,我們就更加自由了。我們每周兩次在他那里聚會;大家很快樂,尤其是在他不吝惜香檳酒的時候。酒就是從那個安德烈耶夫的小鋪子拿來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每半年結一次賬,在結賬的那一天他的輕度霍亂差不多總是要發作。
圈子里最老的成員是利普京[35],他是省里的一名官員,年紀不輕了,是個大自由派,全市聞名的無神論者。他第二次結婚,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得到一筆嫁妝,此外,他有三個半大的女兒。他把全家管得戰戰兢兢、深居簡出,又極端吝嗇,靠薪俸買了一座小屋,還積了一大筆錢。他為人暴躁,官階卻很低;在市里不大受人尊重,上層人物是不接待他的。何況他還是一再受到懲罰的劣跡昭彰的誹謗者,而且曾分別遭到一位軍官和一位身為一家之長的地主的嚴懲。但是我們喜歡他機靈的頭腦,他的好奇心和他所特有的尖刻、樂天的性格。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不喜歡他,他卻總有辦法去逢迎巴結。
她也不喜歡沙托夫。他只是去年才成了小圈子里的一員。沙托夫是大學生,在一次學潮之后被學校開除了。他幼年曾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學生,生下來就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農奴,是她已故的仆人帕維爾·費奧多羅夫的兒子,受到她的庇護。她不喜歡他的傲氣和忘恩負義,他在被趕出大學校門以后沒有馬上來投奔她,這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的。相反,甚至對她當時特意寫來的信置之不理,寧可去投靠一個開明商人,為他管教幾個孩子。他與商人一家去了國外,與其說是家庭教師,不如說是照管孩子的男仆;可是他那時太想出國了。孩子們身邊還有一位家庭女教師,一位活潑的俄羅斯小姐,她也是在出國前夕才來到這個家庭的,主要是因為要價不高而被聘用。兩個月后,商人趕走了她,理由是她有“自由思想”。沙托夫也跟著她一起走了,不久他們在日內瓦結婚,兩人共同生活了大約三個星期就分了手,仿佛是兩個沒有任何約束的自由人;當然,也是由于貧困。后來他獨自在歐洲流浪了很久,天曉得靠什么活著。聽說,在街頭擦過皮鞋,在港口當過苦力。約一年前他終于回到故鄉,與老姑母住在一起,一個月后給她辦了喪事。他和妹妹達莎的關系極其疏遠。達莎也被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所收養,是她的寵兒,生活得很體面。沙托夫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悶悶不樂,沉默寡言;可是,偶然有人觸犯他的信念,他就會惱怒異常,出言不遜。“你得先把他捆起來,然后再同他辯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時開玩笑說;但是他喜歡沙托夫。在國外的時候,沙托夫徹底改變了他原有的某些社會主義信念,而且跳到了另一個極端。這是一個充滿幻想的俄羅斯人,這種人會突然被某種富于煽動性的思想所征服,于是仿佛立即受到它的控制,有時會終生受制。他們從來沒有能力駕馭思想,而是熱烈地信仰它,于是從此就仿佛在倒塌下來并把他們壓得半死的巨石之下,在垂死的痙攣中度過余生。沙托夫的那副尊容比起他的信念毫不遜色:他舉止笨拙,一頭淡黃色亂發,矮個子,寬肩,厚嘴唇,一雙下垂的淡黃色濃眉,蹙額,陰沉沉的目光固執地向下瞅著,仿佛害羞似的。他頭上老是有一撮頭發怎么也不肯平伏下來,亂蓬蓬地豎著,他大約二十七八歲。“他老婆跑了,我不會再覺得奇怪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有一天瞅了瞅他說道。他盡力穿得干干凈凈,盡管窮得要命。他還是不向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求助,而是勉強對付著;他也給商人干活。有一次他站柜臺,后來要作為掌柜的助手隨貨船出發,可是臨動身時病倒了。難以想象,他能忍受怎樣的赤貧,他連想也不去想它。他病了以后,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曾匿名暗中給他轉去一百盧布。不過他知道了這個秘密,想了想,收下了錢,并且來向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致謝。他受到熱情的接待,但是又丟臉地辜負了她的期待:總共只坐了五分鐘,一言不發,呆呆地看著地面,憨笑著,可是,不等她說完話,而且是在談話最有趣的時候,他卻突然站了起來,不知為什么竟側著身子笨拙地鞠了一躬,害羞得要死,無意中又把她那個貴重的嵌花小工作臺碰翻在地,咕咚一聲摔壞了,他出去的時候,羞愧得無地自容。后來利普京狠狠地責備他沒有以輕蔑的態度拒收這一百盧布,因為那是他過去的專橫的地主婆的錢,他不但把錢收下了,還要觍著臉去感謝。他孤身一人住在市郊,不喜歡有人去看他,甚至我們這些人也不例外。他經常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里去參加晚會,向他借閱書報。
參加晚會的還有一個叫維爾金斯基的年輕人,是本地的一名官員。他與沙托夫有些相似,不過看起來在各方面都與他截然相反;但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一個可憐的、十分文靜的青年,卻也有三十上下了,受過很好的教育,但主要是靠自學。他貧窮、已婚、在職,贍養著姑母和妻妹。他的妻子以及所有女眷都具有最新潮的見解,然而把一切都表現得頗為粗俗,正是所謂“落到街頭巷尾的思想”,正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談論其他話題時所提起過的。她們接受小冊子中所說的一切,而且一聽說有關首都進步人士的傳聞,就會把無論什么都扔出窗外,只要聽說有這樣的主張的話。維爾金斯基夫人在我們市里當助產士;少女時期曾在彼得堡生活了很久。維爾金斯基本人是少有的心地純潔的人,我很少見到有誰比他更正直、更熱情奔放。“我永遠、永遠不會放棄這些美好的希望,”他曾目光炯炯地對我說。說起“美好的希望”,他總是低聲地、陶醉地、仿佛涉及機密似的竊竊私語。他細高個兒,窄窄的肩膀,稀稀落落的淺棕色細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他的某些見解的高傲的嘲諷,他都謙和地接受。有時卻很嚴肅地加以反駁,往往使他受窘。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他態度親切,而且對我們大家都像慈父一樣。
“你們都是‘半瓶醋’,”他曾以戲謔的口吻對維爾金斯基說,“與你們相似的人都是。不過,維爾金斯基,您沒有我在彼得堡在這些中學生那里所看到的那種局—限—性,然而終究是‘半瓶醋’。沙托夫很想下一番工夫,可是他也是半瓶醋。”
“我呢?”利普京問道。
“您只是不偏不倚,隨遇而安……以您特有的方式。”
利普京生氣了。
關于維爾金斯基,據說他的夫人與他結婚還不到一年,突然向他宣布不要他了,寧可要列比亞德金。遺憾的是,此話屬實。這個列比亞德金是外來人,而且身份非常可疑,根本不是他所自稱的退伍上尉。他只會擰胡須、酗酒、無聊地信口雌黃。此人立刻就悍然遷入他們家中,享用別人的面包,在他們家吃,在他們家睡,后來還傲然蔑視男主人。人們言之鑿鑿,說維爾金斯基在妻子宣布不要他的時候,對她說:“我的朋友,在此之前我只是愛你,現在我敬重你,”[36]不過,事實上未必真有過這一番古羅馬式的表白;相反,據說他哭得身子打顫。在他被拋棄的大約兩周之后,有一天他們全“家”到市郊的小樹林里去,與熟人們一起喝茶[37]。維爾金斯基快活得有點兒異常,而且還參加跳舞;列比亞德金在獨自扭著康康舞,維爾金斯基突然沒來由地沖上去,雙手揪住他的頭發,按下去,把那個巨人拖著就走,一面尖聲地又哭又叫。巨人害怕極了,甚至沒有反抗,在被拖著的時候幾乎是一聲不吭;事后卻儼然正人君子似的大發雷霆。維爾金斯基整夜跪著懇求妻子饒恕;可是未能求得原諒,因為他終究不愿去向列比亞德金道歉;此外,人們還指責他缺乏堅定的見解,指責他糊涂;說他糊涂,是因為他向一個女人求饒,竟會下跪。上尉不久便蹤影杳然,只是最近才又在我們這個城市里露面,帶著自己的妹妹,另有所圖;不過關于他以后再談。那個可憐的“有家室的人”自然要對我們排遣內心的苦悶,需要與我們做伴。不過他在我們這里從來不談家事。只有一次,他和我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里回來的時候,曾隱約談起自己的處境,可是立即握住我的手,熱情洋溢地叫道:
“這沒有什么;這不過是個人的私事;絲毫、絲毫也不妨礙我們的‘共同事業’!”
我們這個圈子也有偶然來訪的客人;猶太人利亞姆申、大尉卡爾圖佐夫都來過幾次。有一個時期,一個愛尋根究底的小老頭兒也常來,可是他死了。利普京曾帶來一位被流放的波蘭天主教教士斯洛尼采夫斯基,我們在一個時期里曾有原則地接納他,可后來就不予接待了。
九
有一個時期,市里紛紛傳說,我們的圈子是自由思想、腐化和無神論的溫床;而且愈傳愈烈。其實我們有的只是最天真無邪、引人入勝的純俄國式的快樂的自由主義閑聊。“最崇高的自由主義”和“最崇高的自由主義者”,即沒有任何目的的自由主義者,只是在俄國才會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像任何一個標新立異的人一樣,需要聽眾,而且還需要一種感覺,即他在履行思想宣傳的崇高職責。何況總得有人共飲香檳,借著酒興就俄羅斯和“俄羅斯精神”,一般的上帝和特殊的“俄羅斯的上帝”交流使人開心的想法[38],上百次地重復那些人所共知、耳熟能詳的出乖露丑的俄羅斯笑話。我們也不回避市里的流言蜚語,有時還道貌岸然地嚴加評判。我們也涉及全人類的問題,嚴肅地討論歐洲和人類的未來命運;斷然預言,法國在獨裁制度垮臺以后[39]將一下子降為二等國,而且其下降的速度將是悲劇性的。我們早已預言,教皇在統一的意大利其作用不過是一名都主教而已,[40]并且深信不疑,這個千年未決的問題,在我們這個人道、工業和鐵路的時代只是小事一樁。要知道,“最崇高的俄羅斯自由主義”對待問題是不可能有其他態度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時談談藝術,而且講得很精彩,不過有點兒抽象。有時回憶自己青年時代的朋友,都是在我國青史留名的人物,回憶起來非常動情、仰慕,可是似乎不無忌妒。如果太覺無聊,那么彈一手好鋼琴的猶太人利亞姆申(郵政總局的小官員)就坐下來演奏,而在間奏曲中表現豬叫、暴風雨、分娩和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等等;他就是為此而受到邀請的。有時酒喝得過量了,——這種情況是有過的,雖然并不經常如此——大家興高采烈,有一次甚至在利亞姆申的伴奏下齊聲合唱《馬賽曲》,不過我不知道效果好不好。我們熱情洋溢地迎接了2月19日這個偉大的日子[41],而且在此之前早就開始為它干杯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沙托夫和維爾金斯基都還沒有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還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同住一幢房子。在這個偉大的日子來臨之前不久,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曾時常哼著著名的,然而有點別扭的詩句,大概是從前某個自由派地主所作:
農夫們來了,手里拿著斧子,
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
好像是這樣的,我記不清楚了。有一次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聽到了,向他嚷道:“胡扯,胡扯!”悻悻地走了。利普京恰巧在場,尖刻地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道:
“當年的農奴要是真的一時高興對地主老爺們干出什么不愉快的事,”說著他用食指圍著自己的脖子繞了一圈,“那就令人遺憾了。”
“親愛的朋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心平氣和地對他說道,“請相信,這(他也繞著脖子比畫了一下)對我們的地主,對我們所有的人都不會有什么好處。我們就是沒有腦袋也干不出什么名堂來,盡管最妨礙我們明白事理的就是我們的腦袋。”
我要指出,我們很多人認為,在宣布解放農奴的那一天會發生意外,就像利普京所預言的那樣,畢竟都是農民問題和國家問題的所謂專家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似乎也有這種看法,以致幾乎在這個偉大日子的前夜突然要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讓他出國;總之,他惶惶不可終日。可是偉大的日子過去了,又過去了一些時候,于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唇邊又露出了高傲的微笑。他在我們面前就俄國人,特別是俄國農民的性格發揮了一些卓越的見解。
“我們都是急性子,對我國的農民是操之過急了,”他在總結自己的一系列卓越見解時說道,“我們把他們變成時髦人物,若干年來整個文學界把他們視為新發現的寶貝。我們把桂冠戴上那些長虱子的腦袋。整整一千年,俄羅斯鄉村只給了我們卡馬林舞。有一位杰出的俄國詩人,很會說俏皮話,他第一次在舞臺上看到偉大的拉歇爾[42],就欣喜若狂地叫道:‘我可不愿拿拉歇爾去交換一個農民!’我想更進一步:我情愿交出全體俄國農民,去換一個拉歇爾。該是清醒的時候了,可不要把我國的粗制焦油和女皇之花[43]相提并論。”
利普京立即表示同意,不過他指出,當初違心地稱贊農民是大勢所趨;甚至上流社會的夫人們也灑淚閱讀《苦命人安東》[44],其中有的還從巴黎寫信給國內的管家,吩咐他們從今以后要更人道地對待農民。
說來也巧,關于安東·彼特羅夫[45]的消息剛剛傳出,在我省,而且就在離斯克沃列什尼基只有十五俄里的地方也發生了騷動,當局急忙派出了軍隊。這一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驚慌異常,他把我們也嚇壞了。他在俱樂部高叫,需要派更多兵力,要求發電報從別的縣抽調部隊;他求見省長,反復申述他與此事無關;請求不要憑著過去的印象把他牽連進去,并且建議立即將他的聲明向彼得堡有關方面報告。還好,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也沒有造成什么后果。只是我當時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免感到奇怪。
眾所周知,三年以后人們開始談論民族性,還萌生了“輿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大加嘲笑。
“朋友們,”他教導我們說,“我們的民族性如果真像報上所鼓吹的那樣已經‘萌生’,那么它還坐在學校里,坐在圣彼得中學[46]里,捧著德文書本,背誦著沒完沒了的德文課,而德國教師必要時可以罰它跪下。我贊美德國教師;不過最可能的是,什么也沒有發生,也沒有什么東西萌生,而是一切照舊,也就是說依然托庇于上帝。在我看來,對于俄國來說,對于我們的神圣羅斯來說,這樣也就行了。何況所有那些斯拉夫主義啦,民族性啦,都太陳舊,翻不出新花樣。民族性,在我國可以說從來不曾有過,除非是作為俱樂部里老爺們的臆造,而且還是莫斯科的產物。不言而喻,我說的不是伊戈爾王子時代。而且一切都是由于閑得無聊。在我們這里,連善行義舉也是由于閑得無聊。一切都起因于我們那種老爺式的可愛的、文雅的、適情任性的閑逸!這話我說了三萬年了。我們不會靠自己的勞動生活。至于他們所大肆宣揚的已經‘萌生’的我們的社會輿論,它是無緣無故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嗎?難道他們就不明白,要獲得一種見解,首先就需要勞動,自己的勞動,自己在工作中的首創精神,自己的實踐!不費力氣永遠得不到任何東西。只要我們勞動,我們就會形成自己的見解。既然我們從不勞動,所以代替我們而擁有見解的,就是迄今代替我們工作的人們,這就是說,仍然是那個歐洲,仍然是那些德國人——我們兩百年來的老師。而且俄國是一個太大的難題,沒有德國人,沒有勞動,我們是無法解決的。二十年來我敲著警鐘,號召大家勞動!我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這樣的號召,我這個瘋子,竟滿懷信心!而今我已不再有信心了,然而我還在敲著警鐘,而且要敲到最后,直至躺進墳墓;我要不停地拉鐘繩,直至我的喪鐘響起!”
唉!我們只能唯唯稱是。我們向自己的導師鼓掌,而且還那么熱烈!怎么辦呢,先生們,現在不還時常聽到這種“可愛的”、“聰明的”、“自由主義的”陳腐的俄國廢話嗎?
我們的導師信仰上帝。“我不明白,為什么這里的人都把我說成無神論者?”他有時說道,“我是信仰上帝的,但是要區別,我所信仰的上帝是這樣一個生靈,他意識到我即是他。我的信仰總不能不有別于我的娜斯塔霞(女仆),或某個為了‘以防萬一’而信仰的地主老爺,或我們親愛的沙托夫吧,不過,不,沙托夫不能作數,沙托夫是莫斯科的斯拉夫主義者,他的信仰是被迫的。至于基督教,我雖然對它懷著由衷的敬意,卻并不是基督教徒。不如說我是古代的異教徒,就像偉大的歌德或古希臘人。就說一點吧:基督教不了解婦女,這在喬治·桑的一部天才小說[47]中有出色的描寫。至于我是否頂禮膜拜、齋戒以及其他等等,我不明白,這與別人何干。不論這里的告密者們怎樣活躍,反正我不想當耶穌會士。一八四七年別林斯基在國外給果戈理寫了那封著名的信[48],強烈指責他信仰‘什么上帝’。咱倆說說,我無法想象,有什么比果戈理(當時的果戈理!)讀了這句話……和這封信的瞬間更富于喜劇色彩了!不過,撇開可笑之處不談,我對問題的實質是關心的,所以我要說,要指出:他們才是人物啊!他們愛人民,能為人民經受磨難,能為人民犧牲一切,與此同時卻能在必要時不迎合人民,在某些見解上不予茍同。事實上別林斯基是決不會在齋戒或吃素中尋找出路的!……”
可是沙托夫這時插話了。
“您的這些人物從來沒有愛過人民,沒有為人民受過苦難,也沒有為人民作過任何犧牲,不論您怎樣想,怎樣自鳴得意!”他陰沉地發著牢騷,低下頭,不耐煩地轉向一邊。
“你說他們不愛人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尖叫起來,“噢,他們是多么熱愛俄羅斯啊!”
“他們既不愛俄羅斯,也不愛人民!”沙托夫也尖叫起來,雙目炯炯,“你不可能愛你所不了解的東西,而他們對俄羅斯人民是毫無認識的!他們,您也在內,都對俄羅斯人民視若無睹,別林斯基尤其如此,這從他給果戈理的信里就能看出來。別林斯基和克雷洛夫寓言中那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一模一樣,他在珍禽異獸陳列館里沒有看見大象,卻全神貫注于法國的那些社會主義小甲蟲[49];此外他們什么也看不見。而他看來比你們大家都更聰明啊!你們不僅忽視人民,而且還以極端惡劣的藐視態度對待人民,就說一點吧:你們心目中的人民就只是法國人民,而且還只是巴黎市民,于是你們因為俄羅斯人民不同于他們而感到臉上無光。這是明擺著的事實!誰失去人民,誰也就失去上帝!一定要知道,凡是不再能理解自己的人民并失去與人民的聯系的人,隨即就會失去祖先的信仰,成為無神論者或者變得冷漠無情。我的話是對的!這是必定會得到驗證的事實。這就是為什么你們和我們現在全都是可憎的無神論者或墮落的冷血動物,就是這樣!您也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絲毫沒有把您看作例外,甚至這番話就是針對您而說的,這一點您要明白!”
通常在講了這樣一段獨白(這是他常有的事)之后,沙托夫就抓起便帽,向門口沖去,滿心以為,現在全完了,他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友好關系從此徹底破裂。然而那一位總是能及時讓他止步。
“我們不能和解嗎,沙托夫,在你發了這一通可愛的妙論之后?”他說,心平氣和地從圈椅里向他伸出手來。
笨拙而害羞的沙托夫不愛表達溫情。這個人外表粗魯,看來為人卻心細如發。盡管時常失去分寸,可是首先因此而難受的就是他自己。聽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善意的話語,他輕輕地嘰咕了一句什么,像狗熊一樣在原地踏了踏腳步,驀地笑了,他把便帽放在一邊,坐到了原來的椅子上,眼睛還是瞅著地下。不用說,酒送上來了,于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找個適當的借口,譬如說,為紀念過去的哪一位活動家而舉杯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