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亨利親王。提親
- 鬼(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26917字
- 2020-06-18 10:55:14
一
世上還有一個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對他的依戀不亞于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這就是她的獨(dú)子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斯塔夫羅金。就是為了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才被聘為家庭教師的。男孩那時八歲,而他的父親,輕浮的斯塔夫羅金將軍,當(dāng)時已和他的媽媽分居,所以孩子是在她一個人的扶養(yǎng)下長大的。應(yīng)當(dāng)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句公道話,他能贏得學(xué)生的好感,全部秘密就在于他自己也是個孩子。那時我還不在這里,而他總是需要一個真誠的朋友。他無意讓這個小不點兒做自己的朋友,他還很小很小。結(jié)果卻是自然而然地情投意合,相互之間毫無隔閡。他不止一次在夜里叫醒自己的十歲或十一歲的朋友,僅僅為了向他哭訴自己受了傷害的感情或向他透露家庭的什么隱私,卻沒有想到,這種做法是絕對不能容許的。他們互相投入對方的懷抱,失聲痛哭。小男孩知道媽媽很愛他,但他卻未必也很愛她。她很少與他談話,很少使他過于感到什么拘束,然而他似乎總是渾身不自在地感覺到她密切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不過,母親已經(jīng)把孩子的學(xué)業(yè)和道德教養(yǎng)完全托付給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時她還完全信賴他。應(yīng)當(dāng)說,老師使學(xué)生的神經(jīng)有點病態(tài)。他十五歲被送進(jìn)高等政法學(xué)校的時候,孱弱而蒼白,出奇地安靜而耽于沉思(后來卻體力過人)。還應(yīng)當(dāng)考慮到,兩個朋友深夜彼此投入對方的懷抱,并非都是為了家庭細(xì)故而流淚。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善于深深地觸動朋友的心弦,在他的內(nèi)心引起最初的、還頗為朦朧的憂傷,有的人一旦品味了、體驗了這種悠遠(yuǎn)、神圣的愁緒,以后就再也不會拿它去換取廉價的滿足了。(也有一些人愛惜這種閑愁勝于最甜美的滿足,即使后者是有可能得到的。)然而好在師生二人終究各自東西了,盡管為時已晚。
頭兩年這個年輕人曾離校回家度假。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旅居彼得堡期間,他有時出席媽媽家里的文學(xué)晚會,聽聽,看看。他很少說話,依舊沉靜而靦腆。他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仍舊抱著溫存關(guān)切的態(tài)度,不過比較克制一些了:顯然在回避同他談?wù)摳哐诺脑掝}或憶舊。畢業(yè)后,他按照媽媽的愿望參了軍,不久被編入最著名的近衛(wèi)騎兵團(tuán)之一。他沒有穿軍裝來見媽媽,而且從彼得堡寫來的信也少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毫不吝惜地給他寄錢,盡管改革以后她那些農(nóng)莊的收入大為減少,初期的收入還不到過去的一半。不過她長期節(jié)儉積攢了一筆不算太小的款子。她對兒子在彼得堡上流社會的成功很感興趣。她未能辦到的事,富有而前途遠(yuǎn)大的青年軍官卻辦到了。他所恢復(fù)的交往,是她所無法夢想的,而且他到處受到親切接待。但是不久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就聽到了一些相當(dāng)奇怪的流言:這個年輕人不知怎么突然瘋狂地尋歡作樂起來。倒不是賭博或酗酒;只聽說他狂放不羈,騎馬踩死了人,還聽說他對上流社會一位夫人的獸行,他與這位夫人有染,后來卻又當(dāng)眾羞辱她。這實在是一種太明目張膽的卑鄙行徑。此外,人們還說他喜歡尋釁滋事,為了逗樂而侮辱別人。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心煩意亂,憂心忡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安慰她說,這不過是年輕人血?dú)夥絼偅^剩,大海的波濤終會平靜下來的,這一切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亨利親王,他在青年時代也曾與福斯塔夫、波因斯和桂嫂[50]為伍,尋歡作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這一次沒有大喊“胡扯,胡扯!”,盡管近來她常常沖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這樣叫嚷,相反,她聽得很認(rèn)真,吩咐他詳加說明,親自拿起莎士比亞的作品,專心致志地閱讀了這部不朽的歷史劇。然而歷史劇未能使她得到安慰,而且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多少相似之處。她在發(fā)出幾封信之后,正急切地等待著回音。回音倒是沒有耽擱,很快就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亨利親王幾乎接連進(jìn)行了兩場決斗,而且決斗的起因都是由于他的錯,他一槍擊斃了一個對手,又使另一個殘疾,他由于這種行為而受到法庭審判。結(jié)果是降為士兵,并被剝奪權(quán)利,發(fā)配到一個步兵團(tuán)服役,這還是特別從寬處理。
一八六一年,他不知怎么竟突然出人頭地了,他獲得了十字勛章并提升為軍士,然后不知怎么又很快晉升為軍官。在此期間,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也許向首都發(fā)了近百封求情信,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她不惜略微降低身份。提升后,年輕人突然退伍,又沒有回斯克沃列什尼基,而且根本不再給母親寫信了。最后總算從側(cè)面打聽到,他又到了彼得堡,可是被原先的社交界拒之門外;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藏了起來。后來才知道,他混跡于一伙怪人之中,交往的都是彼得堡居民中的敗類、潦倒的官吏、傲氣地乞討為生的退伍軍人以及酒鬼,出入他們骯臟的家,在天知道什么小胡同的昏暗的貧民窟里度過日日夜夜,他墮落了,衣衫破舊了,看來他是喜歡這樣過日子。他從來不向母親要錢,他有自己的一個小莊園,那是從前屬于斯塔夫羅金將軍的一個小村莊,它畢竟能供給一點兒收益,聽說他把它租給了一個薩克森的德國人。后來母親央求他回來,于是亨利親王來到了我們的城市。這時我才第一次看到他,在此之前還從未謀面。
他是非常英俊的青年,二十五歲左右。我承認(rèn),他使我大為驚訝。我原以為會遇見一個因淫蕩而形容枯槁、酒氣熏人的骯臟浪子。恰恰相反,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溫文爾雅的紳士,他的舉止是熟諳最高雅的風(fēng)度的上流人士才會有的。吃驚的不只是我一個人,全城的人都感到詫異,當(dāng)然,他們都知道斯塔夫羅金先生的種種經(jīng)歷,你難以想象,其中的一些細(xì)節(jié)他們是從哪里了解到的,最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細(xì)節(jié)竟有一半是真實的。我們所有的女士都為這位新來的客人而發(fā)了瘋。她們分為截然不同的兩方:一方崇敬他,另一方對他恨之入骨;但全都同樣地發(fā)了瘋。有的人特別著迷的是,他的內(nèi)心也許隱藏著一個不祥的秘密,有的人卻恰恰喜歡他是一個殺人兇手。同時還發(fā)現(xiàn),他受過很好的教育;甚至確有幾分真才實學(xué)。當(dāng)然,要使我們這些人驚奇,并不需要有太多的知識;然而他還能就重要的時局問題發(fā)表見解,而且他的談吐表現(xiàn)了出色的理智。說來也怪,我們大家?guī)缀鯊牡谝惶炱鹁驼J(rèn)定他是一個非常通情達(dá)理的人。他不大愛說話,文雅而不做作,異常謙遜,同時,他的勇敢和自信也為我們大家所不及。我們的那些紈绔子弟都懷著妒意看他,在他面前相形見絀。他的面貌也使我大為驚訝:他的頭發(fā)很黑很黑,明亮的眼睛平靜而清澈,臉色嬌嫩而白皙,面頰上的紅暈鮮艷而光潔,齒如珍珠,唇若涂丹,照說,該是畫中才有的美男子,可是同時卻又似乎令人望而生厭。人們說,他的臉仿佛一個面具,而他那非凡的體力也引起了不少議論。他算得是高個子。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為他而自豪,卻又總是感到惴惴不安。他在我們這里住了半年,萎靡、平靜、心情陰郁;他出入社交界,而且一貫注意遵循本省的習(xí)俗,禮節(jié)周到。省長是他父系的親戚,在省長家里他作為近親而受到款待。可是幾個月過去,野獸突然露出了利爪。
我順便提一提,前任省長,我們親切和善的伊萬·奧西波維奇,有點兒娘娘腔,不過家世高貴,有上層關(guān)系,所以才能在我們這里尸位素餐那么多年。按他的慷慨好客來說,他本該是過去太平年代的首席貴族,而不是在我們這個多事之秋擔(dān)任省長。市里常有人說,掌管省內(nèi)事務(wù)的并不是他,而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當(dāng)然,這話說得很刻薄,完全是謊言。說真的,我們在流言蜚語上耗費(fèi)的心機(jī)還少嗎?其實近年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特意推辭了所有的高級任命,盡管整個社會非常愛戴她;她自愿恪守一些嚴(yán)格的限制,這些限制正是她自己為自己規(guī)定的。她放棄高級職務(wù),突然搞起了經(jīng)營,并且在兩三年內(nèi)使自己莊園的收入幾乎達(dá)到了原先的水平。她還放棄了早先那些富有詩意的激情(彼得堡之行、想出版刊物等等)而開始聚斂錢財。甚至疏遠(yuǎn)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讓他在另一幢房子里賃屋居住(他本人早就以種種借口向她提出這個要求了)。漸漸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把她叫作乏味的女人,甚至說得更滑稽:“我那位乏味的朋友”。當(dāng)然,他在開這樣的玩笑時總是態(tài)度恭謹(jǐn),而且要久久地等候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
我們這些交往密切的人都明白(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是最敏感的一個),現(xiàn)在兒子似乎是作為新的希望,甚至作為一種新的夢想而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對兒子的一片深情開始于他在彼得堡社交界受到歡迎的時候,從他被降為士兵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起,這份深情更是特別強(qiáng)烈起來。同時,她卻顯然怕他,在他面前仿佛就是一個奴隸。可以看出,她懷有一種模糊的、神秘的恐懼,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怕的是什么,多少次她暗暗地注視著尼古拉,一面在想象著、猜測著什么……這不,野獸突然伸出了利爪。
二
我們這位親王突然有兩三次無緣無故地對不同的人采取了不可容忍的粗魯無禮的舉動,主要是這種失禮聞所未聞,太不像話,絕對不是一般的失禮,而是極其惡劣的頑童行徑,鬼才知道是為什么,完全是毫無道理的。我們俱樂部最受尊重的主任之一,彼得·帕夫洛維奇·加甘諾夫,一位老者,工作很有成績,他有一個無可厚非的習(xí)慣,說起話來會熱烈地加上一句:“不,先生,牽著我的鼻子走可不行!”那就隨他去吧。可是有一天在俱樂部里,他談起一個激烈的話題時,又對聚在他周圍的一群來賓(都不是無足輕重之輩)說了這個警句。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獨(dú)自站在一邊,誰也沒有招惹他,卻走到彼得·帕夫洛維奇面前,出其不意地用兩根手指緊緊捏住他的鼻子,竟拖著他在大廳里走了兩三步。他對加甘諾夫先生不可能有任何惡感。可以設(shè)想,這純粹是小學(xué)生的頑皮,不用說是絕對不能原諒的。不過后來人們說,他在那樣做的瞬間幾乎是若有所思,“似乎神志不清”;然而這是很久以后人們的回憶和想象。在氣頭上,大家只記得第二個瞬間,那時他想必已經(jīng)明白了真相,不但沒有覺得尷尬,相反,卻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毫無悔過之意”。在可怕至極的一片嘩然聲中,他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轉(zhuǎn)動著身子,看看四周,他誰也不搭理,只是好奇地瞅著那些驚呼的臉。最后,他又仿佛陷入沉思,至少人們是這樣傳說的;他皺眉蹙額,堅定地走到被侮辱的彼得·帕夫洛維奇面前,帶著明顯的懊喪神氣,迅速地低聲說道:
“您,當(dāng)然啦,會原諒我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會突然要……荒唐……”
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道歉,無異于又一次侮辱。人們叫嚷得更兇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聳聳肩,走了。
這一切很荒唐,不消說也很惡劣,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起預(yù)謀的、蓄意的丑行,因而對我們整個社交界構(gòu)成蓄意的、肆無忌憚的侮辱。這是大家一致的看法。首先,大家一致決定立即將斯塔夫羅金先生從俱樂部開除;然后以整個俱樂部的名義上書省長,請求他立即(在事情正式鬧到法庭上去之前)“運(yùn)用他所擁有的行政權(quán)力”,約束這個害群之馬、京城的“惡棍”,“以保障本市上流社會的安寧,免遭有害的侵犯”。同時惡毒而又貌似天真地加了一句:“也許,對斯塔夫羅金先生也是能找到適用的法律的。”這句話是特意為省長而寫,奚落他袒護(hù)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人們幸災(zāi)樂禍地喋喋不休。當(dāng)時省長碰巧不在市內(nèi);他到離城不遠(yuǎn)的地方為一個新寡的漂亮女人的嬰兒施行洗禮,丈夫去世時她已懷有身孕;不過大家知道,他不久就會回來。在等待的時候,他們向可敬的受了委屈的彼得·帕夫洛維奇歡呼致意,與他擁抱、親吻;全市的人絡(luò)繹不絕地去拜訪他。人們?yōu)榱讼蛩戮矗踔链蛩泐A(yù)訂宴席,只是由于他的堅決推辭方才作罷,——也許他們終于醒悟,這個人畢竟是被牽過鼻子的,大事張揚(yáng)就不必了。
不過,這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呢?怎么會發(fā)生呢?有一個情況值得注意:全市的人誰也沒有把這一粗野的行為歸因于精神失常。這就是說,大家都覺得,這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是干得出這種事的,即使是在神志清醒的時候。就我而言,至今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盡管隨即發(fā)生的事情似乎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而且看來已經(jīng)使大家盡釋前嫌。我還要補(bǔ)充一點,四年以后,我曾小心翼翼地問到俱樂部里的這件往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皺起眉頭回答道:“是的,當(dāng)時我不很健康。”不過這是后話。
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有當(dāng)時我們大家攻擊這個“害群之馬和京城的惡棍”時的那種普遍的憎恨。人們認(rèn)定,那是企圖一下子使整個社交界受辱的可恥的預(yù)謀。確實,他沒有贏得任何人的好感,相反,激起了所有人的敵意,——可是為什么呢,請問?在這起事件之前,他從未與人爭吵,也沒有得罪過任何人,而是彬彬有禮,就像流行畫上的翩翩少年,如果后者也會說話的話。我覺得人們是憎恨他的驕傲。甚至當(dāng)初仰慕他的那些女士現(xiàn)在卻比男人們更狂熱地反對他。
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萬分吃驚。后來她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承認(rèn),這一切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半年來每天都在預(yù)料會出事,而且就是“這樣的事”——親生母親的這種表白是值得注意的。“開始啦!”她膽戰(zhàn)心驚地想。在俱樂部里那個不幸的傍晚的翌日上午,她謹(jǐn)慎然而堅決地與兒子談了話,這個可憐的女人盡管很堅決,卻渾身哆嗦,面色蒼白。她通宵未睡,甚至一大早就去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商量,而且哭了起來,她是從來不在別人面前流淚的。她希望尼古拉至少對她說點兒什么,哪怕給個解釋。對母親一向恭敬有禮的尼古拉,雙眉緊鎖卻很認(rèn)真地聽她說了一會兒;突然他站了起來,不贊一詞,吻了吻母親的手就走了。就在當(dāng)天晚上,偏偏又發(fā)生了一起丑聞,盡管比第一次丑聞輕微得多,也更尋常一些,然而由于群情激昂,也就大大加劇了全市的一片責(zé)難聲浪。
這一回是給我們的朋友利普京碰上了。他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與母親談話后立即前來,熱誠邀請他光臨他為慶祝妻子生日而舉行的家庭晚會。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早就憂心忡忡地注意到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這種結(jié)交下等人的傾向,但是對于這一點不敢提出任何意見。在利普京之外,他已經(jīng)結(jié)識了第三等級甚至更低下的一些人,——他就喜歡這樣。他至今還沒有去過利普京的家,盡管同他本人見過面。他看出利普京此時邀請他,是由于頭一天在俱樂部里的鬧劇,他作為本地的一個自由主義者,正為出了這場鬧劇而喜出望外,真誠地認(rèn)為,對俱樂部的那些主任就該這樣,干得好。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笑了,答應(yīng)出席。
賓客盈門,他們雖然外表平常,卻很活躍。愛面子、愛忌妒的利普京每年只有兩次在家里宴請賓客,但是每當(dāng)這時卻毫不吝嗇。最尊貴的客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因病未到。茶端上來了,有豐盛的冷盤和伏特加;開了三桌牌局,年輕人在等待晚宴的時候,在鋼琴伴奏下跳起舞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邀請利普京夫人(一位非常美貌的女士,在他面前膽怯極了)跳了兩圈,又在她身邊坐下交談起來,并且逗得她笑了。于是他發(fā)覺,她笑起來是那樣美,突然,他竟在來賓眾目睽睽之下,摟著她的腰,甜甜蜜蜜地在她的唇上一連親吻了三次。可憐的女人驚得昏厥了過去。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拿起禮帽,走到在大家一片驚慌中不知所措的丈夫面前,局促不安地看著他,低低地說了一聲“您別生氣”,就走了。利普京跟著他跑進(jìn)前廳,親自把毛皮大衣遞給他,在樓梯口一再鞠躬送別。相對而言,這件事實質(zhì)上算不了什么,可是第二天卻偏偏添了一段相當(dāng)有趣的插曲,它甚至為利普京贏得了些許敬意,他也就為了自身的好處而充分地利用了它。
上午十點光景,利普京的女仆阿加菲婭來到斯塔夫羅金夫人家里。她是個大膽潑辣、臉色紅潤的婆娘,三十歲左右,是奉命求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而且一定要“見到少爺他本人”。他頭痛得厲害,但還是出來了。在她轉(zhuǎn)達(dá)問候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碰巧也在座。
“謝爾蓋·瓦西利伊奇(即利普京),”阿加菲婭伶牙俐齒地說道,“首先吩咐我問候您,探望您身體可好,少爺,在昨天的事情之后您睡得怎樣,現(xiàn)在覺得身體還好嗎,在經(jīng)過昨天那樣的事情之后,先生?”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不禁一笑。
“替我問候并感謝你的主人,替我轉(zhuǎn)告他,就說他是全城最聰明的人。”
“他曾吩咐我回答您的這句話,”阿加菲婭更利索地接過話頭,“他說,這不用您提他也知道,并且祝愿您也一樣聰明過人。”
“嗬!他怎么會預(yù)先就知道我要對你說的話呢?”
“他怎么會知道,我就不明白了,我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穿過了一條小巷,卻聽見他追了上來,帽子也沒戴,他說:‘阿加菲婭,如果他很沮喪,吩咐你:“告訴你的老爺,全城就數(shù)他最聰明”,你不要忘了馬上回答說:“他自己很了解這一點,少爺,并且祝愿您也同樣聰明,少爺”……’”
三
最后是與省長的一次談話。和藹可親的伊萬·奧西波維奇剛剛回來,剛剛聽了俱樂部的激烈申訴。毫無疑問,必須采取措施,但是他卻猶豫不決。這位慷慨好客的小老頭兒仿佛也有點兒畏懼自己的年輕的親戚。不過,他下決心說服他向俱樂部和受侮辱的人道歉,而且要采取令人滿意的方式,必要時還要書面道歉;然后又婉轉(zhuǎn)地勸他離開我們這里,比如為了增廣見聞而前往意大利或國外的無論什么地方。在他這次出來接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大廳里(過去這個青年作為親戚是可以在府里隨意走動的),文雅的阿廖沙·捷利亞特尼科夫在角落里的桌邊拆閱公文,他是官員,同時也是省長家里的常客;隔壁房間,在緊靠大廳門口的窗戶旁邊,坐著臨時來訪的客人,一位健壯的上校,伊萬·奧西波維奇的朋友和舊同事,他在閱讀《呼聲報》[51],不言而喻,絲毫沒有去注意大廳里的情況,甚至是背朝著大廳。伊萬·奧西波維奇的話很婉轉(zhuǎn),聲音近乎耳語,但總是有點兒詞不達(dá)意。尼古拉看上去很不友好,絕不是親戚的態(tài)度,他面色蒼白,低頭坐著,皺著眉頭聽,仿佛在強(qiáng)忍著劇烈的痛苦。
“您心地善良、高尚,尼古拉,”老頭兒又順便說道,“您有教養(yǎng),出入上流社會,到這里以后也一直舉止得體,使我們大家都敬重的您的母親深感寬慰……可現(xiàn)在一切又這樣不可捉摸,令人擔(dān)心……我是您家的朋友,是真心愛護(hù)您的長輩,而且是您的親戚,說您兩句您是不該見怪的……告訴我,您怎么會有那么放縱的行為,把一切禮節(jié)和分寸都置之不顧?這種形同譫妄的行徑是什么意思?”
尼古拉氣憤地、不耐煩地聽著。突然他的目光閃過一絲狡獪、嘲弄的神色。
“好吧,我來告訴您,”他陰沉地說道,然后向周圍掃了一眼,就向伊萬·奧西波維奇的耳邊湊了過去。有禮貌的阿廖沙·捷利亞特尼科夫避開了,又向窗戶走了兩三步,而在看《呼聲報》的上校咳嗽了一聲。可憐的伊萬·奧西波維奇信任地急忙把耳朵湊過去;他好奇極了。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絕對無法容忍,而從某個觀點來看,又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老頭兒突然覺得,尼古拉并不是向他透露什么有趣的秘密,而是猛地咬住他耳朵的上邊,使勁地咬了下去。他發(fā)抖了,窒息了。
“尼古拉,開什么玩笑!”他下意識地呻吟道,聲音都變了。
阿廖沙和上校還莫名其妙,況且他們也看不見,始終以為那兩個人是在說悄悄話;可是老人絕望的神情使他們深感不安。他們面面相覷,不知該按約定撲上去救人呢,還是再等一等。尼古拉也許察覺了,就狠狠地又咬了一下。
“尼古拉,尼古拉!”受害者又呻吟起來,“唉……玩笑開過了,夠啦……”
再過片刻,可憐的老人無疑會嚇?biāo)溃徊贿^壞蛋發(fā)了善心,放開了耳朵。致命的恐懼持續(xù)了一分鐘之久,隨后老人就似乎發(fā)病了。但半小時以后尼古拉被捕,臨時押往拘留所,關(guān)在單間牢房里,門口還專門設(shè)了崗哨。這是一個嚴(yán)厲的決定,可我們那位溫和的長官如此怒不可遏,決定即使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面前也要親自承擔(dān)責(zé)任。所有的人都感到驚訝的是,這位夫人在盛怒之下前來要求省長立即作出解釋時,竟被擋駕;于是她沒有下馬車就打道回府了,這使她自己也難以置信。
最后總算真相大白!午夜二時,一直非常安靜甚至已經(jīng)入睡的囚徒突然吵鬧起來,瘋狂地用拳頭捶門,使出非凡的力氣扳斷了門上小窗子的一根鐵條,砸碎了玻璃,割破了自己的雙手。值勤的軍官帶著小分隊和鑰匙趕來,下令打開牢房,要撲上去把瘋子捆起來,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正患著極其嚴(yán)重的震顫性譫妄癥;他被送回家里交給了他的母親。這一來真相大白。三位醫(yī)生都認(rèn)為,三天之前病人可能已經(jīng)恍恍惚惚,雖然看上去清醒、狡獪,可是已經(jīng)喪失了健全的理性和自主能力,再說,這已為事實所證明。由此可見,最早猜想到實情的是利普京。和藹敏感的伊萬·奧西波維奇感到很尷尬;然而有趣的是,顯然他當(dāng)初也認(rèn)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即使在神志完全清醒的時候也會干出瘋瘋癲癲的事來。在俱樂部里,大家也感到羞愧,他們納悶,怎么對昭然若揭的事竟視若無睹,放過了對種種怪事的唯一可能的解釋。不消說,也有懷疑派,但不久也就不攻自破。
尼古拉臥床兩個多月。從莫斯科請來了一位名醫(yī)會診;全城的人紛紛拜訪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她不再計較。到了春天,尼古拉已經(jīng)痊愈,而且毫無異議地接受了母親提出的前往意大利的建議,于是她要求他向我們大家辭行,并且在必要時盡可能道歉。尼古拉欣然同意。俱樂部里的人都知道,他在彼得·帕夫洛維奇·加甘諾夫家里同他作了一番極其溫文有禮的解釋,使他十分滿意。在各處辭行時,尼古拉神態(tài)很嚴(yán)肅,甚至有點兒憂郁。大家顯然滿懷同情地接待他,可是不知怎么都覺得很尷尬,而且對他即將去意大利感到高興。伊萬·奧西波維奇甚至潸然淚下,可是不知為什么,即使在最后話別時也沒有同他擁抱。誠然,有些人還是相信,這個壞蛋不過是把大家嘲弄夠了,至于生病不過是說說罷了。他也拜訪了利普京。
“您說說,”他問道,“您怎么預(yù)先就猜到了我會談起您的聰明,而且給阿加菲婭準(zhǔn)備了答復(fù)呢?”
“是這么一回事,”利普京笑道,“我認(rèn)為您也是一位聰明人,所以您的回答我能預(yù)料得到。”
“這畢竟是值得玩味的巧合。不過請問:這么說來,您在打發(fā)阿加菲婭來的時候,認(rèn)為我是一個聰明人而不是瘋子?”
“一個極聰明、極有理性的人,我不過假裝相信您神志失常罷了……而您自己當(dāng)即猜到了我的想法,并且通過阿加菲婭承認(rèn)了我的機(jī)敏。”
“嗯,您還是錯了;我當(dāng)時真的……有病……”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皺著眉頭喃喃說道,“噢!”他叫道,“難道您真的以為,我在神志清醒的時候會去冒犯別人嗎?我又何必那樣呢?”
利普京弓著腰無言以對。尼古拉臉上變色,也許這不過是利普京的錯覺。
“不管怎么說,您的思路很有趣,”尼古拉接著說道,“至于阿加菲婭,我當(dāng)然明白,您是打發(fā)她來罵我的。”
“總不能要求跟您決斗吧,先生?”
“哦,想起來了!我好像聽說過,您是不喜歡決斗的……”
“何必照搬法國的那一套呢!”利普京又躬起了身子。
“維護(hù)民族性?”
利普京更加躬起了身子。
“哎呀!我看見了什么啊!”尼古拉叫道,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桌子上最顯眼的地方放著一本孔西德朗[52]的著作,“您莫非是傅立葉主義者?恐怕就是!這難道不是譯自法文,不同樣是照搬法國的一套?”他笑道,用手指敲著書本。
“不,這不是譯自法文!”利普京簡直是悻悻然跳起來說道,“這是譯自全人類的語言,先生,而不僅僅是譯自法文!是譯自全人類的社會共和、社會和諧的語言,正是如此,先生!而不是單單譯自法文!……”
“哼,見鬼,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語言!”尼古拉還是笑著說。
有時甚至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使人異常震驚而且歷久難忘。關(guān)于斯塔夫羅金先生,主要的要在以后細(xì)說;可是現(xiàn)在作為笑談,我要指出,在他逗留于我們這個城市期間,在他所有的印象之中,最鮮明地銘刻在他的記憶中的卻是這個省城小吏的猥瑣甚至卑賤的德行,一個愛忌妒的小人,一個粗魯?shù)募彝ケ┚瑲埜o埡拖灎T頭都要鎖起來的守財奴和高利貸者,同時卻又是天知道什么未來“社會和諧”的狂熱信徒,夜夜陶醉于未來法郎吉[53]的幻境,對法郎吉即將在俄羅斯和省內(nèi)實現(xiàn)深信不疑。而這是在他攢錢買了“小屋”的地方,在他再婚并因而聚斂了一小筆錢財?shù)牡胤剑@里,也許方圓百里之內(nèi),包括他在內(nèi),連貌似“全人類社會共和與社會和諧”的未來成員的人也沒有。
“天知道這些人是怎么回事!”尼古拉一想起這個冒出來的傅立葉主義者就感到納悶。
四
我們的親王旅行了三年多,城里的人幾乎都把他忘了。我們卻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里了解到,他跑遍了歐洲,還到過埃及,順道訪問了耶路撒冷;后來在某地混進(jìn)了一個赴冰島的科學(xué)考察隊,而且確實去了一趟冰島。還聽說,他在一所德國大學(xué)聽了一個冬天的課。他很少給母親寫信,半年甚至更久才寫一封;然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不怒不怨。同兒子的這種關(guān)系既已形成,她也就逆來順受,時刻思念著、盼望著自己的尼古拉。她不向任何人訴說思念之情,也不抱怨。甚至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顯然疏遠(yuǎn)一點了。她暗自籌劃,比以前似乎更吝嗇了,更注意攢錢,還常常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打牌輸錢而生氣。
今年四月她終于收到一封寄自巴黎的信,是她的童年女友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德羅茲多娃將軍夫人寫來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與她已有八年之久不曾見面,也沒有書信往來)這次在來信中告訴她,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和她一家過從甚密,而且同莉莎(她的獨(dú)生女)成了朋友,還準(zhǔn)備在夏天與她們同去瑞士,去韋爾涅—蒙特勒[54],雖然他被目前逗留于巴黎的K伯爵(在彼得堡很有勢力的人物)待如親子,幾乎就住在伯爵家里。信雖簡短,卻清楚地表明了意向,盡管除了上述事實之外并沒有什么進(jìn)一步的斷語。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沒有多加考慮,迅速作出了決定,她收拾行裝,帶上養(yǎng)女達(dá)莎(沙托夫的妹妹),在四月中旬趕赴巴黎,然后到了瑞士。七月她獨(dú)自回來了,把達(dá)莎留在德羅茲多娃家中;她帶回來的消息說,德羅茲多娃母女答應(yīng)于八月底來訪。
德羅茲多夫一家也是本省地主,然而伊萬·伊萬諾維奇將軍(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過去的朋友,她丈夫的同事)的公職使他無暇探望自己的出色的莊園。將軍于去年過世,郁郁寡歡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就帶著女兒出國了,順便接受葡萄療法,想在后半個夏季在韋爾涅—蒙特勒治療。她打算回國以后在本省永久定居。她在市內(nèi)有一所窗戶都已經(jīng)釘死,空關(guān)多年的大府第。這是一個殷富之家。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的結(jié)發(fā)丈夫是圖申,她和貴族女子寄宿中學(xué)時代的女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一樣,也是從前的包稅商的女兒,出嫁時也有豐厚的嫁妝。退役騎兵上尉圖申本人也很富有,而且才具不俗。他死后給七歲的獨(dú)生女留下了大筆遺產(chǎn)。現(xiàn)在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已近二十二歲,可以有把握地說,她本人名下就有二十萬盧布,還不算她母親死后該歸她所有的財產(chǎn),她母親再婚以后不曾生育。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對自己的這趟旅行顯然十分滿意。在她看來,她與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的商談有了滿意的結(jié)果,而且回來以后把一切都告訴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甚至對他很熱情,這在她是許久不曾有過的了。
“烏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叫道,還打了個榧子。
他欣喜若狂,尤其是因為他在與朋友分別期間一直極其沮喪。她出國前甚至沒有向他好好道別,對“這個窩囊廢”絲毫沒有透露自己的計劃,擔(dān)心他或許會露了口風(fēng)。那時她因為突然發(fā)現(xiàn)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打牌輸了很多錢而生他的氣。不過在瑞士時她就由衷地覺得,歸國后要補(bǔ)償一下被冷落的朋友,況且很久以來她就態(tài)度冷峻。迅速而神秘的分別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一顆畏怯的心感到震驚和痛苦,而且事有湊巧,其他的一些令他困惑的難題也接踵而至。他深感苦惱的是早已欠下一筆巨額債務(wù),沒有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支援無論如何也無法償還。此外,我們善良軟弱的伊萬·奧西波維奇的省長任期到今年五月終于屆滿;他被撤換了,而且有些不愉快的遭際。其次,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出國期間,恰逢我們的新任省長安德列·安東諾維奇·馮·列姆布克就任;與此同時,本省的幾乎整個社交界立即對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因而也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明顯地改變了態(tài)度。至少他已經(jīng)收集了某些盡管珍貴卻令人不快的觀察結(jié)果,看來他因此而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離開的情況下獨(dú)自惶惶不可終日。他忐忑不安地料想,已經(jīng)有人向新任省長告發(fā)他是危險人物。他確知,我們的某些女士打算中止對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拜訪。關(guān)于未來的省長夫人(預(yù)料她初秋才能到達(dá)),人們不厭其煩地說,雖然據(jù)說她是一個驕傲的女人,然而卻是真正的女貴族,不像“我們那個可憐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所有的人也不知從哪里耳熟能詳,說新任省長的夫人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曾在上流社會見過幾次面,后來彼此懷有敵意而斷絕了來往,因此似乎一提到馮·列姆布克夫人就會刺痛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愉快而得意的模樣,她在聽說那些夫人的議論和社會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時不屑一顧的平靜,使惶恐不安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重振了沮喪的心情而立刻高興起來。于是他以一種特別歡快而討好的幽默口吻詳細(xì)描述新省長赴任的情景。
“您,十分尊敬的朋友,無疑了解,”他俏皮地說道,夸張地拉長音調(diào),“俄國行政長官一般說來意味著什么,而新的行政長官又意味著什么,所謂新的就是新出籠的、新上任的……這些沒完沒了的俄語詞兒!……可是您未必知道什么是命令狂,未必知道這究竟是什么玩意吧?”
“命令狂?不知道是什么。”
“這就是……您知道,在咱們這兒……總之,假如讓一個最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去出售那些亂糟糟的火車票,那么在您去買票的時候,這個小人物立刻就自以為有權(quán)像朱庇特[55]一樣高高在上,以便向您顯擺自己的權(quán)力,‘讓你領(lǐng)教一下我的權(quán)威……’,這樣就在他們身上發(fā)展為命令狂……總之,我就讀到過,我們國外一座教堂的某個執(zhí)事。——這可真有意思,——把一家體面的英國人,迷人的女士們,趕出了教堂,真的趕了出去……就在大齋節(jié)開始之前,——您是知道贊美詩和《約伯記》的[56]……唯一的借口是‘外國人在俄國教堂里溜達(dá)不成體統(tǒng),可以在規(guī)定的時間來……’,把人家氣得暈了過去……這個執(zhí)事就是命令狂發(fā)作,而且他終于顯示了自己的權(quán)力……”
“說得簡短些吧,要是可以的話,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馮·列姆布克先生目前在省內(nèi)巡視。總之,這位安德列·安東諾維奇雖然是信仰東正教的德裔俄國人,而且還是——姑且這么說吧——一個出色的美男子,四十歲年紀(jì)……”
“您怎么說他是美男子呢?一雙山羊眼。”
“對極了。我不過是姑且同意那些女士們的看法罷了……”
“讓我們換個話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求您啦!順便問問,您系紅領(lǐng)結(jié)很久了嗎?”
“我……我只是今天才……”
“您散步嗎?是否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每天步行六俄里?”
“不……不是每天。”
“我就知道嘛!我在瑞士時就有預(yù)感!”她憤憤地叫道,“現(xiàn)在您不是要步行六俄里,而是十俄里!您懶散得可怕,可怕,可怕啊!您不是上了年紀(jì),而是衰老了……我剛才見到您時吃了一驚,盡管您系著紅領(lǐng)結(jié)……這是多么奇怪的打扮啊!接著談馮·列姆布克吧,如果確實有話可談的話,不要沒完沒了,我求您;我倦了。”
“總之,我不過是要說,他也是四十歲發(fā)跡的行政官員,那種人四十歲以前碌碌無為,然后憑借裙帶關(guān)系或通過某種同樣惡劣的其他手段而突然飛黃騰達(dá)……就是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達(dá)了……我是想說,關(guān)于我,人們紛紛打小報告,說我腐蝕青年,是本省傳播無神論的溫床……他馬上就查問起來了。”
“真的?”
“我甚至采取了對策。有人向他‘報告’,說您‘控制著本省’,您要知道,——他竟敢說,‘這種情況不會再有了’。”
“是這么說的嗎?”
“他說‘這種情況不會再有了’,而且那么傲慢……八月底我們在這里將有幸見到省長夫人尤莉婭·米海洛夫娜,她直接從彼得堡來。”
“是從國外來。我們在國外見過面。”
“真的?”
“在巴黎和瑞士。她是德羅茲多夫家的親戚。”
“親戚?真是絕妙的巧合!據(jù)說她愛慕虛榮,似乎……有上層關(guān)系?”
“胡說,無足輕重的關(guān)系!四十五歲以前,一直是不名一文的老姑娘,現(xiàn)在急急忙忙地嫁給了她的馮·列姆布克,當(dāng)然,目前她的全部目的就是加強(qiáng)他的地位。一對陰謀家。”
“聽說比他大兩歲?”
“大五歲。在莫斯科,她的母親在我家門檻上把裙子的下擺都磨破了;我丈夫弗謝沃洛德·尼古拉耶維奇還在世,她低聲下氣地請求參加我家的舞會。而這個尤莉婭往往通宵獨(dú)自坐在角落里,沒有舞伴,無精打采,我因為可憐她,兩點多鐘才給她拉了第一個舞伴。她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出門時還像個小丫頭穿著短短的連衣裙。在家里接待她們實在有失體面。”
“那無精打采的模樣仿佛就在我眼前。”
“我告訴您,我一到那里就碰到了陰謀。您剛才不是看了德羅茲多娃的信嗎,再清楚不過了吧?我見到了什么?就是這個傻瓜德羅茲多娃,——她從來就是傻瓜一個,——突然疑問地看著我,那意思是您怎么來了?您想象得到,我多么驚訝!我一看,只見這位列姆布克太太在獻(xiàn)殷勤,在她身邊的就是那個表親,德羅茲多夫老頭的侄子,——全明白了!不消說,我立刻扭轉(zhuǎn)了局面,普拉斯科維婭又站到了我一邊,嘿,陰謀,陰謀啊!”
“然而您戰(zhàn)勝了陰謀。啊,您是俾斯麥!”
“我不是俾斯麥,不過我能隨時隨地看穿虛偽和愚蠢,列姆布克太太是虛偽,而普拉斯科維婭就是愚蠢。我難得遇見更無精打采的女人,而且兩條腿浮腫,而且心好。誰能比一個愚蠢的好心人更蠢呢?”
“兇惡的傻瓜,我的好朋友,兇惡的傻瓜更蠢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莊重地反駁道。
“也許您是對的,您還記得莉莎吧?”
“非常可愛的孩子!”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孩子,是女人了,而且是有個性的女人。高尚,熱情,我喜歡她,因為她從不遷就她那個輕信的傻瓜媽媽。就因為那個表親,差一點出了事。”
“嘿,事實上他根本不是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的親戚……他在打什么主意嗎?”
“您知道,他是青年軍官,沉默寡言,甚至很靦腆。我一向愛說公道話。我覺得,他本人是完全反對這起陰謀的,而且一無所求,只有列姆布克太太在耍詭計。他很尊重尼古拉。您要明白,事情完全取決于莉莎,我離開的時候她和尼古拉的關(guān)系極好,而且他親自答應(yīng)我,十一月一定回來。可見,只有列姆布克太太在搞陰謀,而普拉斯科維婭只是一個盲從的女人罷了。她突然對我說,我的懷疑全是想入非非;我當(dāng)面告訴她,她是傻瓜。就是末日審判時我也這么說。要不是尼古拉請求我暫時離開,在揭穿這個虛偽的女人之前我是不會走的。她通過尼古拉巴結(jié)K伯爵,她想挑撥兒子和母親的關(guān)系。可是莉莎站在我們一邊,我和普拉斯科維婭也已經(jīng)談妥。您知道卡爾馬津諾夫是她的親戚嗎?”
“什么?是馮·列姆布克夫人的親戚?”
“是的,是遠(yuǎn)親。”
“卡爾馬津諾夫,那位短篇小說作家?”
“是的,作家,您為什么吃驚?當(dāng)然,他自以為是個大人物。自負(fù)的家伙!她將同他一起來,目前在那里正圍著他轉(zhuǎn)。她準(zhǔn)備在這里搞個什么活動,好像是什么文學(xué)聚會。他到這兒來逗留一個月,打算把這里的最后一個莊園賣掉。在瑞士時我差點兒碰見他,我可不愿與他見面。不過,我希望他會賞光打聽我。從前他常給我寫信,也常到我家里來走動。我真希望您穿得好一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一天比一天邋遢了……噢,您真讓我難受!目前在讀什么書啊?”
“我……我……”
“我明白。還是三朋四友,還是聚飲無度,俱樂部啦,牌局啦,還有無神論者的名聲。我不喜歡這種名聲,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可不愿別人把您叫作無神論者,現(xiàn)在尤其不愿。從前我也不愿,因為這一切不過是無聊的閑扯。我終究是不得不說啊。”
“可是,親愛的……”
“聽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談到學(xué)問我在您面前當(dāng)然是不學(xué)無術(shù)之輩,但是我在到這兒來的路上關(guān)于您想了很多。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
“什么結(jié)論?”
“我和您并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還有人比我們更聰明。”
“講得又巧妙又確切。有人更聰明,這就是說有人也比我們更正確,所以我們是會犯錯誤的,不是嗎?可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錯了,可我不是享有人類永恒的、至高無上的信仰自由的權(quán)利嗎?只要我愿意,我就有權(quán)不做偽善者和宗教狂,而因此我自然會至死都遭到形形色色的正人君子的敵視。其次,由于人們遇到的修道士(意指偽善和宗教狂熱)總是多于健全理性,而且由于我完全贊同這個看法……”
“什么,您說什么?”
“我說:由于人們遇到的修道士(意指偽善和宗教狂熱)總是多于健全理性,而且由于我完全……”
“這想必不是您的話;想必是從哪兒搬來的吧?”
“這是帕斯卡[57]說的。”
“不出所料……這不是您說的話!為什么您自己從來不這樣講話呢,這樣簡潔而中肯,卻總是拖泥帶水?這比剛才關(guān)于命令狂的那番話好多了……”
“是啊,親愛的……為什么?首先,大概是因為我畢竟不是帕斯卡,其次……其次,我們俄羅斯人用自己的語言什么也不會說……至少到目前為止還什么也不曾說過……”
“哼!這未必對。至少您可以把那些話抄下來,記住,您要知道,在談話時……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來是要同您嚴(yán)肅地、嚴(yán)肅地談?wù)劊 ?
“親愛的,親愛的朋友!”
“現(xiàn)在所有這些列姆布克之流,卡爾馬津諾夫之流……啊,天哪,您多么消沉了啊!您讓我多么難受!……我但愿這些人都對您懷有敬意,因為他們連您的一個指頭,一個小指頭也不如,而您在怎樣做人呢?他們將有怎樣的觀感?我能向他們介紹什么?您不是作為時代的見證人而傲然屹立,繼續(xù)為人表率,而是混在一批小人當(dāng)中,養(yǎng)成了不能容忍的壞習(xí)慣,您衰老了,您離不開酒和賭博,您只閱讀保羅·德·科克的作品,而且什么也不寫了,他們卻都在寫作啊,您把時間都浪費(fèi)在空談上。與您的形影不離的利普京那樣的小人結(jié)交,這可以嗎,能容許嗎?”
“為什么要說他是我的、形影不離的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怯怯地抗辯道。
“他現(xiàn)在在哪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嚴(yán)厲而急躁地繼續(xù)說道。
“他……他對您是無限尊敬的,他到C—k去接受母親的遺產(chǎn)了。”
“他好像就知道拿錢。沙托夫怎樣?還是老樣子?”
“脾氣不好,但心好。”
“您的沙托夫叫我受不了;又兇又自高自大!”
“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身體好嗎?”
“您是說達(dá)莎?怎么突然想起她來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好奇地看了看他。“她身體很好,我把她留在德羅茲多娃家里了……我在瑞士聽人談起過您的兒子,是壞話,不是好話。”
“哦,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我一直在等您回來呢,我的好友,本來是要告訴您的……”
“得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讓我安靜吧;我累了。我們有時間談個夠,特別是談壞消息。您一笑就濺唾沫星子,這已經(jīng)是一種衰老的表現(xiàn)了!您現(xiàn)在笑起來樣子多古怪啊……天哪,您養(yǎng)成了多少壞習(xí)慣!卡爾馬津諾夫是不會到這兒來的!這里的人已經(jīng)在看您的種種笑話啦……您現(xiàn)在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了。好,夠啦,夠啦,我倦了!您還是饒了我吧!”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饒了”她,訕訕而去。
五
我們的朋友確實有了不少壞習(xí)慣,尤其是在最近。他顯而易見地很快消沉了,而且真的變得很邋遢。酒喝得更多,更加好流淚,神經(jīng)也更加脆弱了;對美變得過分敏感。他的臉有了一個奇怪的特點,就是能夠變化得異乎尋常地快,比如說,極其莊重的表情能一變而為極其可笑甚至癡呆的表情。他受不了孤獨(dú),時時都渴望著有人使他快活起來。他總是需要有人給他講一個什么謠言,一個省城里的笑話,而且要天天出新。如果長久沒有人來,他就愁得在室內(nèi)踱來踱去,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翕動著嘴唇,深深嘆息,最后幾至欷□。他總有一種預(yù)感,害怕有什么意外,有什么不可避免的事要發(fā)生;變得易受驚嚇;他開始十分重視夢中的情景。
這一天的整個白天和晚上他非常憂傷,派人來把我叫了去,他激動得很,久久地喋喋不休卻語無倫次。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早已知道,他對我是無話不談的。我終于覺得,有什么特別的,也許連他自己也茫然的事讓他心煩意亂。從前,我們單獨(dú)相對而他對我發(fā)起牢騷來的時候,過一會兒幾乎總是有一瓶酒出現(xiàn),于是皆大歡喜。這一次卻沒有酒,看來他不止一次克制了自己叫人拿酒來的欲望。
“為什么她總要生氣!”他時不時地抱怨道,像個孩子似的。“俄國所有有才華的、先進(jìn)的人們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永遠(yuǎn)是賭徒和豪飲無度的酒徒……而我還根本不是那樣的賭徒和酒徒啊……她責(zé)備我,為什么一個字也不寫?奇怪的想法!……為什么我要躺倒?她說,您應(yīng)當(dāng)作為‘表率和責(zé)難’而站著。不過,咱倆說說,既然一個人的使命是作為‘責(zé)難’而站著,那么除了躺倒還能干什么呢,——這一點她懂嗎?”
后來我總算明白了這一次苦苦糾纏他的那個主要的、特殊的煩惱。這天晚上他一次次走到鏡子前面,久久佇立。他終于向我轉(zhuǎn)過身來,懷著一種異樣的絕望說道:
“我親愛的,我是一個萎靡不振的人了!”
是的,在此之前,直到這一天為止,無論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有什么“新觀點”,有什么“思想變化”,他始終深信一點,即對她的那顆女性的心而言,他還是有魅力的,這就是說,不僅作為被流放者或著名學(xué)者,而且作為一個美男子。二十年來,這個使他得意而欣慰的信念根深蒂固,也許在他所有的信念當(dāng)中,他最難割舍的就是這個信念了。這天晚上他是否料到,不久的將來他將經(jīng)受多么重大的考驗?
六
現(xiàn)在我就來講講這件有點兒令人發(fā)噱的事情,我的紀(jì)事從此才真正開始。
八月底德羅茲多娃母女也終于回來了。她們的到來略早于她們的親戚——全城盼望已久的新任省長夫人,而且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值得注意的影響。不過所有那些有趣的故事以后再談,目前我只想說,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給迫切期待著她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帶來了一個極其費(fèi)解的謎:尼古拉早在七月就與他們分手了,而且在萊茵河上遇見K伯爵以后,就與他及其一家去了彼得堡。(注意:伯爵的三個女兒都待字閨中。)
“莉莎維塔驕傲任性,什么也不肯說,”普拉斯科維婭最后這樣說道,“但是我親眼看到,她與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發(fā)生了齟齬。我不知道緣由,不過我覺得,我的朋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您有必要問問您的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原因何在。在我看來,是莉莎受了委屈。我挺高興,終于把您的寵兒帶來當(dāng)面交給了您:我如釋重負(fù)。”
這番尖酸刻薄的話是以明顯的惱怒口吻說出來的。看來這個“萎靡不振的女人”早就作好了準(zhǔn)備,而且是預(yù)先就在欣賞它的效果。然而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可不是傷感的裝腔作勢和含沙影射所能窘住的。她嚴(yán)厲地要求對方作出明確而令人滿意的解釋。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立即降低了聲調(diào),最后甚至失聲痛哭,推心置腹地傾訴起來。這位愛生氣卻又多愁善感的太太,也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樣,時刻需要真摯的友情,她對女兒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最主要的埋怨,就是“女兒不是她的知心朋友”。
可是她的所有解釋和傾訴卻只有一點是真實的,即莉莎和尼古拉確實有過小小的爭執(zhí),而爭執(zhí)的性質(zhì)如何,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卻顯然不甚了了。至于對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的指責(zé),她最后不僅完全拋開,還特別請求不要介意,因為她講的是“氣話”。總之,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甚至令人起疑。按她的說法,爭執(zhí)是由莉莎“任性而愛嘲弄”的脾氣引起的;“而驕傲的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盡管深陷情網(wǎng),但忍受不了嘲弄,于是他也反唇相譏”。
“此后不久我們認(rèn)識了一位年輕人,好像是您的那位‘教授’的侄子,而且姓氏也相同……”
“是兒子,不是侄子。”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糾正道。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以前也從來記不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姓氏,總是稱呼他“教授”。
“哦,兒子就兒子吧,這更好,對我來說反正一樣。一個平凡的年輕人,活躍而自由放任,可是沒有什么出眾之處。嗯,是莉莎自己不好,她讓那個年輕人親近自己,故意要引起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醋意。我并不太責(zé)怪她,這是女兒家的事,很平常,甚至挺有趣的。只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非但沒有忌妒,反而自己與那個年輕人稱兄道弟,對一切視若無睹,仿佛毫不在意。這可把莉莎氣炸了。那個年輕人不久就走了(他急于到什么地方去),而莉莎一有機(jī)會就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找碴兒。她發(fā)覺他有時與達(dá)莎談話,于是氣得發(fā)狂,鬧得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得安寧。醫(yī)生是不準(zhǔn)我生氣的,而他們所吹噓的日內(nèi)瓦湖讓我膩味透了,它只是使我牙疼,得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甚至報刊上也說,日內(nèi)瓦湖能引起牙疼;特性如此。這時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突然接到伯爵夫人的信,他立即撇下我們走了,一天就收拾好了行裝。他倆友好地道別,莉莎送他的時候愉快而輕佻,笑聲不斷。可這都是裝出來的。他一走,莉莎便若有所思,絕口不提他,也不讓我提。我也奉勸您,親愛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對莉莎不要觸及這個話題,否則只會把事情搞糟。您要是不說,她自己就會同您談起來;那樣您會了解得更多。我看他們會重新和好,只要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如約來到這里而不要耽擱。”
“我馬上給他寫信。如果情況是這樣,那不過是無聊的小別扭罷了;全都不值一提!而且我太了解達(dá)麗婭啦;不值一提。”
“我很抱歉,錯怪了達(dá)申卡。他們只是一般地談?wù)劻T了,何況并不避人。可在當(dāng)時,媽呀,這一切使我心煩意亂。我看到莉莎自己也已經(jīng)對她像從前一樣親切了……”
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當(dāng)天就寫了一封信給尼古拉,央求他哪怕比原定日期提前一個月回來也好。不過她覺得有些情況仍然是她所不清楚、不了解的。她想了一個晚上又一個通宵。在她看來,“普拉斯科維婭這個人”的意見太幼稚,太感情用事。“普拉斯科維婭一輩子都多愁善感,從中學(xué)時代起就是這樣,”她想,“尼古拉可不會因為受到一個黃毛丫頭的奚落就逃跑。如果真有過口角,一定另有原因。不過那個軍官就在這里,他們把他也帶來了,而且像親戚一樣留在家里住。何況說起達(dá)麗婭,她認(rèn)錯也未免太快了些。大概隱瞞著什么,不愿說出來……”
早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有了一個計劃,至少要徹底地解除一個疑團(tuán),這個計劃妙就妙在出人意料。她在制定計劃時,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很難說,而且我也不想過早地議論計劃所包含的種種矛盾。作為紀(jì)事作者,我只是準(zhǔn)確地提供事實及其發(fā)生經(jīng)過,如果顯得匪夷所思,那并不是我的過錯。可是我應(yīng)當(dāng)重申,這天早晨她對達(dá)莎是沒有任何懷疑的,說實在的,她從來就不曾起過疑心;她對達(dá)莎太有信心了。她簡直不能想象,她的尼古拉會迷戀她的……“達(dá)麗婭”。早晨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在茶桌邊斟茶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盯著她看了好久,然后,也許從昨天起是第二十次了,深信不疑地自言自語道:
“完全是胡說!”
她只發(fā)覺,達(dá)莎好像面有倦容,比過去更沉默寡言,更無精打采。茶罷,兩人照例坐下做針線活兒。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吩咐她詳細(xì)地說一說她的國外印象,主要是自然風(fēng)光、居民、城市、風(fēng)俗習(xí)慣,以及外國的藝術(shù)、工業(yè),總之是她所注意到的一切。沒有一個問題涉及德羅茲多夫一家以及她在德羅茲多夫家的生活。達(dá)莎挨著她坐在工作臺邊,幫助她刺繡,用平靜、單調(diào)、有點兒虛弱的聲音講了有半個鐘頭。
“達(dá)麗婭,”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頭,“你沒有什么特別的事要告訴我嗎?”
“沒有,沒有呀。”達(dá)莎略一思索,抬起發(fā)亮的眼睛望著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內(nèi)心里,心眼兒里沒有?”
“沒有。”達(dá)莎又說了一遍,聲音很低,卻帶著憂郁而堅決的口氣。
“我就知道嘛!你要知道,達(dá)麗婭,我是永遠(yuǎn)不會懷疑你的。現(xiàn)在你坐著聽我說。過來,坐這把椅子,對著我坐,我想看著你的全身。就這樣。聽著,——想出嫁嗎?”
達(dá)莎報以久久的凝視,一個疑問的卻不大驚訝的目光。
“等一等,別說話。首先,年齡有差距,差距很大;不過你比誰都了解,這沒有關(guān)系。你是理智的,在你的生活里不應(yīng)該出差錯。何況他仍然是一個漂亮的男人。總之,是你向來尊敬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怎樣?”
達(dá)莎迷惑不解地看了看她,這次不但驚訝,而且明顯地臉紅了。
“等一等,別說話;別急!盡管根據(jù)我的遺囑你會有錢,可是我一死,你就是有錢又能怎樣?你會受騙而失去金錢,那就糟了。要是嫁給他,你就是名人的妻子。再說,如果我現(xiàn)在死了,——盡管我會使他的生活有保障,——他怎么辦?我只好指望你。等一等,我沒有講完:他輕浮,優(yōu)柔寡斷,冷酷無情,自私,有一些壞習(xí)慣,可是你要看重他,首先就是因為有的人比他壞得多。我畢竟不想把你丟給一個壞蛋,你不會有什么想法吧?主要是因為我在要求你,所以你要看重他,”她突然氣憤地停頓了一下,“你聽見沒有?老盯著我干嗎?”
達(dá)莎一直默默地聽著。
“等一等,再等一會兒。他懦弱——這對你反而好。簡直懦弱得可憐;他不配得到女人的愛。但是他由于無依無靠而值得愛,你就因為他無依無靠而愛他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明白嗎?”
達(dá)莎肯定地點點頭。
“我就知道嘛,相信你不會不明白。他會愛你的,因為他應(yīng)當(dāng)愛你,應(yīng)當(dāng);他應(yīng)當(dāng)敬重你!”不知為什么,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特別氣憤地尖叫起來,“不過,他會自愿地愛上你,我了解他。何況有我哩。別擔(dān)心,我永遠(yuǎn)在這里。他會埋怨你,說你的壞話,碰到人就私下數(shù)落你,發(fā)牢騷,發(fā)不完的牢騷;他會給你寫信,盡管你就在隔壁房間里,一天兩封,可是沒有你他還活不下去,這才是主要的。你要強(qiáng)迫他聽話;要是做不到,你就是傻瓜。他會要上吊,會嚇唬你——別信他的;不過是胡鬧罷了!別信他的,不過,還是要留個心眼,說不定還真會上吊;這種人干得出來;他們上吊不是由于堅強(qiáng),而是因為軟弱;所以千萬不要把他逼得走投無路,——這是夫妻生活中的首要準(zhǔn)則。還要記住,他是一個詩人。聽著,達(dá)麗婭:人生的最大幸福是自我犧牲。何況你會讓我非常滿意,而這是主要的。你別以為我在講蠢話;我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我是利己主義者,你也做個利己主義者吧。我并不強(qiáng)迫你;一切由你決定,你怎么說,就怎么辦。唉,你怎么光坐著,說說吧!”
“我無所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既然不得不嫁人。”達(dá)莎堅決地說道。
“不得不?你這是什么意思?”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嚴(yán)厲而專注地看了她一眼。
達(dá)莎一言不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在繡架上刺繡。
“你雖然聰明,可是卻在瞎說。不錯,我現(xiàn)在一定要你嫁人,但并不是由于非如此不可,而只是因為我突然有了這個主意,而且只準(zhǔn)嫁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要不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也不會想起要你馬上出嫁,盡管你已經(jīng)二十歲了……嗯?”
“我隨您的意,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這么說,你同意了!等一等,別說話,不必急嘛,我還沒有講完呢。我在遺囑里留給你一萬五千盧布。我現(xiàn)在就把錢給你,在你結(jié)婚之后。你把其中的八千盧布交給他,換句話說,不是交給他而是交給我。他有八千盧布的債務(wù);我來償還,但必須讓他知道是用你的錢償還的。七千盧布你留在手里,千萬不要再給他一個子兒。永遠(yuǎn)不要替他還債。只要你還一次,那就沒完沒了啦。不過我永遠(yuǎn)在這兒。你們每年從我這里支取一千二百盧布生活費(fèi),另外支取一千五百盧布以備急需,食宿在外,也由我負(fù)擔(dān),就和他現(xiàn)在一樣。不過仆人要你們自己雇。年金我一次付清,直接交到你手里。不過你行行好,有時也要給他一點,要允許朋友們來走動,一周一次,多了就趕他們走。不過有我在這兒呢。我死后你們的生活費(fèi)照付,直到他死,聽清楚了,是直到他死,因為這是他的生活費(fèi),不是你的。現(xiàn)有的七千盧布,只要你自己不犯傻,就會原封不動地留在你那里,除了這筆錢我在遺囑里再給你留下八千。此外你從我這里就再也得不到什么了,你得明白。嗯,你同意了,是嗎?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已經(jīng)說過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
“記住,你可以完全自己做主,你要怎樣就怎樣。”
“不過請原諒,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難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已經(jīng)對你說過什么了嗎?”
“沒有,他什么也沒有說過,現(xiàn)在他還不知道,可是……他馬上就會說的!”
她立刻跳了起來,披上了自己的黑披肩。達(dá)莎又微微臉紅了,她以疑問的目光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突然滿臉怒色地向她轉(zhuǎn)過身來。
“你是傻瓜!”她像鷂鷹似的向她撲過去,“一個不知好歹的傻瓜!你在想什么?難道你以為我會讓你丟臉,讓你有什么不光彩嗎!他會親自跪著爬來向你求婚,他會高興得要死,事情就是要這樣辦得妥妥帖帖!你知道嗎,我是不會讓你受委屈的!或許你以為,他是為了這八千盧布才娶你,而我是急著要把你賣出去?傻瓜,傻瓜,你們都是不知好歹的傻瓜!把傘給我!”
于是她急匆匆地踏上濕漉漉的磚鋪人行道和木板小橋,去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了。
七
確實,她是不會讓“達(dá)麗婭”受委屈的,相反,此時此刻甚至以她的恩人自居。在披上披肩時,她發(fā)覺自己的養(yǎng)女正用惶恐不安、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她,心頭不禁燃起理所當(dāng)然的義憤。從達(dá)麗婭的童年起,她就真心愛她。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夫娜說達(dá)麗婭·帕夫洛夫娜是她的寵兒,一點不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早已認(rèn)定“達(dá)麗婭的性格和哥哥(即她的哥哥伊萬·沙托夫)不同”,嫻靜、謙和,很能舍己為人,對人忠誠,非常謙虛,通情達(dá)理,主要是有情有義。到目前為止,達(dá)莎大概從未辜負(fù)過她的期望。“她的一生不會有差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這樣說過,那時小姑娘還只有十二歲,由于她生性狂熱地執(zhí)著于自己所醉心的每一個夢想,執(zhí)著于自己的每一個新的籌劃,每一個她覺得崇高的想法,所以當(dāng)即決定把達(dá)莎當(dāng)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來培養(yǎng),她毫不遲延地為她儲存了一筆款子,并且聘請了一位家庭教師,克里格斯小姐,這位小姐在她們那里一直待到養(yǎng)女十六歲,可是不知為什么突然被辭退了。有些中學(xué)教師曾來應(yīng)聘,其中有一個地道的法國人,他教達(dá)莎法語。他也突然被辭退了,簡直是被趕走的。一個外地來的可憐女子,出身貴族的寡婦教她鋼琴。但主要的老師還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真的,第一個賞識達(dá)莎的就是他,他開始教這個文靜的孩子時,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還不曾考慮到她。我還要再說一遍:孩子們對他都非常依戀!莉莎維塔·尼古拉耶夫娜·圖申娜從八歲到十一歲受教于他(自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教她是無償?shù)模覠o論如何也不會接受德羅茲多夫家的報酬)。可是他自己非常鐘愛這個可愛的孩子,經(jīng)常給她講述一些關(guān)于宇宙、地球的構(gòu)造,關(guān)于人類史的美妙動人的故事。關(guān)于原始氏族和原始人的講課比阿拉伯神話還要引人入勝。陶醉于這些故事的莉莎,在自己家里滑稽地模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笑料百出。這被他知道了,有一次他出其不意地跑去偷看。莉莎羞死了,撲進(jìn)他的懷里放聲大哭。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淚流滿面,卻是由于喜不自勝。可是莉莎不久就走了,只剩下一個達(dá)莎了。那些中學(xué)教師開始教達(dá)莎以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再教她,而且漸漸地把她置諸腦后。這樣過了很久。一次,在她已經(jīng)十七歲的時候,他猛然驚訝于她的嬌美。這時他們正坐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餐桌邊。他與這位妙齡女郎攀談起來,很滿意她的應(yīng)對,于是提議給她講授重要的、內(nèi)容廣泛的俄羅斯文學(xué)史課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表示贊賞,感謝他的絕妙的主意,達(dá)莎更是喜出望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開始精心備課,而且終于開課了。講課從古代開始;第一講是引人入勝的;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也在座。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講完了,臨走時告訴學(xué)生,下一次要分析《伊戈爾遠(yuǎn)征記》,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突然站了起來,宣布講課到此為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怔住了,但隱忍著一言不發(fā),達(dá)莎滿臉泛起紅潮;不過一個創(chuàng)意就此夭折。正好三年過去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卻出了眼下這個想入非非的餿主意。
可憐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獨(dú)自坐著,毫無預(yù)感。他滿懷愁緒,早就在向窗口張望,看看是否有熟人來。可是誰也無意來訪。外面飄著細(xì)雨,天氣冷了;該生爐子了;他嘆息了一聲。突然,他眼前出現(xiàn)了驚人的景象: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在這樣的天氣,在這個意外的時刻光臨!而且是步行!他驚訝莫名,竟忘了換件衣服,就那樣穿著家常的淡紅色棉絨衣接待她。
“我的好朋友!……”他迎上去輕輕地叫了一聲。
“就您一個人嗎,我很高興。我討厭您的那些朋友!您總是抽得滿屋子煙味;天哪,空氣多糟!您還在喝茶,可是已經(jīng)十一點多啦!又亂又臟,您卻自得其樂!地上怎么有這么多碎紙?娜斯塔霞,娜斯塔霞!您的娜斯塔霞在干什么?打開,姑奶奶,把所有的窗子和門全給我打開。我們到客廳去;我找您有事。你一輩子就打掃這一次吧,姑奶奶!”
“老爺總是亂扔嘛,太太!”娜斯塔霞?xì)夤墓牡丶饴暠г沟馈?
“那你就打掃,一天打掃十五次!您的客廳真差勁(這時他們進(jìn)了客廳)。把門關(guān)緊點,她會偷聽的。壁紙一定要換。我打發(fā)裱糊工帶了樣品來,您為什么不挑選?您坐下聽我說。坐吧,快坐吧,請。您去哪兒?去哪兒?去哪兒!”
“我……就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隔壁房間里叫道,“這不是來了嗎!”
“啊,您換了衣服!”她嘲弄地打量著他,(他在絨衣外面罩上了常禮服。)“這樣確實更適合于……我們的話題。坐下吧,快坐下,請。”
她立即明確而懇切地向他說明了一切。暗示了他所急需的八千盧布。詳細(xì)地談到了嫁妝。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睜大了眼睛,微微顫抖。他句句話都聽到了,卻不明白。想說話,卻語不成聲。只知道,她既然說了,就得照辦,抗議、拒絕都是白費(fèi)勁,他是無可挽回地要為人夫了。
“可是,我的好朋友,在我這個年紀(jì),第三次結(jié)婚……而且是同這樣的一個孩子!”他終于說道,“她可是個孩子啊!”
“一個二十歲的孩子,謝天謝地!請別眼珠亂轉(zhuǎn),求求您,您不是在演戲。您聰明博學(xué),可是對生活一竅不通,經(jīng)常要有人照料。我死了您怎么辦?而她就是您的好管家;她是溫雅、堅強(qiáng)、明理的姑娘;而且還有我在這兒,不會馬上就死嘛。她深居簡出,是溫柔的化身。我還在瑞士時就有了這個成人之美的想法。您是否明白呢,既然我親口對您說,她是溫柔的化身!”她突然狂叫道,“您這里很臟,她會收拾得干干凈凈,有條有理,處處纖塵不染……唉,難道您還夢想,我有這樣可愛的姑娘還要俯首相求,數(shù)說種種好處,求您允婚嗎!倒是您應(yīng)當(dāng)跪著求婚才是……啊,渺小的家伙,渺小、怯懦的家伙!”
“可是,我已經(jīng)老了!”
“五十三歲算什么!五十歲不是末日,而是人生的一半。您是英俊的男人,您自己也知道。您也知道,她多么尊敬您。我一死她怎么辦?嫁給您她就安心了,我也安心。您有影響,有名望,有一顆愛心;您會拿到生活費(fèi),這是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也許,您是救了她,救了她啊!至少您會使她感到光彩。您將造就她的生活,培育她的感情,引導(dǎo)她的思想。眼下多少人由于思想誤入歧途而毀了自己!到那時,您的著作也完成了,一下子就名聲在外。”
“我恰好,”他囁嚅道,已經(jīng)被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巧妙的恭維打動了,“我恰好準(zhǔn)備坐下來寫我的《西班牙歷史故事》[58]……”
“您瞧,就這么巧。”
“可是……她呢?您對她說了嗎?”
“您別擔(dān)心她,也不必打聽。當(dāng)然,您應(yīng)當(dāng)親自求她,央求她讓您有榮幸娶她為妻,懂嗎?但是別擔(dān)心,有我呢。況且您是愛她的……”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頭暈了;墻壁在轉(zhuǎn)圈子。這時有了一個令他駭然的想法,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
“十分尊敬的朋友!”他的聲音突然顫抖了,“我……我永遠(yuǎn)無法想象,您會決定把我嫁給……另一個……女人!”
“您不是姑娘,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只有姑娘才出嫁,而您是娶妻。”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刻毒地狠聲說道。
“是的,我說錯了。不過……這沒有關(guān)系。”他茫然若失地望著她。
“我看得出,這沒有關(guān)系,”她輕蔑地說道,“天哪!他昏過去了!娜斯塔霞,娜斯塔霞!水!”
不過水已經(jīng)用不著了。他醒了過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拿起了自己的傘。
“我看,現(xiàn)在不必再談了……”
“是的,是的,我不行了。”
“不過明天您就能恢復(fù)過來,好好想一想。現(xiàn)在要待在家里,如果有什么事,就是在夜里也要讓我知道。別寫信,寫了我也不看。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一個人來,聽您最后的答復(fù),希望您的答復(fù)能令人滿意。拜托,家里不要有外人,不要有垃圾,這像什么樣子啊?娜斯塔霞,娜斯塔霞!”
不言而喻,第二天他同意了,他也不得不同意。這里有一個特殊的情況……
八
我們所謂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莊園(按早先的計算大約有五十名農(nóng)奴,它與斯克沃列什尼基莊園毗鄰)并不是他的,而是為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所有,因而現(xiàn)在屬于他們的兒子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韋爾霍文斯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只是監(jiān)護(hù)人,所以在小鳥羽毛豐滿以后,就根據(jù)兒子的正式委托書管理莊園。這個協(xié)議對年輕人是有利的:他每年從父親手里拿到一千盧布作為莊園的收入,而這個莊園在新制度下所能提供的還不到五百盧布(或許更少)。天知道這樣的關(guān)系是怎樣確定下來的。不過,這一千盧布都是由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寄出,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并不掏出一個子兒。相反,他把土地的收入都留在自己的口袋里,不僅如此,還徹底毀了這份地產(chǎn):他把土地租給一個實業(yè)家,又瞞著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把小樹林——它的主要財產(chǎn)當(dāng)作木材出售。這片小樹林他早就在零星出售了。整個小樹林至少值八千盧布,而他只得了五千。可是他在俱樂部里有時輸錢太多,卻又不敢向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伸手要錢。終究她還是全都知道了,氣得咬牙切齒。突然,兒子現(xiàn)在來了通知,說無論如何他要親自來出售自己的產(chǎn)業(yè),委托父親毫不耽擱地著手張羅。顯然,高尚無私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感到愧對親愛的孩子(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整整九年以前,在彼得堡,那時他在讀大學(xué))。最初整個莊園能值一萬三四千盧布,現(xiàn)在未必有人會出到五千。毫無疑問,按照正式委托書的內(nèi)容,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全權(quán)出售樹林并計入多年來按時匯出的一千盧布超值年收入,從而在結(jié)算時得到有力的保障。然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是一個有崇高追求的高尚的人。他的心里閃過非常美妙的想法:等彼得魯沙一到,立刻氣度高貴地按最高[59]價格把錢放到桌面上,甚至是一萬五千盧布,而毫不暗示歷來匯出的款項,然后含淚把親愛的兒子緊緊地、緊緊地?fù)У綉牙铮瑥亩私Y(jié)一切賬目。他開始在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面前婉轉(zhuǎn)地、小心翼翼地展示這幅畫面。他暗示,這樣甚至?xí)x予他們的友誼……他們的“思想”以特殊的、高尚的色彩。這樣會顯得我們這一代為人父者,以至我們這一代的人多么高尚豁達(dá),而不同于當(dāng)代社會上輕浮的年輕人。他還說了很多很多,可是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始終不贊一詞。最后,她冷冰冰地向他宣布,愿意買下他們的土地,并且出最高價,即一萬六七千盧布(買四份這樣的產(chǎn)業(yè)也夠了)。關(guān)于其余的與小樹林一起飛掉的八千盧布,一字未提。
這件事發(fā)生在提親前的一個月。他當(dāng)時深感震驚,開始盤算起來。原來還有一線希望,也許兒子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是說在旁觀者看來是如此。至于作為父親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連抱有這種希望的念頭也會憤怒地加以摒棄。不論怎么說,迄今為止,我們不斷聽到有關(guān)彼得魯沙的莫名其妙的傳聞。起先,大約六年前,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彼得堡游蕩,無所事事。突然我們聽到一個消息,說他參加起草了一份秘密散發(fā)的傳單,被牽連到一樁案子里去。后來,他突然到了國外,到了瑞士、日內(nèi)瓦,——這恐怕是逃亡。
“我對此感到驚訝,”當(dāng)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很不好意思地向我開講道,“彼得魯沙是個大笨蛋!他善良、高尚、十分敏感,所以我那時在彼得堡把他和當(dāng)代青年一比,感到很快慰,不過他終究是個可憐的人……您要知道,這一切都是由于不成熟,由于多愁善感!使他們受到吸引的不是現(xiàn)實主義,而是社會主義的感性的、理想的方面,可以說是社會主義的宗教色彩,它的詩意……當(dāng)然,他們是拾人牙慧。不過,我呢,我怎么受得了!我在這里有那么多敵人,在那邊更多,他們會歸咎于父親的影響……天哪!彼得魯沙成了他們的口實!我們處于怎樣的時代啊!”
可是彼得魯沙很快就從瑞士寄來了他的準(zhǔn)確地址,以便照常給他匯款。這么說來,他并不完全是流亡者。現(xiàn)在,在國外過了四年之后,突然又回到國內(nèi),并且聲稱不久就要回家了,可見并沒有受到任何指控。不僅如此,而且似乎有人在同情他,庇護(hù)他。他目前是從俄國南方寫信來,他在那里是由于接受了某個私人的然而重要的委托,在那里忙于某些事情。這一切都好極了,可是從哪里能弄到其余的七八千盧布,湊足一筆可觀的款項,以支付莊園的最高價格呢?萬一鬧起來,高雅的畫面變成法庭對質(zhì),那可怎么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預(yù)感,多愁善感的彼得魯沙在涉及自己利益的時候是決不會退讓的。“這是為什么呢,我發(fā)覺,”那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一次曾對我低聲說道,“所有那些狂熱的社會主義者和共產(chǎn)主義者同時又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吝嗇鬼、財迷、一毛不拔的私有者,甚至越是社會主義者,越激進(jìn),就越是一毛不拔的私有者……這是為什么呢?難道也是由于多情善感?”我不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這番見解是不是真理;我只知道,彼得魯沙了解了出售小樹林等的某些情況,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知道他了解。我還偶然看到彼得魯沙寫給父親的信;他極少寫信,一年一封甚至更少。只是在最近,為了說明他即將歸來,才寄來了兩封信,幾乎是接連寄出的。他的信都很簡短,語氣冷冰冰的,信里只有指示。由于在彼得堡時父子之間就趕時髦以你相稱,所以彼得魯沙的信簡直就像從前地主從首都寫給奉命管理莊園的仆人的訓(xùn)示。現(xiàn)在突然從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的建議中冒出了救命的八千盧布,而且她明確地暗示,再也不可能從別處冒出錢來了。不言而喻,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同意了。
在她走后,他立刻派人來叫我,一整天把別人都關(guān)在門外。當(dāng)然,他哭了,話說得又多又動聽,常走題兒,漫無邊際,偶爾說一句俏皮話,挺得意,然后輕霍亂發(fā)作,——總之,一切都按部就班地上演。然后,取出他二十年前就已過世的德國小婦人的照片,凄涼地呼喚道:“你能原諒我嗎?”總的說來,他似乎迷迷糊糊。為了借酒澆愁,我們略飲了數(shù)杯。不過他很快就進(jìn)入了甜甜的睡鄉(xiāng)。第二天早晨,他熟練地系好領(lǐng)結(jié),細(xì)心地穿好衣服,不時去照照鏡子。他在手帕上灑了香水,不過只是略微灑上一點,這時從窗口一眼看見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就連忙取出另一條手帕,而把那條噴香的手帕掖到枕頭底下。
“好極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聽他說同意,便稱贊道,“首先,這是一個高尚的決定,其次,您聽從了理智的聲音,而這是您在私人事務(wù)中很少做到的。不過,不必急,”她望著他那潔白的領(lǐng)結(jié)補(bǔ)充道,“您要暫時保持沉默,我也不說。不久是您的生日,我和她一起來。您要準(zhǔn)備好晚茶,可是請不要備酒菜;不過我會親自安排一切的。您去邀請朋友吧,——不過我們一起來決定邀請哪些人。如有必要,您提前一天與她商談一下;而在您的晚會上我們并不公開宣布或讓你們訂婚,只是暗示一下,讓大家知道,不舉行任何儀式。大約兩周以后就結(jié)婚,盡可能不要張揚(yáng)……你倆甚至可以短期旅行,婚后立即動身,比如去莫斯科也行。也許我也和你們同去……主要是在此之前您不要聲張。”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吃了一驚。他想說明,他不能這樣,必須與未婚妻商議一下,但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突然氣憤地沖他說道:
“這又何必呢?首先,這事或許根本就辦不成……”
“怎么辦不成!”未來的新郎嘟噥道,簡直驚呆了。
“不怎么。我還要看一看……不過,一切都會按我說的進(jìn)行,您別擔(dān)心,我會親自讓她作好準(zhǔn)備。您完全不必過問。一切該說該辦的都無需您操心,您不必親自去。有什么必要呢?能起什么作用?您不要出面,也不要寫信。要不露聲色,我求您。我也保持沉默。”
她根本不想作解釋,顯然心緒不佳地走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過分的熱心似乎使她驚訝。唉,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處境,他還沒有看清這個問題的某些其他方面。相反,他的腔調(diào)也變了,又得意又輕飄。他是得意忘形了。
“這讓我感到高興!”他站在我面前,攤開雙手叫道,“您聽見啦?她想搞得我最后不愿干了。要知道,我也會失去耐心而……不愿意!‘您待著,不必親自出面’,可是說到底,為什么我非得結(jié)婚不可呢?就因為她有了一個可笑的臆想?然而我為人嚴(yán)正,很可能不愿屈從于一個乖僻婦人的無聊的異想天開!我負(fù)有責(zé)任,對我的兒子和……和我自己!我是在作出犧牲——這一點她懂嗎?我同意,也許是因為生活使我厭倦了,對一切都無所謂。然而她可能會激怒我,那時我就不再無所謂了;我會憤而拒絕。而且這簡直可笑啊……俱樂部里會怎樣議論?利普京……會怎么說?‘或許根本就辦不成’——您聽聽!這真叫人忍無可忍!這簡直……這是什么事嘛?——我是一個囚徒,一個巴登革[60],一個被逼到墻旮旯的人!……”
同時,在所有這些怨氣沖天的感慨中卻流露著一種任性的自鳴得意,一種輕薄的玩世不恭。晚上我們又喝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