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15)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424字
- 2020-06-18 10:55:16
我貪婪地注視著他,雖然在此刻之前我已經見過他多次;我望著他的眼睛,仿佛他的目光能消除我的所有困惑,能向我解釋,這個孩子究竟憑什么能迷住她,使她如此瘋狂地鐘情于他,失去理智地甘愿為他犧牲至今視為最神圣的一切?公爵抓住我的雙手,緊緊地握了一下,他那溫和、清澈的目光直透我的心底。
我覺得,僅僅因為他是我的情敵,我對他的看法就有可能出錯。是的,我不喜歡他;而且老實說,我永遠不會喜歡他,——在所有認識他的人之中,也許我是唯一的一個。我固執地討厭他的很多特點,甚至他那優雅的外表,也許正因為他的外表太優雅了。后來我才明白,在這方面我的態度也是偏頗的。他高高的個子,瘦瘦的、勻稱的身材;橢圓的臉總是略顯蒼白;金黃的頭發,一雙藍藍的大眼睛露出溫和的沉思的神情,有時會突然閃出最純真、最孩子氣的快樂。不大的豐滿、緋紅的雙唇,線條雅致,幾乎總有一絲嚴肅的皺紋,因此他的唇邊驀地露出微笑的時候,才越發出人意料,令人著迷。他的微笑是那么稚氣而純真,以致你會立刻想作出回應,不覺莞爾,不論你當時的心情如何。他的衣著并不考究,卻總是那么優雅;顯然,他那無所不在的優雅絲毫無需著意,而是生而有之的。誠然,他也有一些不好的習氣,一些不失風度的壞習慣:輕佻、自負、不失禮貌的放肆。但他心地開朗、單純,自己會首先自揭其短,表示悔恨,并且對這些習氣加以嘲笑。我覺得,這個孩子絕不會撒謊,即使開玩笑時也不會,如果他撒了謊,那么他確實是沒有想到撒謊是不好的。在他身上甚至自私也顯得頗有魅力,這也許恰恰是因為他的自私是坦然而不加掩飾的。他胸無城府,心地柔和、輕信、靦腆而又意志薄弱。欺負他、欺騙他簡直是罪過,讓人覺得可憐,就像欺負孩子是罪過一樣。他天真得與年齡不相稱,對人情世故幾乎一點也不懂;看來,他就是長到四十歲也不會有什么長進。這種人似乎一輩子也長不大。我覺得,沒有人能不喜歡他;他會像孩子一樣對人撒嬌。娜達莎說得對:他在別人的強烈影響之下也會干壞事;不過,一旦意識到這種行為的后果,我想,他會悔恨而死。娜達莎本能地感到,她將是他的主人、主宰;他甚至會成為她的犧牲品。她在預先品味著神魂顛倒地愛,并折磨她所愛的人(恰恰是因為愛他)的快樂滋味,所以她急于首先犧牲自己獻身于他。不過他的眼里也溢滿愛意,欣喜若狂地看著她。她得意地瞟了我一眼。這時她把一切都置諸腦后,——忘了父母,忘了同他們的訣別,忘了剛才的疑慮……她是幸福的。
“瓦尼亞!”她叫道,“我對不起他,配不上他!我以為你不會來了,阿遼沙。忘了我的那些壞想法吧,瓦尼亞。我要為此贖罪!”她補充說,懷著無限的愛戀看著他。他微微一笑,吻吻她的手,他拉著她的手轉身對我說道:
“您也不要怪我。我早就想擁抱您,就像擁抱親兄弟一樣;她時常對我談起您!我和您至今還只是初交,未能成為知己。讓我們成為朋友吧……請寬恕我們?!彼吐曆a了一句,臉微微地紅了,但帶著非常動人的微笑,使我不能不由衷地回應他的善意。
“是呀,是呀,阿遼沙,”娜達莎接著說道,“他是自己人,是我們的兄弟,他已經原諒我們了,沒有他我們是不會幸福的。我已經對你說過……噢,我們是兩個殘忍的孩子啊,阿遼沙!不過我們要三個人一起生活……瓦尼亞!”她繼續說道,嘴唇在哆嗦,“你現在回去看看他們;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即使他們不肯饒恕我,可是看到你也能原諒,他們也許會對我寬容一些。把一切、一切都告訴他們,用你自己的話,發自你內心的話;你要找到合適的話去說……為我辯解,救救我。按照你的理解,把所有的原因都對他們說清楚。知道嗎,瓦尼亞,如果今天不是你恰巧和我在一起,我也許就沒有勇氣對他們說!你是我的救星;我立刻就對你寄予希望,你知道怎樣對他們說,使他們第一次聽到這可怕的消息時至少可以好受一些。我的天哪,天哪!……你替我告訴他們,瓦尼亞,就說我知道我是不可原諒的,他們原諒我,上帝也不會原諒;但是,即使他們詛咒我,我也要終身為他們祝福,為他們祈禱。我整個的心都放在他們身上!噢,為什么我們不能人人都擁有美滿的生活呢!為什么,為什么!……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她突然叫道,仿佛剛剛清醒過來,她恐懼得渾身戰栗,用雙手捂著臉。阿遼沙擁抱著她,默默地把她緊摟在懷里。好幾分鐘在沉默中過去了。
“您怎能要她作出這樣的犧牲!”我埋怨地看著他說道。
“您不要怪我!”他又說了一次,“請相信我,現在所有這些不幸,雖然很可怕,但只是暫時的。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只是要堅強地忍受這暫時的痛苦;她也這樣對我說過。您知道:這一切的根子是家庭的自尊,是這些毫無必要的爭吵,還有無聊的訴訟!……不過……(我考慮了很久,請相信我)這一切應該結束了。我們大家又結合在一起了,于是我們會很幸福,這樣一來,就是兩位老人看著我們也會和解。誰知道呢,也許我們的婚姻就是他們和解的開端!我甚至想,結果不可能不是這樣。您看呢?”
“你們說到婚姻。你們什么時候舉行婚禮呢?”我看了娜達莎一眼,問道。
“明天或后天;至遲后天——大概吧。您瞧,我自己還不太清楚,老實說,還什么都沒有準備呢。我原以為,娜達莎今天也許不會來。而且父親今天一定要帶我去見未婚妻(他們在給我做媒,娜達莎對您說過嗎?可我不愿)。所以當時我還不能作出什么肯定的安排。不過我們還是有把握在后天舉行婚禮。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因為非如此不可呀。明天我們從普斯科夫大道走。那里在不遠的村子里有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他是非常好的人;我也許會介紹你們認識。那兒小鎮上還有一個神父,不過,我不能肯定,有還是沒有。應當預先問問清楚,可我來不及了……不過,這些其實都是小事。只要能抓住大事就行了。從鄰近的大村子里請個神父也可以呀;您看呢?附近總有幾個大村子嘛!只可惜我往那兒寫幾句話也來不及,預先通知一下才好。我的那個朋友現在好像不在家……不過——這不值一提!只要有決心,一切自然能安排好,不是嗎?明天或后天她就暫時待在我那兒。我租了一套獨立的住宅,我們回來以后就住在那兒。我不能再住到父親那里去了,不是嗎?您一定要來,我布置得可好啦。我的中學校友們會常來走動;我要舉行晚會……”
我又困惑又厭煩地看著他。娜達莎用目光懇求我對他不要求全責備,遷就一些。在他講話的時候,她帶著有點兒傷感的微笑聽著,同時仿佛也在欣賞他,就像人們在欣賞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的顛三倒四、卻又可愛的絮叨。我責備地看了她一眼。我感到難以承受地沉重。
“可是您父親呢?”我問,“您肯定他能原諒你們嗎?”
“一定能;他還能怎樣?自然,最初他會罵我;我甚至相信,一頓罵是免不了的。他就是這樣;對我那么嚴厲。說不定還要向別人抱怨,總之,使用他做父親的權力……不過這不要緊。他非常疼我;盡管生氣,過一陣子就會原諒我。那時大家言歸于好,我們都會很幸福。她的父親也一樣?!?
“要是他不肯原諒你呢?這一點你想過沒有?”
“一定會原諒,不過,也許不會那么快就原諒我。那又怎樣?我要向他證明,我也有堅強的性格。他老是罵我,說我沒有堅強的性格,說我輕浮?,F在就讓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輕浮呢?要知道,成家可不是兒戲;那時我就不再是一個孩子了……我是想說,我就和別人……唔,那些有家室的人一樣了。我要靠自己的勞動生活。娜達莎說,這比我們現在這樣依靠別人要好得多。要是您知道,她說得有多好??!我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我成長的環境不同,所受的教育也不同。誠然,我自己也知道,我輕浮,而且幾乎什么也干不了;可是,知道嗎,我前天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雖然現在還不是時候,但我要告訴您,因為娜達莎也要聽聽,而您一定得給我們出出主意。是這么回事:我想寫小說向刊物投稿,就像您那樣。您會幫助我同雜志社聯系的,對不對?我就指望您啦,昨晚我通宵在構思一部長篇小說,作點兒嘗試,您知道嗎,很可能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題材我取自斯克里布[29]的喜劇……不過以后再對您說吧。主要的是,寫小說能拿到錢……他們不是付錢給您嘛!”
我忍不住笑了。
“您在笑我,”他也笑著說。“不,聽我說呀,”他帶著絕頂的單純補充道,“您別看我這個樣子;真的,我是很有觀察力的;您等著瞧吧。為什么不嘗試一下呢?說不定能搞出點兒名堂來……不過,您說的似乎也對:我對現實生活一無所知;娜達莎也這樣說;其實大家都這樣對我說;我能當什么作家呢?您笑吧,笑吧,給我指點迷津吧;為了她而這樣做吧,您是愛她的呀。我實話對您說:我配不上她;我感覺得到,這使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我簡直不懂,為什么她會這樣愛上我?看來,我要為她奉獻我的一生了!真的,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怕,現在卻怕了起來:我們這是在干什么呀!天哪!一個人在他決心忠誠地負起責任的時候,卻偏偏就沒有盡到責任的能力和毅力嗎?您要幫助我們,您是我倆的朋友?。∥覀冎挥心粋€朋友了。沒有您的幫助我能懂得什么呢!對不起,我對您抱著這么大的期望;我認為您是十分高尚的人,比我優秀得多。不過請您相信,我一定會有進步,會配得上你們兩位。”
這時他又握了一下我的手,一雙漂亮的眼睛流露出善良、美好的感情。他是那么信任地向我伸出手來,那么相信我是他的朋友!
“她會幫助我進步,”他繼續說道,“不過您也不要把我們的處境想得太糟,太為我們發愁。我畢竟還有不少指望,我們在物質生活方面是完全有保障的。我,比如說,如果小說寫不成(說實話,前不久我還覺得寫小說是胡鬧,現在不過是隨便談談,想聽聽您的意見),——如果小說寫不成,我還可以給別人上音樂課。您不知道我懂音樂吧?我并不羞于這樣靠勞動過日子。在這方面我的思想是很進步的。再說,我還有很值錢的小玩意和首飾;這些東西有什么用?我把它們賣掉,我們倆,您知道嗎,就能過上好一陣子!最后,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也許真的去任公職。父親甚至會感到高興;他一直要我去當差,我總是推說身體不好(不過我的名字已經在什么地方登記過了)。等他看到,結婚對我有好處,使我變得老成持重了,而且我真的開始當差了,——他一高興就會原諒我的……”
“可是,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您想過沒有,您的父親和她父親之間現在會發生怎樣的糾紛?您想過嗎,他們的家里今晚會是一種什么情形?”
于是我用手一指,讓他看看聽了我的話臉色變得死灰的娜達莎。我是冷酷無情的。
“是呀,是呀,您說得對,這太可怕了!”他回答說,“這一點我是想過的,我心里很痛苦……但怎么辦呢?您是對的:哪怕只有她的父母能寬恕我們也好??!要是您知道,我有多么愛他們哪!對我來說,他們完全就是親生父母,可我卻這樣來報答他們!唉,這些爭吵,這些訴訟!您不會相信,我們現在有多么煩惱!為什么他們要爭吵!……我們大家都這樣彼此相愛,卻要爭吵!言歸于好,把案子結了,不就得了!真的,我要是他們就會這樣做……聽了您的話我很害怕。娜達莎,我倆要辦的事是可怕的??!這話我早就說過……是你自己堅持要這樣……不過,聽我說,伊萬·彼得羅維奇,局面也許還是可以扭轉的;您看呢?他們終究是要和解的呀!我們來促使他們和解!就這么辦,一定得這樣;他們是抵擋不住我們的愛的……即使他們罵我們,我們卻還是愛他們;于是他們也就堅持不下去了。您不會相信,有時我的老父親心腸有多好!他只是看上去那么兇巴巴的,其實他有時非常通情達理。要是您知道,他今天在同我談話、規勸我的時候,是多么溫和?。】晌医裉炀驮诟麑χ?;想起這一點我就覺得難過。一切都是由于那些無聊的成見!簡直是發瘋!要是他能好好地看看她,哪怕和她待上半小時,那會怎樣呢?他立刻就會讓我們稱心如意。”阿遼沙說,一面溫柔而深情地望著娜達莎。
“我有一千次樂此不疲地想象,”他繼續絮叨著,“他會在對她有所了解以后而喜歡她,而她會使大家那么驚訝。他們誰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姑娘!父親硬說她是個陰謀家。我的責任就是為她恢復名譽,我一定要做到!啊,娜達莎!人人都會喜歡你,人人;沒有一個人能不喜歡你,”他興高采烈地補充道,“雖然我完全配不上你,可你要愛我,那我就……你了解我的意思!我們為了幸福難道還有什么苛求嗎!不,我相信,相信今晚將為我們帶來幸福、安寧、和諧!愿今晚是個幸福之夜!是嗎,娜達莎?你這是怎么啦?我的天哪,你這是怎么啦?”
她的臉色蒼白得像死人。在阿遼沙喋喋不休的時候,她一直注視著他;但她的眼神越來越黯淡而呆滯,臉色越來越蒼白。我覺得,她后來就不再聽了,而是處于一種失神的狀態。阿遼沙的驚叫聲仿佛突然驚醒了她。她醒了過來,回頭一看,突然——她向我撲了過來。她很快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來遞給我,似乎很匆忙,還好像要瞞著阿遼沙。信是給兩位老人家的,昨天晚上就寫好了。她在把信交給我的時候,凝神注視著我,那目光仿佛停在我身上不動了。那是絕望的目光;這駭人的目光我永遠也無法忘記。恐懼也感染了我;我看出,現在她才真正地意識到,她的行為是多么可怕。她竭力想對我說什么,甚至張口要講了,卻突然暈了過去。我連忙把她扶住。阿遼沙嚇得臉都白了;他給她揉太陽穴,吻她的雙手和嘴唇。過了兩分鐘她才醒了。阿遼沙來時乘的一輛出租馬車停在不遠的地方;他叫來了車。娜達莎在要登上馬車時,發瘋似的抓住我的一只手,一滴熱淚落在我的手上。馬車動了。我還久久地站在那里,目送著她離我而去。在這一瞬間,我的幸福頓成泡影,生活也就折成了兩段。我痛苦地感覺到這一點……我緩緩地沿著原路往回走,去見兩位老人。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他們說,怎樣走進他們的家門?我的思緒呆滯,我的兩腿發軟……
這就是我全部幸福的往事;我的愛情完了,結局就是這樣?,F在我要把中斷的故事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