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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低著頭,默默地快步走著,看也不看我。不過,在她走完一條街,踏上濱河大道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腳步,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好悶!”她低聲說道,“心里堵得慌……好悶!”

“回去吧,娜達莎!”我驚慌地叫道。

“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嗎?瓦尼亞,我是從家里出走,從此離開他們,永遠不再回去了。”她說,懷著無限的哀愁望著我。

我的心往下一沉。還是在去她家的路上,我就有了這種預感;這一切已經像在霧里一樣朦朧地在我眼前出現過,也許,那還是在這天之前很久;但現在她的話還是像晴天霹靂一樣使我震驚。

我們憂傷地在濱河大道上走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在斟酌、考慮、心慌意亂。我的頭發暈。我覺得這種事情太不成體統,太難以容忍!

“你在責備我嗎,瓦尼亞?”她終于說。

“不,不過……不過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我回答,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不,瓦尼亞,這已經是既成事實!我離開了他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將來會怎樣!”

“你是去他那兒嗎,娜達莎?是嗎?”

“是的。”她回答道。

“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狂怒地叫道,“你知道嗎,這是不能容忍的,娜達莎,我可憐的姑娘!要知道,這是發瘋。你會使他們痛不欲生,也會毀了你自己!你知道嗎,娜達莎?”

“知道,可是叫我怎么辦呢,我自己也不想這樣呀。”她說,她的話里充滿絕望,仿佛她是在走向刑場。

“回頭吧,回頭吧,現在還來得及,”我懇求道,我越是堅決地懇求她,越是覺得我的這些勸說是白費口舌,越是覺得在此刻說這些話是何等荒唐,“你明白嗎,娜達莎,你這樣做會給你的父親造成什么后果?這一點你想過沒有?要知道,他的父親是你父親的仇家;要知道,公爵侮辱過你的父親,懷疑他偷了錢,罵他是賊。他們正在打官司啊……什么呀!這還是次要的呢,你知道嗎,娜達莎……(天哪,這一切你都知道啊!)你知道嗎,公爵懷疑,在阿遼沙客居鄉間的時候,你的父母曾故意撮合你和阿遼沙?想一想,當初你父親聽到這種誹謗有多難受。這兩年他的頭發全白了,——你看看他的樣子吧!主要的是,這一切你都知道啊,我的天哪!我不想說,永遠失去你,這對兩位老人家是怎樣的打擊!要知道,你是他們的心肝寶貝,是他們晚年唯一的安慰。這一點我連講也不想講,因為你自己應當懂得。你要想一想,你父親認為你無辜遭到那些自以為是的家伙們的誹謗、侮辱,還沒有討回清白!現在呢,恰恰是現在,由于你們接待阿遼沙而重新燃起、加劇了郁積已久的宿怨。公爵再一次侮辱了你的父親,老人家受到這次新的侮辱正滿腔怒火,你突然出走,于是這一切、所有這些指責現在在別人看來就都是對的了!所有那些了解情況的人,現在都會支持公爵,并指責你和你的父親。那么他會怎樣呢?要知道,這會立刻要了他的命!羞愧、恥辱,而且是由誰引起的啊?是因你而起,他唯一的女兒,他的掌上明珠!母親呢?老伴一死她是活不下去的……娜達莎,娜達莎!你在干什么啊?回頭吧!清醒清醒吧!”

她一言不發;她終于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責怪我,她的目光含有那么鉆心的痛,那么強烈的痛苦,我明白了,即使我不說,此刻她的那顆受傷的心也在流血。我明白了,對她來說離家出走是多么痛苦的決定,而我的一番為時已晚、于事無補的話語使她受到怎樣的折磨和傷害;我全都明白,然而我還是忍不住繼續說了下去:

“剛才你還親口對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說過,也許你不走了……不去祈禱了。可見你也想留下來;可見你還沒有最后下定決心,是嗎?”

她只是對我報以苦笑。我何必再問呢?我應該明白,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但我也豁出去了。

“難道你那么愛他?”我激動地看著她叫道,幾乎連自己也不明白在問什么。

“叫我怎么說呢,瓦尼亞?你瞧!他叫我來,我就來了,在這里等他。”她依舊那樣苦笑著說道。

“不過,你聽我說,你就聽一聽吧,”我又開始懇求她,想抓住一根稻草,“這一切還可以挽回,還可以采取別的方式來處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方式!不必離開家庭。我教你怎么做,娜達莎。我負責為你們安排一切,一切,約會啦,等等……只是你不要離開家庭!……我為你們傳遞書信;為什么不呢?這比現在這樣好呀:我為你倆效勞;你等著瞧吧,我一定會讓你們如愿……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毀了你自己,娜達莎……否則你要毀了自己的,完全毀了你自己!相信我吧,娜達莎:一切都會稱心如意……一旦你們的父親停止爭吵(他們終究會停止爭吵呀),那時候……”

“行了,瓦尼亞,別說了,”她打斷我的話,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眼淚汪汪地笑了笑。“善良的,善良的瓦尼亞!你是善良、正直的人哪!一句也不提自己!是我首先拋棄了你,你卻寬恕一切,只想著我的幸福。還要為我們傳遞書信……”

她哭了起來。

“我知道,瓦尼亞,你愛我,現在還愛著我,而在這么長的時間里,你沒有抱怨過,從來不說一句讓我傷心的話!而我,我……天哪,我多么對不起你!記得嗎,瓦尼亞,你還記得我倆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嗎?啊,我不認識他,從來不曾遇見他,豈不更好!……我就會和你,瓦尼亞,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的好心的人兒,我的親愛的!……不,我配不上你!你瞧,我有多壞,在這樣的時候還向你提起我倆往日的幸福,而你本來就滿懷失戀的痛苦!這三個星期你沒有來,我向你起誓,瓦尼亞,我一次也不曾想到你會罵我、恨我。我知道你為什么不來,你是不愿妨礙我們,不愿在我們面前出現而使我們受到良心的責備。而你自己看到我們不也感到痛苦嗎?可我多么盼望你啊,瓦尼亞,多么盼望你來啊!瓦尼亞,你聽我說,雖然我如醉如癡地愛著阿遼沙,可是,作為一個朋友,也許我更愛的是你。我覺得,我知道,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心、你的金子般的心……啊,瓦尼亞,我所面臨的是多么痛苦、多么沉重的時刻啊!”

她淚如雨下。是的,她的心情很沉重。

“啊,我多么想見到你呀!”她強忍淚水繼續說道,“你瘦了,臉色蒼白,滿面病容;你真的有病吧,瓦尼亞?真是,我問也不問一聲!老是在講我自己;現在你和評論界的關系怎樣?你的新的長篇小說還在寫嗎?”

“現在還顧得上談小說,談我嗎,娜達莎!我的事算什么呀!沒啥,還行,隨它去吧!告訴我,娜達莎:是他自己要求你去見他的嗎?”

“不,不僅是他,多半還是我。不錯,他提過,可是我自己也……你看,親愛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他家要給他娶一位富有而高貴的小姐,她的親戚也都是達官貴人。他的父親一定要他娶她,你知道,這個人是個可怕的陰謀家;他使出了渾身解數:這是等十年也等不到的機會呀。又有錢,又有上層關系……聽說,她是一位很美的姑娘;而且教養、心地樣樣都好;阿遼沙真被她迷住了。何況他父親自己也急于了卻這樁心事,然后自己也要結婚,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把我們拆散。他怕我,怕阿遼沙受到我的影響……”

“難道公爵,”我驚訝地打斷了她的話頭,“知道你們相愛?他只是懷疑嘛,而且他也不能肯定。”

“他知道,全都知道。”

“是誰告訴他的?”

“阿遼沙全都說了,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他親口對我說,他把一切都告訴了父親。”

“天哪!你們這都是什么事啊!他自己把什么都說了?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時候!”

“別責怪他,瓦尼亞,”娜達莎插話道,“別笑話他!不要像評論別人那樣評論他。你要公道。要知道,他和你我不同。他是個孩子,所受的教育也不一樣。難道他能懂得他在做什么嗎?第一個印象,外界的第一個影響,就足以使他放棄他在片刻之前還信誓旦旦地要為之獻身的一切。他意志薄弱。他可以發誓忠實于你,可是就在當天,他能同樣真誠地鐘情于別人;還首先跑來把這件事告訴你。他大概也會干壞事;但為這件事指責他,看來卻是不可以的,只能可憐他。他也能作出自我犧牲,甚至是奮不顧身的犧牲!不過一旦有了一個新的印象,他又會把原來的一切都忘掉。他也會把我忘掉,如果我不經常留在他身邊的話。他就是這么個人!”

“啊,娜達莎,也許這并不是真的,只是一些謠傳而已。請問,像他這樣的一個孩子怎能結婚呢!”

“他父親另有打算,我就告訴你吧。”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未婚妻很美,而且他也鐘情于她呢?”

“他親口對我說的嘛。”

“什么!他親口對你說,他可能正愛著別的姑娘,現在卻要求你做出這樣的犧牲?”

“不,瓦尼亞,不!你不了解他,你和他相處的時間太少。你要更多地了解他,然后才能評論他。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誠實、更純潔了!怎么?要是他對我撒謊倒反而好嗎?至于他鐘情于她,那是因為只要我們一個星期不見面,他就會把我忘掉而愛上別人,可是一旦見到我,又會拜倒在我的腳下。不!讓我知道這件事,不瞞著我,這樣還好些;要不,我會被疑心折磨死的。是的,瓦尼亞!我已經看準了:假如我不總是留在他身邊,經常地、每時每刻地留在他身邊,他就會不再愛我,把我忘掉,拋棄我。他就是這樣;別的任何一位姑娘都能讓他著迷。那我怎么辦呢?我一定會死……死算什么!我倒是甘愿去死!沒有他,我活著又能怎樣?那比死更糟,比受盡折磨更糟!哦,瓦尼亞,瓦尼亞!為了他我把父母也拋下了,這是能說明問題的吧。你別勸我了,我的決心已定!我應當每時每刻都把他留在身邊;我不能回去。我知道,我毀了自己,也毀了別人……啊,瓦尼亞!”她突然渾身顫抖地叫道,“要是他真的不愛我了,那怎么辦!要是真的如你所說(我從來沒有說過),他只是在欺騙我,只是裝出真誠的樣子,其實是個偽善的壞人,那怎么辦!現在我在你面前為他辯護,而他此刻也許正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還嘲笑我呢……而我,我這個下賤的女人卻滿大街找他……啊,瓦尼亞!”

她的這聲發自內心的沉痛的呻吟,使我為之心酸。我明白了,娜達莎已經管不住自己。只有盲目、瘋狂的忌妒才會使她作出如此乖謬的決定。不過,我自己也妒火中燒。討厭的忌妒使我控制不住自己。

“娜達莎,”我說,“有一點我想不通;既然你這么說他,你怎么還能愛他呢?你不敬重他,甚至信不過他的感情,卻毅然決然地隨他而去,不惜為了他而毀了大家?這是怎么搞的呢?他會使你一輩子受盡折磨,你也一樣,會使他痛苦不堪。你愛他愛得太過分了,娜達莎,太過分了!我不能理解這樣的愛情。”

“是的,我發瘋似的愛著他,”她回答說,仿佛由于一陣劇痛而臉色發白,“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你。我自己也知道,我瘋了,我對他的愛不正常。我這樣愛他不好……聽我說,瓦尼亞:我早就知道,甚至在我們最甜蜜的時刻我也預感到,他所能給我的只能是痛苦。可是怎么辦呢,既然對我來說,為他受苦也是一種幸福?我找他難道是為了尋求歡樂?難道我不早就知道,在他那兒等著我的是什么,我會有怎樣的遭遇?他曾發誓愛我,對我山盟海誓;可我一句也不信,過去和現在我都把這些山盟海誓看得一錢不值,盡管他并沒有說假話,也不會說假話。我親自對他說,我不愿使他受到任何束縛。這樣對他要好些:誰也不喜歡被拴在鏈子上,我首先就不喜歡。可我還是樂意做他的奴隸,無怨無悔的奴隸;為他忍受一切、一切,只要他和我在一起,只要我能看到他!我想,即使他愛著別人也好,只要這件事發生在我身邊,因而我也能待在他身邊……這不是下賤嗎,瓦尼亞?”她突然問道,用她那熱病似的灼熱的目光看著我,有一會兒我覺得她好像是在說胡話。“這是下賤啊,有這樣的心思?可是那又怎樣?我自己也說下賤,倘若他拋棄我,我就追他到天涯海角,哪怕他把我推開,哪怕他趕我走。你現在勸我回去,——這有什么用呢?即使回去了,明天我又會出走,只要他吩咐一聲,——我馬上就走;只要他像對狗一樣吹個口哨,召喚一聲,我就跟著他跑……痛苦!為了他我不怕任何痛苦!我知道,那是他給我帶來的痛苦……噢,這種情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瓦尼亞!”

“父親呢,母親呢?”我在想,她似乎已經忘掉他們了。

“要是他不娶你呢,娜達莎?”

“他答應過我,全都答應了。就是為這件事,他才叫我現在到這兒來,明天就悄悄地在城外舉行婚禮;不過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算個什么丈夫啊!好笑,真的。結了婚,他就要犯愁了,就要埋怨了……我不愿惹他埋怨。我把一切都奉獻給他,對他卻一無所求。是呀,如果結婚使他不開心,那又何必讓他為婚姻而感到不幸呢?”

“不,這是人生的一杯苦酒啊,娜達莎,”我說,“怎么,你現在直接去他那兒嗎?”

“不,他答應到這兒來帶我走;我們約好了……”

于是她熱切地向遠處眺望,不過還空無一人。

“他還沒來!你倒先來了!”我氣憤地叫道。娜達莎仿佛挨了一拳似的,身子晃了一晃。她的臉病態地扭曲著。

“他也許不會來了,”她苦笑著說道,“前天他寫信來說,如果我不保證到這兒來,他就不得不放棄同我去舉行婚禮的決定;他父親就要帶他去見未婚妻了。他寫得那么簡單,那么自然,仿佛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他真的見她去了,那怎么辦,瓦尼亞?”

我沒有回答。她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同時兩眼閃閃發光。

“他在她那里了,”她說,聲音勉強聽得見。“他本來就希望我不要來,他就可以見她去了,然后他可以說,這不是他的錯,他有言在先,只怪我自己不來。我使他厭煩了,他不理我了……啊,天哪!我是個瘋子!他最近一次對我說過呀,說他對我厭煩了……我還等什么呢!”

“他來了!”我叫道,驀地看見他遠遠地在濱河大道上。

娜達莎渾身一顫,尖叫一聲,注視著漸漸走近的阿遼沙,她猛地丟下我的手,向他奔去。他也加快了腳步,片刻之后她已經偎依在他的懷里。這條街上幾乎闃無人跡。他倆親吻著,笑著;娜達莎又笑又哭,好像他們是久別重逢。她那蒼白的雙頰泛起潮紅;她大喜若狂……阿遼沙看見了我,馬上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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