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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侏儒

艾美靜靜地凝望著天空。

今晚又是一個悶熱的夏夜。水泥碼頭上空無一人,冷清的木制游樂設施區上方紅、白、黃色燈泡連成串,像一只只在夜空中燃燒的昆蟲。各項設施的管理員都木然站著,像一尊尊正在融化的蠟像,茫然注視前方,一言不發。

一個小時前來了兩名游客。那兩名孤獨客這會兒正坐在過山車上,在虛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翻轉,狂叫著沖入燠熱的黑夜。

艾美緩緩地走過海岸,汗濕的手緊緊抓著幾個舊木滾環。她走到哈哈鏡迷宮前的售票亭,停下來,看見迷宮外三面波狀鏡面中扭曲的自己。一千個疲憊的自己消融在前方的鏡子廊道里,清冷的鏡面拘禁一個個熾熱的影像。

她走進售票亭,對著拉爾夫·班哈特細細的脖子看了很久。他在售票臺上攤開破舊的單人紙牌,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咬著一支還沒點燃的雪茄。

過山車再次雪崩般呼嘯著下墜,這時她才想起該說點兒什么。

“什么樣的人會去坐過山車?”

拉爾夫·班哈特花了整整三十秒點燃雪茄。“不要命的人。坐過山車是最便捷的死法。”他坐著聽從射擊游戲區傳來的槍聲,“這見鬼的游樂場里凈是些神經病。就說那個侏儒吧,你見過他嗎?每天晚上他都要花一毛錢,從哈哈鏡迷宮一路走到怪人路易館。你真該瞧瞧那矮瓜在里面的樣子。我的天!”

“哦,對了,”艾美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一直很好奇,身為侏儒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每次看見他,我都為他感到難過。”

“我會把他拎起來當手風琴耍。”

“別說這種話!”

“上帝,”拉爾夫空出一只手拍拍她的大腿,“瞧你那樣兒!你都不認識他,犯得著那么護著他嗎?”他搖頭暗笑,“他和他的小秘密,我全知道,只有他自己蒙在鼓里。知道嗎?好家伙!”

“今晚可真熱。”她有些不自在地擺弄著指頭上的大木環。

“別轉移話題。他會來的,風雨無阻。”

艾美轉身準備離開。

拉爾夫抓住她的胳膊肘。“嘿!你沒事吧?你想見那個侏儒,不是嗎?噓!”拉爾夫突然轉過身,“他來了!”

一只毛茸茸的黑手吃力地舉向售票窗口,里面是一枚一毛錢銀幣。一個不見人影的聲音說:“一張!”是個高亢的童音。

艾美不由得探頭往前看。

侏儒正抬頭仰望她。這張臉看起來屬于一個黑眼、黑發、長相丑陋的男人,被關在葡萄酒作坊里,一遍又一遍地踩腳下的葡萄,直到剩下一堆慘白憤怒的葡萄渣為止;浮腫變形,一看便知是在凌晨兩點、三點、四點仍在床上睜大了雙眼,只有身體睡著的一張臉。

拉爾夫把一張黃色門票撕成兩半。“一張!”

侏儒仿佛被迫近的暴風雨嚇到了般,拉起黑色外套的翻領裹緊脖子,搖搖晃晃地快步走開。片刻之后,成千上萬迷失彷徨的侏儒在一面面鏡子間扭動,像狂躁的黑色甲蟲,轉眼就不見了。

“快!”

拉爾夫拽著艾美,擠進鏡子后面一個黑暗的通道。她感覺他一路上輕推自己穿過通道,直到進入一間墻上有個窺視孔的小隔間。

“這才有趣呢,”他低聲笑道,“快——快看。”

艾美猶豫了一下,把臉湊近隔板。

“看到他了嗎?”拉爾夫悄聲問。

艾美感到心臟怦怦亂跳。整整一分鐘過去了。

眼前是一個藍色的小房間,侏儒正站在房間中央。他閉著眼,還沒準備好睜開。現在,他終于睜開雙眼,望向眼前的大鏡子。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他笑了。他眨眨眼,踮起腳尖旋轉一圈,然后側立一旁,揮一揮手,鞠了一躬,笨拙地手舞足蹈。

鏡中人以細長的手臂、高高的身材重復他的每一個動作,夸張地眨眼、舞蹈,最后一個巨人般的鞠躬!

“每晚都是同一套把戲。”拉爾夫在艾美耳朵旁小聲嘀咕,“你不覺得很逗嗎?”

艾美轉過臉,面無表情地盯了拉爾夫很久,什么也沒說。接著,仿佛身不由己,腦袋緩慢地動了動,更加緩慢地轉過去,再次貼近窺視孔。她屏住呼吸,感到淚水涌了上來。

拉爾夫頂了她一下,小聲問:“嘿,那家伙現在在干嗎?”

半個鐘頭后,艾美和拉爾夫在售票亭里喝咖啡,誰也沒看誰一眼。這時,侏儒從哈哈鏡迷宮走出來,他摘下帽子朝售票亭走去,看見艾美在,又連忙快步走開。

“他有事情找你。”艾美說。

“沒錯,”拉爾夫懶洋洋地摁滅雪茄,“我也看出來了。可他沒勇氣問。有天晚上,他尖聲尖氣地說:‘我打賭那些鏡子一定很貴。’我故意裝傻,說沒錯,確實挺貴的。他眼巴巴望著我,像在等我說下去,我沒再搭腔,他就回家了。可第二天晚上,他又說:‘我打賭那些鏡子值個五十百來塊的。’我說,我想也是。然后就自顧自玩起牌沒理他了。”

“拉爾夫。”她說。

他抬頭看她一眼。“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拉爾夫,”她說,“你為什么不把多余的鏡子賣一面給他呢?”

“瞧,艾美,我有沒有管過你的滾環生意?”

“那些鏡子值多少錢?”

“二手貨都不止三十五塊。”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到哪里買?”

“艾美,你可真是不聰明。”他把手擱在她膝蓋上,她挪開膝蓋,“就算我告訴他哪里可以買,你以為他會買嗎?不可能。為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數。他要是知道我偷看他在怪人路易館的鏡子前搔首弄姿,以后怕是永遠不會再來了。他假裝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在迷宮里面迷失方向,總是等到夜深人靜、生意冷清的時候才來,這么一來那個房間就歸他一個人。至于生意好的晚上他去哪兒找樂子,只有天曉得。不可能,他才不敢去買鏡子。他根本就沒什么朋友,就算他有,也不會求人家去買這么個東西。自尊,上帝啊,是自尊心在作祟。他拐彎抹角地向我打探鏡子的價錢,是因為他只認得我一個。再說,你瞧他——他壓根兒就沒錢買。他也許在攢錢,可如今這世上哪有侏儒工作的地方?他一文不值,是個沒人要的廢物,除非去馬戲團。”

“我很過意不去,很難受。”艾美坐在那兒望著空蕩蕩的木板步道,“他住哪兒?”

“碼頭再過去點的捕蠅器里,恒河兵工廠。怎么了?”

“你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因為我瘋狂地愛上了他。”

他咬著雪茄笑。“艾美,”他說,“你可真會開玩笑。”

溫暖的夜晚,炎熱的早晨,然后是炙熱的下午。海面好像一大片燃燒的金箔和玻璃。

艾美沿著向外延伸到炙熱海面、游客止步的步道走來。她避開陽光走在陰影中,胳膊下夾著六七本被太陽曬得褪色的雜志。她推開一扇薄薄的門,對著一片悶熱的黑暗叫道:“拉爾夫?”她小心翼翼地穿過鏡子后面漆黑的過道,高跟鞋在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咯噔聲,“拉爾夫?”

有人在帆布小床上懶懶地動了動。“艾美?”

他坐起來,把燈泡旋進梳妝臺上的燈座,房間里亮起昏暗的燈光。他瞟了她一眼,眼睛幾乎半閉著。“嘿,你看上去就像剛吞了只金絲雀的貓。”

“拉爾夫,我是為那個小矮人來的!”

“是侏儒,艾美親愛的,是侏儒。矮人是遺傳的,天生就是那樣子。而侏儒是因為內分泌腺……”

“拉爾夫!我剛剛發現了他最令人驚奇的事。”

“我的上帝,”他伸出手,不可置信地說,“你這女人!誰他媽在乎一個小丑八——”

“拉爾夫!”她拿出雜志,眼里閃著光,“他是個作家!想不到吧!”

“大熱天兒的沒法兒想。”他躺回床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我剛才碰巧路過恒河兵工廠,遇見管理員格里利先生。他說在比格先生[1]的房間里,打字機整夜響個不停!”

“他姓比格?”拉爾夫放聲大笑起來。

“他靠在小雜志上發表偵探小說勉強度日。我在這些二手雜志里找到他寫的一篇故事,拉爾夫,你猜怎么著?”

“我累了,艾美。”

“這個小家伙有個和別人一樣大的靈魂。他的腦袋瓜里什么都有!”

“那我問你,他為什么不給大雜志寫東西?”

“也許是因為他不自信——也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這是常有的事。人們往往對自己缺乏足夠的信心。可只要他勇于嘗試,我敢打賭他的小說會暢銷全世界。”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他窮得叮當響?”

“也許是因為個子矮讓他自卑,他想不到這些。誰不會呢?長得那么矮又住在廉價的單間里,誰都沒法兒好好思考。”

“真有你的!”拉爾夫嗤之以鼻,“你聽起來就像弗羅倫絲·南丁格爾的祖母。”

她拿起雜志。“我給你讀一段他的犯罪故事。里面有不少打斗場面和狠角色,敘述者卻是個侏儒。我估摸這些雜志編輯根本就猜不到,他寫這個故事的真實意圖是什么。噢,拉爾夫,拜托你不要那樣坐在那兒!聽我念。”

她開始大聲朗讀起來。

“我是個侏儒,是個殺人兇手。兩者密不可分、互為因果。”

“我殺的那個人以前常在大街上攔住我,把我抱在懷里親吻我的眉毛,對我猛唱搖籃曲,還將我拖進肉市,一把扔在秤盤上,然后扯開嗓門高喊:‘賣肉的,給我看好嘍!稱準點兒,別缺斤短兩。’”

“現在你明白我們的人生是怎樣被引上謀殺的絕路的嗎?這個蠢貨,我的靈與肉的迫害者!”

“至于我的童年,我的父母都是矮子,他們不完全是侏儒,不完全是那樣。父親讓我們住在一個玩偶屋里,那是他繼承下來的,跟多層婚禮蛋糕一樣不可思議——小小的房間,小小的椅子,迷你畫作、浮雕,里面有小蟲的琥珀,全都那么小,那么小,那么小!一切都遠離巨人的世界,一個院墻外丑陋的謠言。可憐的媽媽、爸爸!他們一心想著給我最好的。他們對我倍加呵護,像捧著珍貴的小瓷瓶似的把我捧在手心,養在這個蟻窩般大小的世界,蜂巢一樣小的房間,我們的微型圖書館,只容得下甲蟲和飛蛾進出的門窗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父母的精神多么錯亂!他們一定覺得自己能永遠活著,所以才把我像蝴蝶一樣養在玻璃房里。然而,先是父親死了,接著一場大火吞噬了小屋,那個蜂巢,每個郵票大小的鏡子,鹽瓶一樣的壁櫥,都沒了。媽媽也沒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望著落下的灰燼,被扔進一個怪物和巨人的世界里,困于崩塌的現實中,前沖、翻滾、跌落到懸崖底下粉身碎骨!”

“我花了一年時間去適應。登臺助興、供人取樂這樣的生計我以前想都沒想過。但在這個世界,我沒有別的出路。后來,就在一個月前,那個企圖迫害我的人又一次闖進我的生活,他往我單純的腦袋上扣了頂女帽,對他的朋友們大聲說:‘我來為你們介紹這個小婦人!’”

讀到這兒,艾美停下來。她眼神猶疑,遞給拉爾夫雜志的手微微發抖。“你把它讀完吧,接下來是一樁謀殺案,寫得很不錯。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作者就是那個小矮人。”

拉爾夫把雜志扔在一邊,懶洋洋地點上一支煙,“我更喜歡西部小說”。

“拉爾夫,你得讀一讀。需要有人告訴他他有多棒,他應該繼續寫下去。”

拉爾夫偏過頭看她。“讓我猜猜看,該由誰去鼓勵他呢?對啦,對啦,我們不正是救世主的左右手嗎?”

“我不要聽你這些刻薄話!”

“動動你的腦子,該死!你冒冒失失地跑去找他,他還以為你在可憐他,一定會咆哮著把你趕出來。”

她坐下來,慢慢琢磨著,思來想去,想找一個萬全之策。“我也吃不準。也許你說得對。哦,拉爾夫,說真的,這不只是可憐,可也許在他眼里,這更像是一種可憐。我得十分小心才行。”

他輕輕抓住她的肩膀來回搖晃。“見鬼,你歇歇吧,算我求你了。你只會給自己惹來麻煩。天哪,艾美,我還從來沒見你對哪件事情這么上心過。要不,你我現在就收工,我們先去吃午飯,完了給車加個油,開車沿海邊兜風,想開多遠就開多遠;再去游泳,吃晚飯,找個小鎮看場電影——管他娘的游樂場,你說怎么樣?美美地享受一天,啥都別想。我存了點錢。”

“因為我知道他與眾不同,”她望向不遠處的黑暗,“因為他是我們永遠也成不了的那種人——你和我,還有這碼頭上的其他人都成不了他。這是多么可笑啊。即使再有才華,命運使他只能在游樂場表演,但他生活在陸地上。命運賦予我們健全的體魄,我們用不著在游樂場表演,卻要生活在遠離陸地靠海的碼頭上。有時候,我總覺得離海岸有幾百里遠。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拉爾夫?為什么我們有健全的體魄,而他卻有豐富的頭腦,能想到我們永遠想不到的東西?”

“你根本就沒在聽我說!”拉爾夫說。

她坐著,他站在旁邊,他的聲音是那么遙遠。她眼睛半閉,雙手放在腿上,微微顫抖。

“我不喜歡你現在的表情。”他最后說了一句。

她慢慢打開錢包,取出一小卷鈔票,數了起來。“三十五,四十。好了。我要給比利·法恩打電話,讓他送一面那種照了顯高的鏡子給兵工廠的比格先生。沒錯,就這么著!”

“什么!”

“想想這多美妙啊,拉爾夫,在他自己的房間里有一面這樣的鏡子,想什么時候照就什么時候照。可以借你的電話用一下嗎?”

“隨你便,你這個瘋子。”

拉爾夫迅速轉身,消失在通道中。門砰地關上。

艾美等了等,這才把手放在電話機上開始撥號,動作極為緩慢。她在每個數字中間都要停頓一下,屏氣凝神,閉上眼睛,開始想象,想象變小會怎樣,然后某天有人送來一面特別的鏡子,你把它放在房間里,你和你巨大的身影藏在里面,寫出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故事。要是可以,你會永遠待在家里,不再外出嗎?獨自一人在房間里和那個美妙的身影做伴又是什么感覺,它會讓你開心還是難過?會幫助你寫作還是使你墮落?她來回搖晃著腦袋。至少這樣就不會被別人看低了吧。也許寒冷的凌晨三點,你會悄悄起床,對著鏡子里英俊高大的自己眨眼、跳舞、微笑和揮手。

“比利·法恩鏡子店。”電話機里響起一個聲音。

“哦,比利!”她叫道。

夜色籠罩碼頭。海面上一片漆黑,海浪拍打木板步道下面,發出嘈雜的聲音。拉爾夫坐在玻璃小亭里,表情冰冷僵硬。他手上發著牌,眼神直勾勾的,嘴唇抿得很緊。在他胳膊肘邊,煙頭積成金字塔狀越堆越高。艾美從熾熱的紅藍燈泡底下走來,微笑著沖他揮了揮手。但他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繼續慢慢地發著紙牌。“嗨,拉爾夫!”她說。

“你戀愛談得怎么樣了?”他端起臟玻璃杯喝了口冰水,“你那個夏爾·布瓦耶,還是加里·格蘭特什么的近來可好?”

“我剛給自己買了頂新帽子,”她笑著說,“我感覺棒極了!你猜為什么?比利·法恩明天就會把鏡子送過去!你能想象那小家伙臉上的表情嗎?”

“我不擅長想象。”

“哦,上帝,你該不會以為我真要嫁給他了吧?”

“為什么不呢?你可以把他裝在手提箱里到處跑。要是有人問,你老公在哪兒呀?你只需打開箱子,瞧,在這兒呢!就像一個銀短號,隨時都能把他取出來,吹上一曲,再放回去。在后門廊給他搞一小塊沙地。”

“我感覺棒極了。”她說。

“你可真是菩薩心腸,”拉爾夫沒有看她,嘴唇繃得緊緊的,“菩、薩、心、腸。我猜這都是因為我從小孔里偷看他并以此為樂吧?不然你為什么要送他那面鏡子?像你這樣的人,就會敲鑼打鼓到處聲張,把我生活中的樂子全都嚇跑了。”

“記得提醒我別再來你這兒喝東西了。我寧可沒朋友,也不要和刻薄鬼做伴。”

拉爾夫長吁一口氣。“艾美呀艾美,你怎么還不明白?你根本就幫不了那家伙。他就是個瘋子。你這么一鬧,就像在對他說,繼續瘋吧,加油,我會幫你的,伙計。”

“反正一輩子難得一次,只要是為別人做好事,就算犯一回錯,那也不是什么壞事兒。”她說。

“上帝啊,讓我離這些凈干好事的人遠點吧。”

“閉嘴,閉嘴!”她大叫道,然后不再說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后站起來,把印滿指紋的玻璃杯擱在一旁。“能幫我看一下嗎?”

“可以。怎么了?”

她看見成千上萬冰冷蒼白的他,嘴唇緊繃,活動著手指,走進鑲滿鏡面的走道。

她在售票亭里坐了足有一分鐘,突然渾身哆嗦了一下。亭子里的小鬧鐘滴答滴答響個不停,她隨手翻開臺上的那一溜紙牌,翻了一張又一張,等待著。她聽見錘子敲擊的聲音,乒乒乓乓,從迷宮內傳來;接著聲音消失,她繼續等待,直到成千上萬重疊又分開的拉爾夫出現,大步流星地走出迷宮,望著成千上萬坐在售票亭里的她。當他走下斜坡時,她聽見他在暗自竊笑。

“什么事讓你這么開心?”她疑惑地問。

“艾美,”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們不該吵架。你說明天比利會把鏡子送到比格先生家?”

“你該不是要搗什么鬼吧?”

“我?”他把她讓出票亭,接過紙牌,嘴里輕輕哼著小曲兒,雙眼發亮,“不是我,噢,不,不是我。”他沒有看她,啪啪地洗著手中的牌。她站在他身后,右眼皮忽然微微跳動。她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又放下去。就這樣過了一分鐘。耳邊只聽見碼頭下的海浪聲,拉爾夫熱烘烘的呼吸聲,以及微弱的洗牌聲。碼頭上空籠罩著厚厚的云層,空氣中彌漫著熱氣,遠處的海面上隱約出現閃電的亮光。

“拉爾夫。”她終于忍不住了。

“別緊張,艾美。”他說。

“你想帶我去海邊兜風的事兒——”

“明天吧,”他說,“也許下個月,也許明年。老拉爾夫·班哈特有的是耐心。我不急,艾美。瞧,”他抬起一只手,“我很冷靜。”

海上雷鳴滾滾,她等待雷聲散去。

“我只是不想你做傻事,沒別的意思。我不想看見有什么壞事發生,答應我。”

碼頭上風起云涌,夜風忽冷忽熱,帶著一股雨水的味道。時鐘滴答作響。艾美看著紙牌動來動去,她開始不停地冒汗。遠處射擊區傳來擊中靶標和手槍的聲音。

然后,他出現了。

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冷清的廣場,各色燈泡像燃燒的昆蟲般連成串,映照出一張扭曲烏黑的臉。艾美遠遠地看著他費力地跨出每一步。沿碼頭一路走來。她很想對他說,今晚是你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來這里被人看笑話,最后一次忍受被拉爾夫偷窺。她希望自己能大聲說笑,當著拉爾夫的面說出真相,但她終究什么也沒說。

“哈啰,哈啰!”拉爾夫大聲吆喝,“今晚免費入場!特別饋贈老顧客!”

侏儒抬起頭,面露詫異,小小的黑眼珠迷惑地轉來轉去。他張了張嘴,看口型像在表示感謝,然后轉過身,一只手拉緊小小的領口,掩住顫抖的喉頭,另一只手悄悄捏緊藏在手心的一角硬幣。他回頭看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這才緩緩走進鏡子走廊,奇特的深色光線映照出無數張壓扁了的、扭曲的面孔。

“拉爾夫,”艾美拉住他的胳膊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咧嘴笑了。“我這是菩薩心腸,艾美,菩薩心腸。”

“拉爾夫!”她生氣道。

“噓,”他說,“你聽。”

他們在悶熱的售票亭里靜靜等待。

很長一段時間過后,從遠處傳來悶悶的一聲尖叫。

“拉爾夫!”艾美又喊道。

“快聽,快聽!”他催促說。

又一聲尖叫,一聲接一聲,緊接著一陣乒乒乓乓,迷宮內傳來急促的撞擊、碎裂的聲音。比格先生像發了瘋一樣在鏡子間橫沖直撞,歇斯底里地尖叫,抽泣,臉上掛滿淚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在炎熱的黑夜中摔了一跤,胡亂地掃了眼四周,哀號著跑下碼頭。

“拉爾夫,出了什么事?”

拉爾夫坐在那兒,樂得直拍大腿。

她扇了他一記耳光。“你到底干了什么?”

他還是止不住地笑。“來,我帶你去看!”

她走進迷宮,經過一面又一面白熱的鏡子,看見自己烈焰般的紅唇在白熱的洞窟中燃燒,無數個像她一樣歇斯底里的女人跟在一千個健步如飛、笑嘻嘻的男人后面。“快點!”他叫道。他們來到那間滿是灰塵味的小房間。

“拉爾夫!”她叫道。

兩個人站在小房間的門口。一年來,那個侏儒每晚都會跑到這里。他們站在侏儒每晚站的地方,他就是在這兒睜開眼去看鏡中的奇妙影像的。

艾美伸出一只手,慢慢挪動腳步,摸進昏暗的房間。

鏡子被人換過了。

新的鏡子能把走近它的人,甚至高個子,變成矮小黝黑的丑八怪。

艾美立在鏡子前,不停地想,要是它能把大塊頭變成小不點兒,上帝啊,它會把一個侏儒變成什么樣啊?何況是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侏儒,一個黑不溜秋的侏儒,一個擔驚受怕、孤苦伶仃的侏儒?

她轉過身,險些跌倒。拉爾夫站在一旁看著她。“拉爾夫,”她說,“上帝啊,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艾美,回來!”

她哭著沖進鏡廊,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她差點兒沒找到出去的路。她停下來望了望空蕩蕩的碼頭,開始朝一邊跑去,接著又朝另一邊,跑了一陣后又停下來。拉爾夫從身后追了上來,他在說話,但聲音像深夜里隔著高墻傳過來那樣遙遠陌生。

“別跟我說話。”她說。

有人跑上碼頭朝他們奔來,是射擊區的凱利先生。“嘿,你們剛才有沒有看見一個小不點兒?那該死的小傻瓜從我這兒搶了把手槍,上了膛的,我還沒來得及制止他就跑掉了!能幫我找找他嗎?”

凱利飛也似的向前跑去,歪著腦袋在每個帆布帳篷間尋找,轉眼就在熾熱的彩色燈泡下跑遠了。

艾美搖搖晃晃地邁開腳步。

“艾美,你要去哪兒?”

她看拉爾夫一眼,仿佛他們只是剛好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我想,”她說,“我該幫忙找一找。”

“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總得試試。哦,上帝,拉爾夫,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打電話給比利·法恩!我要是沒買那面鏡子,你就不會氣得干出這種事!我該親自去找比格先生,而不是送去一面鏡子!就算這是我這輩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要去找他。”

她身體微晃,淚如雨下。她看見迷宮前的鏡子在顫動,里面有拉爾夫的影像。她無法從上面移開視線;它反射出她冰冷顫抖的幻影,她張大了嘴。

“艾美,出了什么事?你怎么——”

他順著她的視線,偏著身子望去。眼睛猛地睜大。

他怒視那面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的鏡子。

鏡子里,一個面目猙獰的侏儒正怒氣沖沖地瞪著他。侏儒的身高只有兩英尺,舊草帽下一張蒼白、扭曲的臉。拉爾夫站在鏡子前與自己怒目相視,雙手垂在身體兩側。

艾美慢慢挪動腳步,漸漸地越走越快,開始奔跑。她沿著空蕩蕩的碼頭飛奔,暖風夾帶著溫熱的豆大的雨滴,緊追不舍地吹打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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