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我們在西江河邊一個大型建筑工地里，圍著一大堆篝火，我的工友阿洋說起他的往事，說起他們一家人有一次到海洋里捕魚時被海盜劫持住的往事，說起他和他父母之后不得不告別家鄉到外地謀生的往事。我覺得十分有趣，后來一時心血來潮，就一面回憶，一面把它記述了下來。

那件事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但每逢想起來，如同發生在前幾天一樣。

以前，我們住在福建沿海一帶的一個小漁村里，祖祖輩輩都是靠出海捕魚為生。因為每年六月六日是媽祖賜福的日子，所以按照以往的慣例，多年前的一天，我們到廟里拜過媽祖之后就出發了。我們跟其他漁民一樣，目的地都是東沙群島附近那片海域。那一年，我還不滿六周歲，然而在出海之前的前一天，我記得母親曾經對我說過，捕完這一趟魚回來，她就送我到郊區那座中心小學讀書，讓爺爺在家里看住我和照顧我。

我家的漁船是一艘普通的三桅帆船，它在我出世之前就有了。爺爺說，它原來是集體的漁船，集體解散之后，他就把它從村公所里買了回來。當時盡管它已經有了十幾年歷史，它經歷了那么多年的風風雨雨，但是，經過我們年年涂漆，年年修輯，它當時看上去還十分新凈，非常扎實。它還沒有半點兒破損和滲水的地方，更不說破破爛爛了。它完全可以抵抗得了無論有多大的風浪的沖擊。以前，它跟別的村民們的漁船一樣，只有一根主桅桿，兩根副桅桿，一面三角大風帆，兩面三角小風帆，我出世的之后第二年，爺爺就叫船廠里的朋友在船艙里加裝了一臺大功力柴油機，緊接著，村民們就紛紛校仿我們，都裝上了柴油機。然而，很多村民裝上了柴油機之后，為了省事省力，他們都不再要了原來那三根桅桿和那三面三角帆，他們把它們都拆掉了，只有爺爺把它們都保留了下來。爺爺說，在順風的時候，若果我們把風帆扯起來，就可以省下很多油錢。在逆風的時候，我們運用柴油機，就可以順利地到達我們要去的地方。

那一天，我們村房地產老板金大鱷的獨生子阿福也來到我們的漁船上，他說他要跟我們一起去捕魚，順便跟我父親學習駕船技術。由于阿福自小到大都沒有到過大海大洋，更沒有到過那么遙遠的海域里捕過魚，他家里有的是錢，以后他根本用不著那么辛苦到大海里捕魚，根本不用駕駛這種打漁船，因此我認為，他今次之所以跟我們出海，無非是為了我姑姑，因為他纏住我云霞姑姑已經有一年多了，在別人眼里，他早就是我姑姑的男朋友了。然而，令到我想不明白的是，一直以來，姑姑對阿福似乎總是不冷不熱。姑姑之所以對阿福不冷不熱，或許跟她兩年前那段戀情有關吧。不過，實話實說，我也一直都不怎么喜歡阿福，也并不完全是他那又高又瘦、一副軟骨頭的模樣令我討厭，而是我一看到他什么都不會干，又不知干什么好的樣子時，就常常覺得非常不舒服，十分不開心，怎么都快活不起來。

兩年前，姑姑跟村主任阿海曾是一對戀人，可是，就在他們準備舉行婚禮的前幾天，阿海卻忽然間離奇失蹤了，像泡沫那樣在村子里消失掉，誰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有的村民說，他卷走了村上的救濟款、水利款和征地款，他逃亡去了，他到國外享福去了，他當裸官去了。有的村民說，他原本就是一個詐騙犯，一個搶劫犯，一個強奸犯，一個殺人犯，他現在逃到大海里做海盜了。

有的村民還說，阿海的父母去世之后，他就到北京打工，那時候，他在北京里就有了老婆和孩子。現在，他已經返回北京去摟他的老婆孩子了，去享榮華富貴天倫之樂了。也有的村民說，阿海在不久之前得罪了某些房地產開發商，結果被那些大老板雇人破開肚皮，砍掉頭顱，剜掉眼睛，挑斷腳筋，拋到大海喂鯊魚了。依我看，姑姑或許是知道內情的，因為自從阿海失蹤的那天起，她就一直保持著咸默。她從來沒有把她的心事告訴過我，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她在我們面前提起過那件事。免得姑姑傷心，我也從來沒有問過她，我們大家也不想問她。

當然，阿福之所以苦苦纏住我姑姑，主要原因還是我姑姑長得漂亮。據爺爺說，我姑姑長得像我祖母。我祖母以前出生在城里的宦官世家，是一個舉人的獨生女，是女子中學里的高材生，也是城里最漂亮最標致的姑娘。后來八國聯軍入侵，城里發生戰亂，她到我們村里避難，她才嫁給我祖爺爺。

我姑姑的確長得好看。咱不要說她的身材是如何如何結實、如何如何均稱、如何如何飽滿，就是她那雙海水一般黑里透亮的大眼睛，以及她那條長長的粗辮子就非常吸人眼球了。往日，我一瞧見姑姑的笑靨，就有一種舒坦、溫馨的感覺。然而，在這一次的出海途中，姑姑卻不茍言笑，她臉上常常帶著淡淡的憂郁，一種妙不可言的憂愁，可是，正是這種讓我無法理解的憂郁和憂愁，令到我覺得姑姑更加與眾不同，特別楚楚動人。

好啦，扯遠了。現在，我們在東沙群島附近海域已經連續捕撈了七天七夜。其實，今次與我們一起出海還有十多戶人家，我的鄰居黑老伯一家人也出來了。但是，那十多戶人家和黑老伯他們昨天傍晚就已經陸續返航了，因為他們不想到太遠的海域去，更不想到靠近東沙群島前面幾十多海里的那片海域里。盡管他們只是捕到一些小黃魚和一些小帶魚，以及一些不大不小的石斑魚。盡管這些魚只抵得上來回的油錢，以及漁船的磨損費，他們還是選擇了返航。然而，這可怪不得他們，漁船出海之后，如果連續五六天都是這樣，大部分漁民都會選擇回去的，因為他們帶的淡水只能喝這幾天，他們也只是帶這么多天的大米和蔬菜，更何況，在這里停留的時間太長，還有很多不可預見風險，比如，那神出鬼沒的海盜，突然其來的颶風等等。他們不想在這里冒太大風險。

從前，我們跟黑老伯他們一樣，也是在這里捕撈了五六天之后就返航了。然而，爺爺說，今次我們一定要滿載而歸，所以他主張繼續捕撈下去。這時候，我們不敢違拗他，也不想違拗他，因為我們清楚，爺爺已經把這次出海當成他這輩子最后的一件大事，他要在這次出海當中劃上一個完滿的句號，我們可不能讓他留下半點遺憾。

于是，我們就越捕越遠。我們的漁船離開東沙群島就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