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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輪到你了

這是一幅小鎮廣場的漫畫,里面有各種各樣鮮活的素材:一個糖果盒大小的演奏臺,每逢星期四和星期天晚上有男士們演奏震天價響的音樂;漆成綠色、布滿渦卷形裝飾的精致銅椅;用藍色和粉色瓷磚鋪成的漂亮的人行道——藍得像女人新涂的眼影,粉得像女人隱秘的私處;還有以法式風格精心修剪過、形似帽盒的樹木。從旅館窗口一眼望去,這一切帶有九十年代法國別墅獨有的那種迷人和夢幻。但這里不是法國,而是墨西哥!廣場屬于墨西哥的一個殖民小鎮,鎮上有一座漂亮的國家歌劇院(里面放映電影,花兩個比索就能欣賞到《拉斯普京與皇后》《牢獄鴛鴦》《居里夫人》《愛情事件》和《媽媽愛爸爸》)。

早上,約瑟夫走出房間來到陽光普照的陽臺上,他跪在鐵欄桿旁,舉起手中小型布朗尼相機對焦。身后的洗手間里有人在洗澡,水嘩嘩地流,瑪麗說話的聲音傳來:“你在干什么?”

他咕噥了一句“——拍照”。她又問了一遍。他按下快門,站起來,轉動里面的膠卷,瞥了一眼說:“我在給小鎮廣場拍照。上帝啊,昨晚那些人是不是喊了一整夜?害得我直到凌晨兩點半才睡著。我們得趕去參加當地扶輪社[2]舉辦的狂歡會。”

“今天有什么安排?”她問。

“去看木乃伊。”他說。

“哦。”她說,然后沉默良久。

他回到房間,放下相機,點了支煙。

“要是你不想去,我就一個人去好了。”他說。

“不,”她用不太響亮的聲音說,“我跟你一起去。不過我寧愿我們忘了這回事。這小鎮這么可愛。”

“快來看!”他叫道,眼角余光捕捉到某個動靜;他快步走到陽臺上,站在那兒,忘了手上的煙,任它在指間燃燒,“快來,瑪麗!”

“我正在擦干。”她說。

“拜托,你快點。”他著迷地俯瞰下面的街道。

有人朝他身后走來,接著是一陣香皂和浴后肉體、濕毛巾、清新的古龍水的香味。瑪麗貼在他背后。“站著別動,”她提醒他,“這樣我就可以看到,不用擔心被人發現。我身上沒穿衣服。怎么了?”

“你看!”他叫道。

一隊人沿著大街走來。帶頭的是一名男子,頭上頂著一個包裹。他身后是一群披著黑色長披肩的婦女,她們一邊剝橘子吃,一邊把籽吐在鵝卵石路面上,身邊跟著她們年幼的孩子。男人走在前頭,他們有的在啃甘蔗,先把外皮咬掉,再大口大口地咀嚼果肉,吮吸甜美的汁液。這支隊伍共有五十個人。

“喬。”瑪麗在他身后抓住他的手臂說。

領頭男子頭上頂的絕不是普通的包裹,它像輕盈的羽毛一樣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上面覆蓋一塊銀白緞子,有銀白色的絲穗和銀白色的玫瑰花結。一只棕黃的手輕輕扶著它,另一只手在身邊自由擺動。

這是一支送葬隊伍,小包裹是一具棺木。

約瑟夫瞥了一眼妻子。

她是新鮮牛奶的顏色,新浴后的粉色已經褪去。她的心臟已經把所有血液吸到她體內某個隱秘的真空之處。她緊緊地抓住法式門框,看著漸行漸遠的送葬隊伍,看他們吃水果,聽他們輕聲說笑。她甚至忘了自己還光著身子。

他說:“某個小女孩或小男孩去了一個更快樂的地方。”

“他們準備把——她送去哪里?”

她很自然地用了“她”,沒有覺得任何不妥。她已經與包裹里那個殘存物感同身受,它就像一只生澀的果子,此時此刻正躺在嚴嚴實實的黑暗中被抬往山上,像桃子里的果核,沉默而害怕的父親扶著外槨;里面卻是一片祥和、寂靜和堅硬。

“當然是送去墓地。”他說,香煙在他漠不關心的臉上縈繞。

“不會是那個墓地吧?”

“這附近的小鎮就只那一塊墓地,你知道的。很快就能下葬。那個小女孩很可能才死幾個小時。”

“幾個小時——”

她轉身離去,覺得很荒唐,身上一絲不掛,只有手上無力地扶著的浴巾。她走向床前。“幾個小時前她還活得好好的,可是現在——”

“現在他們急著把她送上山。這種天氣對死者不利,太熱了,又沒有防腐措施,他們得速戰速決。”他接著說道。

“但送到墓地去,那個可怕的地方。”她夢囈般說道。

“噢,你是說木乃伊,”他說,“別擔心。”

她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橫蓋在大腿上的浴巾。她的眼睛有如乳頭,看不見任何東西。她沒看他,也沒看房間里任何地方。她自己知道,即使他打響指或者咳嗽,她也不會抬頭。

“他們在她的葬禮上吃水果,還笑得那么開心。”她說。

“到墓地要爬好久山路。”

她一陣戰栗,抽搐了一下,仿佛魚在吞下魚鉤后試圖掙脫。她向后躺倒,他看著她,如同審視一件低劣的雕塑那樣挑剔、冷漠、從容淡定。她漫不經心地納悶著,他的雙手究竟與她的身體變化有多大的關系,在多大程度上使她的身體變得粗糙、扁平。顯然,這已不是他最初接觸的那個身體。現在它已一無可取,猶如被雕塑家不小心摻多了水的陶泥,已無法再塑形。捏陶時必須用手捂熱它,用熱去蒸發它的水分。但他們之間已不再有那種美好的夏天,沒有那種溫暖可以將造成她乳房下垂、肌膚松弛的水分烘干。當熱度消退時,你會驚訝、緊張地發現,身體這只容器是如何在它的細胞內快速儲存自我毀滅的水分。

“我不舒服。”她說,她躺在那兒,思前想后,“我不舒服。”見他沒有反應,她又說了一遍。一兩分鐘之后她坐起來。“我們今晚別在這兒過夜了,喬。”

“但這小鎮多美啊。”

“是很美,可我們什么都看過了。”她站起來。她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故作歡喜,給自己打氣,一切都是空指望。“我們可以去帕茨夸羅,很快就能到。親愛的,你用不著收拾行李,全交給我好了!我們可以住在當地的唐波薩達酒店。聽說那是個美麗的小鎮——”

“這里,”他強調說,“就是個美麗的小鎮。”

“房屋上爬滿九重葛——”她說。

“這些——”他指了指窗戶邊上的花朵,“——就是九重葛。”

“——我們可以去釣魚,你喜歡釣魚。”她搶著說道,“我也去,我可以學,是的,我可以,我一直都想學!聽說那里的塔拉斯科印第安人長得就像蒙古人,而且不大說西班牙語,然后我們可以取道去帕里庫廷,那里離烏魯阿潘很近,當地出產最精美的漆盒。噢,那該多好玩兒啊,喬。我來負責收拾行李,不用你操心,而且——”

“瑪麗。”

他喊了一聲,把跑向浴室的她喊住。

“怎么啦?”

“你不是說你不舒服?”

“沒有,現在沒有不舒服。可是,想到那些極好玩兒的地方——”

“我們連這個小鎮的十分之一都沒看完。”他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山上有莫雷洛斯[3]的雕像,我想去拍照,還有街上那些法式建筑……我們跑了三百英里的路,到這里才待一天就又趕去別的地方。我已經多付了一晚的住宿費……”

“你可以再要回來。”她說。

“你為什么要急著走?”他注視著她說,“難道你不喜歡這個小鎮嗎?”

“我喜歡,”她說,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這里到處都是綠植,很漂亮。”

“既然這樣,”他說,“那就再待一天吧。你會喜歡的,就這么定了。”

她開口。

“什么?”他問。

“沒什么。”

她關上浴室門,躲在門后匆匆擰開藥瓶,用大玻璃杯接了點水,吞下胃藥。

他走到浴室門外。

“瑪麗,你該不會是怕木乃伊吧?”

“嗯——嗯。”她說。

“還是因為葬禮?”

“嗯。”

“要是你真害怕,我馬上就收拾行李,你知道的,親愛的。”

他等她回答。

“不,我不怕。”她說。

“好樣的。”他說。

墓地四周被厚厚的土墻包圍,四個角落都有小型的石雕天使,它們身體傾斜著展開石雕的翅膀,臟兮兮的頭上覆蓋一層鳥糞,手上也一樣,臉上明顯像長滿了雀斑。

溫暖的陽光靜靜地流淌,仿佛深不見底的河流,不起一絲漣漪。約瑟夫和瑪麗沿著山坡往上爬,身后拖著兩道斜長疲憊的影子。他們相互協助,終于到達墓地的大門,推開藍色的西班牙式鐵柵門,走了進去。

亡靈節慶典剛過去沒幾天,矗立的石碑、經過細心拋光的手刻十字架以及形似大理石珠寶盒的地上墳墓上,還殘留著各種花彩、紙片和亮閃閃的彩帶,像凌亂的頭發。鋪著碎石的土堆上定定地站著一尊尊天使雕像;與真人等高、雕刻繁復的石像邊緣翱翔著天使;寬大如床的墳墓經過一夜的折騰,此刻曝曬在太陽下。墓地內到處是被插入方形墓穴、用大理石板或灰泥封住的棺材,石板上刻有死者姓名并懸掛簡陋的錫鑲的照片。照片上用圖釘釘上死者生前喜歡的小飾品,有銀鏈、銀臂、銀腿、銀身、銀杯、銀狗、銀制的教堂雕飾、一小片紅色的縐紗和藍色的蝴蝶結。有些地方還在涂著油彩的天使手臂上畫了死者升天的圖案。

回顧周圍的墳冢,祭奠亡靈的狂歡早已結束,眼前只剩下一片狼藉。燃燒的節日蠟燭在石板上留下星星點點的燭油;枯萎的蘭花耷拉在乳白的大理石上,好像被踩得稀巴爛的紫紅狼蛛,有的看上去竟十分嫵媚,雖然蔫軟無力,卻有一種凋零的美。有用仙人掌、竹子、蘆葦和枯死的野牽牛花做成的裝飾框,還有用梔子花和九重葛枝編織的花環,都已經失去了水分。放眼望去,整個墓地猶如舞池,狂歡亂舞之后,人群已然散去,只留下東倒西歪的桌椅、五顏六色的紙屑、蠟燭、彩帶和深不見底的夢。

瑪麗和約瑟夫站在溫暖寂靜的墓地里,到處是林立的碑石,四周圍著土墻。遠處的角落有一個小個子男人,高高的顴骨,西班牙式的白皙皮膚,架著厚片眼鏡,身穿黑外套,頭戴灰帽,一條未經熨燙的灰色長褲,鞋帶系得很整齊。他在碑石間穿梭,監督另一個身穿制服、手拿鐵鍬的人工作。戴眼鏡的小個子左邊腋下夾一張折了三折的報紙,雙手插在衣兜里。

“早上好,夫人,先生!”他說,發現約瑟夫和瑪麗后,他走上前來打招呼。

“木乃伊是在這個地方嗎?”約瑟夫問,“它們確實存在,沒錯吧?”

“哦,您是說木乃伊,”他說,“它們確實存在,就在這里,在地下墓穴里。”

“勞駕,”約瑟夫說,“我想看木乃伊,可以嗎?”

“可以,先生。”

“很抱歉,我不太會說西班牙語。”約瑟夫解釋說。

“不,不,先生,您說得很棒!請往這邊走。”

他帶領他們穿過飾滿鮮花的碑石,來到一座靠近圍墻陰影的墳墓。這是一座平頂大墓,與碎石地面剛好齊平,上面水平安裝了一扇薄薄的柴門,門上鎖著一把掛鎖。鎖被打開,木頭門被推到一旁,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眼前出現一個洞口,里面呈現圓形,蜿蜒的臺階往地下延伸。

約瑟夫還沒動彈,他的妻子就抬腿上了第一個臺階。“哎,”他說,“讓我先走。”

“不,沒關系。”她說著便往下走。光線越來越暗,她沿螺旋梯繞來繞去,很快便消失在地底。她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因為臺階很窄,幾乎連小孩子的腳也放不下。眼前一片漆黑,她聽見管理員的腳步聲就在她身后、在她耳邊,不久光線又亮起來。他們進入一條刷成白色的長長的通道,距離地面足有二十英尺,高聳的拱頂上有幾個不大的哥特式天窗,為通道提供了昏暗的亮光。通道長五十碼,盡頭左側是一扇對開的門,上面鑲嵌著高大的水晶玻璃,還有一個禁止入內的標志,盡頭右側有一堆看似白色桿子和圓石的東西。

“那些是追隨莫雷洛斯神父的戰士。”管理員說。

他們朝那一大堆東西走去。它們碼放整齊,骨頭疊骨頭,就像柴火,最上面堆著上千顆干枯的骷髏頭。

“我不介意骷髏頭和骸骨,”瑪麗說,“它們已經不是人了。我不怕它們,它們和昆蟲沒什么兩樣。要是一個小孩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體內有一具骸骨,他就不會對骨頭有任何想法,不是嗎?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一切人性的東西都已不復存在。沒什么我熟悉的可以讓我害怕,會讓人害怕的一定是肉眼可見的變化。這些骨頭沒有變化,依然是骨頭,一向如此。變化的那一部分早已消失,所以絲毫沒有令人恐懼的東西。那不是很有趣嗎?”

約瑟夫點了點頭。

她已經很勇敢。

“噢,”她說,“我們去看木乃伊吧。”

“在這邊,夫人。”管理員說。

他帶他們沿著通道遠離那堆骨頭。約瑟夫塞給他一比索小費,他打開那扇禁止入內的玻璃門。大門洞開,眼前出現一條更長、更昏暗的通道,里面站著一些人。

這些人在拱形天花板下列隊等候。左邊靠墻站了五十五個,右邊靠墻也站了五十五個,還有五個在通道盡頭。

“報幕員先生!”約瑟夫輕快地說。

他們很像那些準備要立起來的雕塑,鐵絲支架,剛用泥土做的肌腱、肌肉,外面一層薄薄的皮膚。總共一百一十五個,都是未完成品。

他們身上是羊皮紙的顏色,皮膚伸展開來,仿佛從骨頭到骨頭間逐漸風干,身體是完整的,只是體液都已經蒸發。

“這里的氣候,”管理員說,“使他們得以保存下來,變得非常干燥。”

“他們在這兒多久了?”約瑟夫問。

“有的一年,有的五年,先生,有的十年,有的七十年。”

眼前是讓人難以招架的恐怖。右邊第一個男性被鐵絲吊掛著直挺挺貼在墻上,樣子糟糕得讓人不敢直視;他的鄰居是個女的,模樣簡直難以想象;第三個也是男的,同樣面目可憎;接著又是個女的,表情幽怨,仿佛不甘心喪命,來到一個如此陰森的地方。

“他們為什么會在這里?”約瑟夫說。

“他們的家屬沒錢支付墓地的租金。”

“要支付租金嗎?”

“是的,先生。一年二十比索。或者,如果要永久埋葬,就要一百七十比索。可是想必你也知道,我們這里的人都很窮,一百七十比索并非小數目,對很多人來說,那可是兩年的收入。所以他們把死去的親人送到墓地,先交二十比索,入土埋葬一年,打算一年一年付租金。但是一年又一年,每年都有急需花錢的地方,不是要買頭驢,就是添了張吃飯的嘴,甚至一下多出三張嘴也不是沒有可能。而死人好歹是不會餓肚子的,也不會犁田。要不就是娶了新的老婆,或者屋頂壞了需要維修。別忘了,死人沒法兒替你暖床,死人也不能為你遮風擋雨,所以最后都沒錢交租金,只能委屈死人。”

“然后呢?你在聽嗎,瑪麗?”

瑪麗在數那些干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什么?”她說,語氣平靜。

“你在聽嗎?”

“我想是的。什么?哦,是的!我在聽。”

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然后,”小個子男人說,“第一年期滿時,我會叫個工人來,讓他用鐵鍬往下挖,一直往下挖。您猜我們會挖多深,先生?”

“六英尺。一般都是這么深。”

“啊,不,不對。這您可猜錯了,先生。最窮的人家只埋兩英尺深,因為我們知道他們最多能支付第一年的租金。那樣省事,您明白嗎?我們當然要考慮死者的家庭情況。有時我們埋三英尺深,有時四英尺,有時五英尺,有時六英尺,具體要看這家人的錢袋子,要看一年后我們是不是得把尸體挖出來。而且,我可以告訴您,先生,凡是被埋葬到六英尺深的,我們肯定就不用再把他挖出來。我們還從未挖過一個埋在六英尺深的尸體,也就是說,什么人、家里有多少錢,我們了解得一清二楚,絕不會有半點差錯。”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瑪麗的嘴唇小聲地嚅動。

“挖出來的尸體就靠墻立在這里,和其他的同伴一起。”

“他們的家屬知道尸體在這里嗎?”

“知道,”小個子男人指了指,“這一個,您看到了嗎?新來的,放在這里才一年,他的爸媽都知道他在這里。可是他們有錢嗎?呵,沒有。”

“他的父母不覺得毛骨悚然嗎?”

小個子男人一臉認真。“他們想都不會想一下。”他說。

“你聽到了嗎,瑪麗?”

“什么?”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是的。他們想都不會想一下。”

“要是過了一段時間租金又交上了呢?”約瑟夫詢問道。

“那就,”管理員說,“看他們付多少錢來決定埋多少年。”

“聽起來像敲竹杠。”約瑟夫說。

小個子男人聳聳肩,雙手仍然插在衣兜里。“我們得生活。”

“你們很清楚沒人能一次性拿出一百七十比索,”約瑟夫說,“所以你們一年收二十比索,一年一年收,也許能收個三十年。如果他們付不出,你們就以讓他們的媽媽或孩子到地下墓穴里罰站相要挾。”

“我們得生活。”小個子男人說。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瑪麗在長長的通道中央數著,四面站滿死尸。

他們嘶聲嚎叫著。

他們看起來像從墳墓里直挺挺跳出,在干癟的胸前捏緊了拳頭尖叫,嘴巴大張,舌頭吐出,鼻翼翕張。

然后以這種姿態定格。

他們一個個大張著嘴,永不停歇地尖叫。他們知道自己死了,從每一根纖維、每一個脫水的器官,他們知道自己死了。

她站在那里聽他們尖叫。

他們說狗能聽見人類永遠也無法聽見的聲音,那種正常聽力所不及的更高分貝的聲音,人類以為不存在的聲音。

通道充斥著聲嘶力竭的尖叫。聲音像洪水一般流過干枯的舌頭,沖出張大到令人恐懼的大口,而你卻絲毫也聽不見,因為它們遠遠超出了你的聽力范圍。

約瑟夫走到一具站立的尸體面前。

“說‘啊——’。”他說。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瑪麗在尖叫聲中繼續數著。

“這里有個有趣的。”管理員說。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雙手舉過頭頂、齜牙咧嘴的女人。她的牙齒完好無損,濃密的長發雖然凌亂,卻微微泛出一絲光澤。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嵌在頭顱內。

“這種情況有時也會發生。這女人得了強直性昏厥癥。有一天,她突然摔倒在地,但實際上并沒有死,因為在她身體深處,心臟還有一點微弱的跳動,微弱到誰也聽不見。于是她被放進一具普通的棺材里埋葬……”

“你們沒人知道她有這個病嗎?”

“她的姐妹知道,但她們以為這次她真的死了。而葬禮在這個溫暖的小鎮總是很倉促。”

“她才‘死’去幾個小時就被埋了?”

“確實如此,我們這里都這樣。倘若一年后她的姐妹沒有因要買別的東西而拒付租金,我們就不可能知道這一切。我們悄悄把她挖出來,打開棺材,掀開棺蓋往里面看——”

瑪麗目瞪口呆。

這個女人在地底下蘇醒。她驚恐地尖叫,對著頭頂的蓋子又抓又捶,最后以這種姿勢——雙手舉過頭頂、驚恐的雙眼圓睜、一頭亂發——窒息而死。

“先生,您看她的手和其他尸體的手有何不同,”管理員說,“其他人的手都安詳地放在身體兩側,像嬌小的玫瑰那樣沉靜。可她的呢?呵,您看她的手!狂亂地高舉著,仿佛要把蓋子擂開!”

“尸僵不會那樣嗎?”

“我向您保證,先生,僵硬的尸體可不會捶打棺蓋的。不會這樣尖叫,或者又推又扭地弄松釘子,或者撬開棺材板,去呼吸空氣,先生。其他這些個個都張大了嘴,沒錯,因為他們沒有被注入防腐劑,他們的肌肉還在嘶吼,先生。可眼前的這位小姐,這里,這個就是無聲的恐怖。”

瑪麗拖著腳,一會兒走到這邊,一會兒又走到那邊。周圍都是不著寸縷的尸體。他們身上的衣物早已消失殆盡。女人豐滿的胸部在塵土中變成一塊塊發酵的面團。男人的私處皺縮,仿若凋零的蘭花。

“鬼臉先生和咧嘴先生。”約瑟夫揶揄道。

他把相機對準兩具像是在聊天的男性干尸。看他們的嘴型,似乎談興正濃。他們比劃著手勢,熱烈地討論著某樁早已水落石出的八卦。

約瑟夫按下快門,轉動膠卷,把相機對準另一具尸體,再按下快門,再轉動膠卷,然后繼續走向下一個。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下巴張開,舌頭伸出,恰似頑皮的孩子,淺褐色的虹膜鑲在半閉的眼窩里。須發如蠟,被陽光磨尖,根根尖銳如刺般嵌入嘴唇、臉頰、眼瞼和眉頭。下巴、胸部和私處各有一小撮毛發。肌膚如同鼓面和手抄稿紙,又如酥脆的面團。女人仿佛沒有形狀、被死亡融化了的脂肪。蓬亂的頭發如同搭好又拆、拆掉又搭的鳥巢。頜骨上,一顆顆牙齒完好無損。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瑪麗的眼睛忙得看不過來。她沿著通道走下去,腳步輕快。她忙忙碌碌,數個不停。繼續!趕緊!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眼前是一具男尸,肚皮被破開,猶如一棵空心樹,十一歲那年曾在里面投放青澀情書的空心樹!她偷偷地往他肋骨下方的空隙看了一眼。他的體內好像放了一副豎脊肌模型。脊椎,骨盆,剩下的是肌腱,羊皮紙般的皮膚,骨頭,眼睛,長有胡子的下巴,耳朵,恍惚的鼻孔。九十七,九十八!姓名,住址,生卒年,等等!

“這個女人死于難產!”

早產的嬰兒別著一根鐵絲,掛在她的手腕上晃動著,好像一個小小的饑餓的洋娃娃。

“這是個軍人,一半的制服還掛在身上——”

瑪麗一眼望到通道盡頭,視線在一副副驚恐的表情、一顆顆頭顱、一根根肋骨間來回穿梭。她催眠般癡迷地盯視那麻痹了的、不可愛的、干枯的男人的私處,看著因為體液蒸發而酷似女人的男人和酷似母豬的女人。她的視線在驚恐中彈跳,速度越來越快,受到腫脹的胸部、咆哮的大嘴的刺激,從這面墻到那面墻,一次又一次,仿佛游戲中被猛然擲出的球,不可思議地被咬住,連同一聲長嘯被吐向通道另一頭,由一雙枯爪接住,夾在兩個干癟的乳頭中間。一整支直立的合唱隊在無形中吟唱,使游戲繼續下去。這場狂野的視覺游戲反彈、再反彈,不可思議地不斷重復,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蒙太奇中,終于伴隨最后一聲長長的尖叫,在通道盡頭永遠地結束了。

瑪麗回頭望著遠處螺旋梯上頭陽光的來處。死亡是多么精彩啊。表情豐富,姿態萬千,無論是手和臉,還是身體,都獨一無二。他們站立著,猶如赤裸的、被遺棄的巨型汽笛風琴的音管,張大的嘴是狂暴的出氣口。癲狂的巨手一口氣按在所有琴鍵上,長長的琴管異口同聲發出無盡的吶喊。

咔嚓,約瑟夫手捧相機,轉了轉膠卷。咔嚓,又轉了轉膠卷。

莫雷諾,莫雷洛斯,坎廷,戈麥斯,古鐵雷斯,費蘭諾蘇,尤瑞塔,利肯,納瓦羅,伊圖爾維,喬治,菲洛梅娜,妮娜,曼紐爾,何塞,托馬斯,拉蒙娜。這個人在走路,這個人在唱歌,這個人有三個老婆;這個人死于這種原因,那個人死于那種原因,第三個死于別的原因,第四個被射殺,第五個被刺死,第六個直直摔死,第七個酗酒而死,第八個愛到死,第九個從馬背上摔死,第十個死于咳血,第十一個死于心臟病,第十二個生前很愛笑,第十三個擅長跳舞,第十四個長得最好看,第十五個生了十個孩子,第十六個和第十七個一樣,都是那十個孩子中的一個,第十八個叫托馬斯,彈得一手好吉他,接下來的三個在地里收玉米,各有三個情人,第二十二個從來沒被愛過,第二十三個賣玉米餅,在歌劇院前的人行道上擺個小煤爐現做現賣,第二十四個經常打老婆,現在她結識了不少新歡,正趾高氣揚地在鎮上溜達,而他卻只能站在這里困惑于命運的不公,第二十五個落水溺斃,被人用網撈了上來,第二十六個是個聰明絕頂的思想家,現在他的大腦就像被燒焦的梅干,在顱骨里沉睡。

“我想給他們每人拍一張彩照,配上姓名和死因,”約瑟夫說,“然后出一部驚世駭俗的諷刺作品。真是越想越有意思,把他們的生平寫成故事,再配上每個人站在這里的照片。”

他輕輕地敲打每具干尸的胸部,尸身發出空洞的響聲,仿佛有人在敲門。

瑪麗在交織如網的尖叫聲中擠出一條路。她沉穩地走在通道中間,不緊不慢地朝螺旋梯走去,沒有再左顧右盼,身后傳來快門的聲音。

“你這兒還有空間容得下更多木乃伊嗎?”約瑟夫問。

“是的,先生,還有很多。”

“想必沒人愿意成為下一個,你的下一個目標。”

“啊,是的,先生,沒人愿意成為下一個。”

“這些木乃伊,我能買一個嗎?”

“噢,不,不,先生。噢,不,不。噢,不,先生。”

“我愿出五十比索。”

“噢,不,先生,不,不,先生。”

集市上,人們把亡靈節剩下的骷髏糖果擺放在破舊的小桌凳上售賣。披著黑色長圍巾的婦人們靜靜地坐在那里,偶爾互相交流幾句。她們身邊陳列著糖做的骷髏架、尸體和白色骷髏頭。每個骷髏頭頂部有用金色糖稀寫下的姓名,字體是卷曲的花體:何塞,卡門,雷蒙,特納,吉奧馬,羅莎。這些東西都賣得很便宜。亡靈節已經結束。約瑟夫買了兩個糖骷髏頭,只花了一個比索。

瑪麗站在狹窄的街道上,她看見糖骷髏頭、約瑟夫和黑衣婦人們,看見她們把骷髏頭裝進袋子里。

“你不會真的要買吧?”瑪麗說。

“為什么不呢?”約瑟夫說。

“我們才剛從里面出來。”她說。

“你是說地下墓穴?”

她點了點頭。

“但這些東西很好啊。”他說。

“它們看上去好像有毒。”

“就因為它們是骷髏形狀?”

“不是因為這個。這個糖看起來像沒處理過,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說不定做的人有疝氣。”

“噢,親愛的瑪麗,墨西哥人都有疝氣。”他說。

“你可以把兩個都吃掉。”她說。

“啊,可憐的約里克[4]。”他一邊說一邊往袋子里看。

兩個人沿著街道走下去,兩邊高樓林立,有黃色的窗欞和粉色的鐵欄桿,從里面飄來玉米卷餅的清香。不知在何處的噴泉打在隱匿的瓷磚上,一群小鳥在竹籠里嘰嘰喳喳,有人在彈奏肖邦的鋼琴曲。

“這里也會有肖邦,”約瑟夫說,“真奇怪,了不起。”他抬頭往上看了看,“我喜歡那座橋。拿著這個。”他把糖果袋子遞給她,然后對著橫跨在兩幢白色建筑中間的一座紅色橋按下快門,一個圍著紅色毛織披肩的男人正從橋上走過。“不錯。”約瑟夫說。

瑪麗走在一旁,看了眼約瑟夫,又看看遠處,然后又回頭看約瑟夫。她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她的眼睛忽閃了幾下,下巴底部一小塊肌肉繃成一條線,眉毛下一小根神經在跳動。她把糖果袋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抬腳站到路肩上,一個不穩向后倒去,只見她手一揮,喊了一聲維持身體平衡,結果把糖果袋掉到了地上。

“老天,”約瑟夫一把抓起袋子,“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笨手笨腳的!”

“我想我扭到腳了。”她說。

“這是最好的兩個骷髏頭,全都被你摔碎了,我想帶回家送朋友的。”

“對不起。”她說,聲音很低。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噢,該死的。”他氣沖沖地往袋子里看,“再也找不到比這兩個更好的了。噢,我不知道,我認栽!”

一陣風吹過,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兩個孤單的身影。他怒視著袋子里四分五裂的糖果,她的身邊籠罩著陰影,陽光已經移到街對面,周圍連個人影也沒有,世界遠在天空的另一邊。夫妻二人孤零零的,遠在兩千英里外一個虛妄小鎮的街上,這里渺無人煙,除了荒漠和盤旋的禿鷹,周圍什么也沒有。街區外歌劇院的屋頂上,金色的古希臘雕像高高矗立,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遠處的酒吧,大嗓門的留聲機在號叫,啊,馬林巴[5]……Corazón[6]……,各種陌生的詞匯隨風飄蕩。

約瑟夫扎緊糖果袋,惱怒地一把塞進衣兜里。

他們一路步行,直到下午兩點半,才回到旅館吃午飯。

他和瑪麗一起坐在桌子旁,默默地用湯勺舀著番茄肉丸湯小口喝。她曾兩次興致勃勃地說起墻上的壁畫,但他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繼續喝湯。桌子上放著糖果袋,里面是破碎的骷髏頭……

“夫人……”

一只棕黃的手收走湯盤,然后又送來一大盤辣味玉米卷餅。

瑪麗看了看盤子。

里面有十六個卷餅。

她拿起刀叉,叉了一個后停下。她把刀叉放回盤子兩側。她瞥了一眼墻,又看看自己的丈夫,然后又看著十六個玉米卷餅。

十六。一個挨一個。長長的一排,擠在一起。

她數了起來。

一,二,三,四,五,六。

約瑟夫從他的盤子上叉起一個來吃。

六,七,八,九,十,十一。

她雙手放在膝蓋上。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數完了。

“我不餓。”她說。

他將另一個卷餅撥到面前,肉卷包在玉米餅內,呈細長狀。他把它切開,再放到嘴里,這樣接連吃了好幾個。她在心中幫著他咀嚼,然后緊緊閉上眼。

“嗯?”他問。

“沒什么。”她說。

還剩十三個卷餅,像小小的包袱,像塵封的卷軸。

他又吃了五個。

“我不太舒服。”她說。

“吃了就好了。”他說。

“不要。”

他吃完,打開袋子,取出一個碎了一半的糖骷髏頭。

“你要在這里吃?”她說。

“為什么不呢?”他拿起一塊眼窩,放進嘴里嚼起來,“味道不錯,”他意猶未盡地說,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一塊,“真的很不錯。”

她看了一眼他吃進去的頭顱上的名字。

是瑪麗。

她以令人驚愕的速度幫他收拾行李。新聞短片中常可見男人從跳板上一躍入水,片刻后鏡頭回放,又見他以夢幻之姿從空中再次安然無恙地回到跳板上。此時的約瑟夫見證了同樣驚人的一幕。衣服一件件飛進箱子里;帽子猶如沖天的小鳥,向著一個個明亮的圓帽盒飛射而去,發出啪啪的撞擊聲;一雙雙鞋子仿佛地板上急速閃過的老鼠,嗖嗖地跳進行李箱。手提箱砰的一聲合上,然后咔嗒一聲鎖上了。

“好了!”她喊道,“全部好了!噢,喬,你這么遷就,我真是太高興了。”

她朝門口走去。

“等等,我來吧。”他說。

“不是很重。”她說。

“可你從來沒拎過行李箱。從來沒有。我叫服務生來拿好了。”

“胡說。”她說,因為箱子太重而上氣不接下氣。

一名服務生在門口接過她手中的箱子。“勞駕,夫人!”

“沒落下什么東西吧?”他朝兩張床底下看了看,走去陽臺看一眼廣場,進來,又走進浴室,檢查了櫥柜和洗臉盆。“給你,”他說著走過來,遞給她一個東西,“你忘拿你的手表了。”

“是嗎?”她戴上手表,朝門外走去。

“我不知道。”他說,“這個時候往外搬好像有點晚了。”

“這才三點半,”她說,“才三點半而已。”

“我不知道。”他猶疑地說。

他又環視一圈,然后走出房間,關上門,上了鎖,一路晃著鑰匙走下樓。

她已經坐在外面的車上了,安心等待出發,外套折好放在腿上,戴著手套的雙手疊放在上面。他走過去指導服務生把剩下的行李放進后備廂,接著走到車的前門,敲了敲車窗。她打開車門,讓他坐進來。

“好了,出發啦!”她笑著喊道,臉上紅撲撲的,眼睛閃著異彩。她身體往前傾,仿佛只有這樣才能使汽車歡快地駛下山去。“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讓我把今晚的住宿費退回來。我相信,今晚在瓜達拉哈拉一定過得更愉快。謝謝你!”

“是啊。”他說。

他插上車鑰匙,腳踩油門。

毫無動靜。

他又踩一下油門。她的嘴角抽動。

“需要熱一下,”她說,“昨晚太冷了。”

他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動靜。

瑪麗的雙手在膝蓋上翻來覆去。

他又連續試了六次。“這下可好。”他朝椅背上一靠,不再動作。

“再試試吧,再試一次,肯定行的。”她說。

“沒用的,”他說,“肯定是哪里壞了。”

“你就再試一次嘛。”

他又試了一次。

“一定行的,我敢肯定,”她說,“點火開關打開了嗎?”

“你說點火開關打開了嗎,”他說,“是的,打開了。”

“可看上去不像打開的樣子。”她說。

“是打開的。”他轉動鑰匙給她看。

“現在,再試一試。”她說。

“你瞧,”他說,還是沒有動靜,“我跟你說了吧。”

“你肯定操作不當,有一次差點就動了。”她叫道。

“這樣會損耗電池,在這種地方天知道哪里可以買到電池。”

“那就讓它損耗去吧。我相信下一次一定能發動成功!”

“好吧,既然你這么在行,那你來試試。”他下車,叫她坐到駕駛席上,“你來吧!”

她咬緊嘴唇坐進去,雙手動作了一番,像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她試圖用手和身體的動作,來克服地心引力和摩擦等種種自然法則。她穿著露趾鞋的腳踩下油門。汽車依舊沉默以對。瑪麗緊閉的嘴唇發出吱吱的輕響,她把油門一腳踩到底,震動發動機氣門,空氣中散發出明顯的氣味。

“你讓發動機溢油了,”他說,“這下好了!坐回你那邊去,好嗎?”

他找來三名服務生幫忙推車,往下坡方向推。他跳上車,把住方向。車子迅速沖下山坡,一路顛簸搖晃,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瑪麗的臉上露出期待的神色。“這次肯定能發動!”她說。

仍然沒有動靜。他們默默地把汽車推向山腳下的加油站,車在鵝卵石路面上輕輕顛簸,直到油箱前才停下。

她坐在車里,一言不發。等加油站工作人員走近時,她已經鎖上車門,搖上車窗,工作人員只能繞到另一邊,詢問她的丈夫。

汽修工從汽車引擎抬起頭,朝約瑟夫皺了下眉,然后兩人靜靜地用西班牙語交談。

她搖下車窗,聽他們的談話。

“他說什么?”她問道。

兩個男人繼續說著。

“他說什么?”她又問。

黑黝黝的汽修工對著引擎擺擺手。約瑟夫跟著點點頭,又交談起來。

“哪里壞了?”瑪麗試圖了解情況。

約瑟夫朝她皺眉。“等一下行嗎?我不能同時聽你們兩個講話。”

汽修工拉著約瑟夫的胳膊肘。兩人說個不停。

“他在說什么?”她問。

“他說——”約瑟夫還沒來得及說,就被那個墨西哥人拉到引擎前,迫不及待地讓他彎腰看自己的發現。

“要花多少錢?”她探出窗外,對著他們彎曲的后背喊道。

汽修工告訴約瑟夫。

“五十比索。”約瑟夫說。

“要花多長時間?”他妻子又大聲問道。

約瑟夫轉而問汽修工。只見他聳聳肩,然后兩人又爭論了五分鐘。

“要花多長時間?”瑪麗說。

討論還在繼續。

太陽落山了。她望著掛在墓地旁樹梢上的夕陽。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長,直到整個山谷被陰影覆蓋,只剩下天空清澈、湛藍。

“兩天,也許三天。”約瑟夫回頭對瑪麗說。

“兩天!就不能現在先修個差不多,讓我們開到下個地方,剩下的到那兒再說嗎?”

約瑟夫問汽修工。汽修工回復了他。

約瑟夫告訴妻子:“不行,他說要修就全部修好。”

“為什么,簡直荒唐,太荒唐了,他沒必要這樣做,不需要全修好,你告訴他,喬,告訴他,他可以馬上動手修——”

兩個男人沒再理她。他們又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

這一次,全都變成了慢動作。他們需要重新打開行李箱,他負責自己的行李,她把她的扔在門邊。

“我不需要任何東西。”她沒有打開上鎖的箱子。

“你需要睡袍。”他說。

“我準備裸睡。”她說。

“哦,這可不是我的錯,”他說,“都是那該死的車。”

“你等一下可以下去看著他們修理。”她坐在床沿上說。他們住進了新的客房。她拒絕回原來那間,說她無法忍受。她要一間新客房,好讓自己感覺來到了新的城市,住進了新的旅館。于是他們換了房間。新房間的窗外是一條小巷子,下水道遍布,既沒有美麗的廣場,也沒有像帽盒一樣整齊的樹木。“你下樓去看著點兒,喬。否則,他們幾個星期也修不好,你知道的!”她看著他,“你現在應該下樓,不該站在這兒。”

“我這就下去。”他說。

“我跟你一起下去。我想買些雜志。”

“在這樣的小鎮你買不到美國雜志的。”

“我可以找找看,不是嗎?”

“況且,我們沒剩多少錢了,”他說,“我不想弄得給銀行拍電報。不單耗費時間,也沒那個必要。”

“買幾本雜志總可以吧。”她說。

“一兩本或許可以。”他說。

“我想買幾本就買幾本。”她坐在床上近乎偏執地說。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的雜志夠多了,車里都堆滿了,《郵報》《科利爾》《水星》《大西洋月刊》《巴納比》,還有《超人》!一半以上你都還沒看呢。”

“但那些都不是新的,”她說,“都是些舊雜志,我全都看過,你看過一樣東西后,我不知道——”

“你應該仔細閱讀,而不是走馬觀花。”他說。

等到他們下樓,廣場上已是夜幕低垂。

“給我幾個比索。”她說。他把錢給她,“你教教我用西班牙語買雜志。”她又說。

“Quiero una publicacion Americano。[7]”他一溜煙地走了。

她磕磕巴巴地重復一遍,不禁笑了笑。“謝謝。”

他繼續朝汽車修理店走去。她就近走入一家藥店。架子上擺滿了雜志,陌生的顏色,陌生的名字。她迅速掃了眼雜志名,然后看向柜臺后的老人。“這里有美國雜志嗎?”她不好意思講西班牙語,只好用英語問道。

老人瞪著眼看她。

“Habla Ingles?[8]”

“不會,小姐。”

她想來想去,不知怎么說才好。“Quiero——不對!”她停下來,又試了一遍,“Americano-uh-maggah-zeen-as。”

“噢,沒有,小姐!”

她雙手放在腰上,手指張得很開,然后又合攏,就像嘴巴。她的嘴巴也是張開又合上。在她看來,這家藥店蒙著一層紗。她來到這個地方,面對這些身材矮小、皮膚黧黑的墨西哥人,她無話可說,他們說的她也完全不懂。她在這個沒人跟她說話、她也無言以對的小鎮上,只能紅著臉表示困惑與不解。小鎮被沙漠和時間包圍,家遠在千里之外,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她轉身疾走,匆匆離去。

她走過一家又一家小店,都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雜志,封面上登載的不是血腥的斗牛場景,就是被謀殺的人或者傳教士。但她最后還是在歡笑聲中買到了三本破舊的《郵報》,并付給了店主不少小費。

她懷抱雜志,急不可待地沖出小店,快步行走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越過排水溝,穿過馬路,啦啦地唱著歌,跳了幾下,心里樂開了花,把雜志緊貼在胸前,一路小跑。微閉著眼睛,她聞到空氣中飄散的炭火的味道,晚風仿佛流水一般緩緩地從耳邊淌過。

高踞歌劇院屋頂的希臘雕像頭上,那金色的天際已有點點星光閃爍。一個男人頭頂籃子,在陰影中蹣跚而行。籃子里裝的是面包。

看見男人和他頭頂上的籃子,她忽地僵住了,再也笑不出來,緊抓雜志的手也一下子松開。她呆呆地看著男人從身邊走過,男人一只手輕扶籃邊以防它失去平衡,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雜志從她的手里滑落,散落在人行道上。

她一把抓起地上的雜志,飛快地跑進旅館,在爬樓梯時差點摔跤。

她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兩側堆滿雜志,在她腳邊圍成一個圈。她用文字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城堡躲了進去。周圍這些雜志是她長期積累下來,曾經看過一遍又一遍的舊讀物,如今卻成了她的保護傘,在傘的遮掩下,在她的膝蓋上,放著三本破舊的還沒來得及翻開的《郵報》。她顫抖著雙手,準備翻開它們,以饑渴的眼光一讀再讀。她翻開第一頁。她下定決心要逐字逐行地讀,絕不漏掉一句話,甚至一個逗號,也不放過每一條小廣告,每一種色彩。而且她高興地發現,圍繞在腳邊的雜志中還有許多被她忽略的廣告和漫畫,她得一一重拾,好好利用這些小東西才是。

但是今晚她要先讀這本《郵報》,沒錯,今晚她要先讀這本美味可口的《郵報》。她要一頁一頁地細細品嘗,明晚,如果還有明晚,但也許明晚不在這里,也許那時汽車已經啟動,聞得到排氣管的氣味,聽得見橡膠輪胎循環往復的嗡嗡聲,呼呼的涼風吹進車窗,拂動她的頭發——然而,假設,只是假設,明晚還在這里,就在這個房間。噢,那也沒關系,還有兩本《郵報》,一本留到明晚看,另一本留給下一晚。她在心中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然后她翻開第一頁。

她翻到第二頁。視線在上面移動,手指下意識地滑向下一頁,準備翻頁,腕表滴答作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坐在那里,翻過一頁又一頁,如饑似渴地看圖片里的人,他們生活在另一片土地上,遠在另一個世界。那里霓虹閃爍,燈火通明,黑夜難以靠近。那里充滿家的溫馨,人們言談舉止溫文爾雅。而她卻坐在這里翻閱雜志,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一行行,一句句,紙張在她手底下張開,形成扇面。她扔掉手中的《郵報》,抓起第二本,在半個小時里翻完,再次扔下,抓起第三本,十五分鐘后又扔下,她發現自己的呼吸急促,身體僵硬。她舉起手,放在后頸上。

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微風。

她感覺頸背的寒毛慢慢豎起。

她用蒼白無力的手輕輕觸碰,像在撫弄一朵蒲公英。

外面廣場上,街上的燈光如御風而行的手電般瘋狂晃動。紙片如羊群一般從排水溝上穿過。影子在桶狀的路燈下猛烈搖晃,一下往這邊,一下往那邊,一個影子忽然在這兒出現,下一刻又出現在那兒。現在影子不見了,只有冷冷的光線,這會兒光線又消失了,只留下冰冷的藍黑色陰影。路燈高掛在金屬吊鉤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房間里的她雙手開始顫抖。她看著它們顫抖,她的身體也開始顫抖。今晚,她特地穿上了最最鮮艷的花裙,在棺木形狀的鏡子前瘋狂地轉圈。人造絲的花裙下,她的身體仿佛全由鐵絲、肌腱和興奮構成。她的牙齒上下打顫,一會兒咬緊,一會兒又開始打顫。兩片嘴唇不斷地碰撞,把口紅都弄花了。

約瑟夫在敲門。

他們準備睡覺。他帶回消息,說車子已經在修了,需要花點時間,他打算明天再去看看。

“但請你不要敲門。”她站在鏡子前脫衣服時說。

“那也請你不要上鎖。”他說。

“我喜歡把門鎖上。但你用不著敲門,你可以叫我。”

“敲門有什么不對嗎?”他說。

“聽起來怪怪的。”她說。

“什么意思,怪怪的?”

她不肯說。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絲不掛,雙手放在身體兩側,眼前是她的胸部、她的臀部和她的全身。她的身體動了動,感覺到腳下的地板,周圍的墻壁和空氣,乳房能感知放在它上面的雙手,腹部就算被觸摸也不會發出空洞的聲音。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說,“別站在那兒自我欣賞了。”他已經在床上,“你在干什么?”他說,“干嗎那樣用手捂著臉?”

他把燈熄了。

她對他無話可說,因為她說的他根本聽不懂,他說的她也不明白。她走到床前,鉆進被窩。他躺在自己床上,背對著她。他就像月球上某個陌生城市里的棕色皮膚居民,必須飛越太空才能到達遙遠的、真實的地球。今晚,倘若他們能互相說說話,那該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她的呼吸將變得多么順暢,腳踝、手腕和腋下的血管就不會那么緊繃。然而,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有時鐘沒完沒了的滴答,和被子下不停的輾轉反側。臉頰下的枕頭好像一個小小的白色暖爐,漆黑的房間仿佛一張蚊帳,圍攏在四面八方,一翻身就會被纏住。兩個人哪怕說一句話也好。可是一句也沒有,手腕上的血管也沒能放松,心臟仿佛風箱似的在一塊小小的、恐懼的煤炭上呼呼地吹,不停地燃燒,燒成櫻桃般的紅光,一遍又一遍地跳動,她內在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緊盯著這道向內生長的光。她的肺葉不但沒有休息,反而全力以赴,仿佛掙扎的溺水者,在給自己做人工呼吸,好延續最后的生命。所有這些隨著她灼熱的身體所排放的汗水而得到滋潤,很快地,她在沉重的被褥間無法動彈,像某種又黏又濕、帶有香氣的東西,夾在厚重書籍的白頁之間。

她就這樣躺著,當漫長的午夜來臨時,她仿佛回到了孩提時代。心臟不時地咚咚直跳,好像瘋狂的鼓點,然后恢復平靜,憂傷的思緒慢慢襲來,腦海中浮現出金色的童年。那時一切都沐浴在陽光中,樹木,水波,孩子們金色的頭發。記憶猶如旋轉木馬,載著一張張面孔從她眼前閃過。一張臉迎向她,正要面對面時,又向右旋轉而去;另一張從左邊轉過來,來不及說完一句話,又從右邊消失,就這樣轉啊轉的。多么漫長的夜晚啊。她想象汽車明天就能出發,氣閥和油門在轟鳴,公路在腳底下飛速后退,以此來安慰自己。她在黑暗中開心地笑了。然而,要是車開不了呢?黑暗中,她像點燃的紙一樣縮成一團。她內心上每一處褶痕和角落都揪緊了,滴答、滴答、滴答,腕表走個不停,滴答、滴答、滴答,繼續蜷縮……

早上。她看見丈夫舒服地平躺在床上。她懶懶地把手放在兩床間冰涼的空處,整個晚上那只手就擱在那里。她試過把手伸向他,可是距離太遠,她夠不著。她迅速抽回手,心想可別讓他聽見動靜,盡管沒有任何聲音。

現在,他躺在那兒。眼睛安詳地閉著,輕柔的睫毛相互交錯,宛若手指般扣在一起。呼吸非常平緩,肋部紋絲不動。和往常一樣,每當早晨這個時候,他早已不自覺地褪掉睡衣。他裸露著腰腹和胸膛。只有腰部以下蓋著被子。他的頭擱在睡枕上,好像在沉思。

他的下巴上已經冒出粗硬的胡茬。

晨光照出她的眼白。那是房間里唯一在動的東西,緩慢地轉轉停停,追隨著對面那個瘦瘦的男人。

他的下巴和臉頰上,每一根胡茬都很完美。一縷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落在他臉上,每一根毫毛都清晰可見,像極了八音盒音筒上尖尖的突起。

兩側的手腕長滿小卷毛,每根都很漂亮,根根獨立、閃閃發亮。

烏黑的頭發沒有絲毫損壞,一綹一綹深入到發根。耳朵的線條像經過雕刻似的十分好看。嘴唇后面的牙齒也完好無缺。

“約瑟夫!”她尖叫道。

“約瑟夫!”她又尖叫道,緊接著一骨碌爬起來,心中充滿恐懼。

當!當!當!街道對面傳來雷鳴般的鐘聲,那里有一座鑲嵌瓷磚的大教堂!

一群鴿子轟然起飛,扇動的翅膀形成白色的旋渦,有如數不清的雜志嘩啦啦地從窗前飛過!鴿子們在廣場上空盤旋上升。當!鐘聲又響!嗚!出租車按動喇叭!遠處的巷子里傳來音樂盒播放的《美麗的天空》[9]。

外面的喧囂逐漸消退,變成洗手間里水龍頭的滴水聲。

約瑟夫睜開眼睛。

他的妻子坐在床邊,眼睛正盯著他看。

“我還以為——”他說。他眨了眨眼。“不對。”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只是鐘聲而已。”一聲嘆息,“幾點了?”

“我不知道。不,我知道。八點鐘。”

“我的上帝,”他咕噥一句,翻個身,“我們還能再睡三個小時。”

“你該起床了!”她喊道。

“這個時候沒人起床。修車的要到十點鐘才上班,你知道的,這些人就這樣,急也沒用,你就別嚷嚷了。”

“可你該起床了。”她說。

他半轉身。陽光照在他的上唇,烏黑的短髭被染成金色。“為什么?我的天,我為什么得起床?”

“你要刮胡子!”她幾乎尖叫道。

他不耐煩地抱怨起來。“所以我必須起床,早上八點抹上肥皂泡,就為刮個胡子。”

“你真的該刮胡子了。”

“沒到得克薩斯州之前我不會再刮胡子。”

“你像個流浪漢一樣,怎么出去見人!”

“我可以,而且我打算這么做。我已經連續三十個早上刮了胡子、打上領帶、穿上筆挺的西裝褲,從現在開始,我不再穿長褲、打領帶、刮胡子,什么也不做。”

他一把拉過被子,蒙住頭臉,因為用力過猛,露出一條光溜溜的腿。

這條掛在床邊的腿在陽光下顯得溫暖而白皙,每根黑色的毫毛——都完美無瑕。

她一下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條腿。

她緊緊地捂住嘴巴。

他從早到晚不斷進出旅館。他沒有刮胡子。他沿著樓下廣場上鋪滿地磚的人行道漫步。他慢悠悠地走著,她想要從窗口扔出一記閃電,劈在他身上。在一棵被修剪成鼓形的樹下,他停下來與旅館的大堂經理聊天,還在淺藍色的廣場瓷磚上脫下鞋子。他看看樹上的鳥兒,又看看歌劇院屋頂沐浴在晨輝中的雕塑,站在路口小心來往的車輛。可哪有什么車流!他故意站在那兒磨蹭,也不回頭看她一眼。他為什么不沿著小巷跑到山下的修理店,敲開大門給汽修工一點顏色看看?他應該把他們拎起來塞進汽車馬達!但他沒有這么做,而是站在那兒看車子經過,看一個跛腳的討厭鬼、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一輛一九二七年的福特、三個半裸的小孩。走,走,快走,她在心中呼喊,差點把窗戶拍碎。

他悠閑地穿過馬路,繞過街角。在去汽修店的路上,他不時地在櫥窗前駐足,看一看標識,瞅一瞅照片,摸一摸陶器。也許,他還會順道喝一杯啤酒。噢,沒錯,喝杯啤酒。

她走在廣場上,曬著太陽,尋找更多的雜志。她把指甲收拾干凈、磨光,洗了個澡,再次來到廣場上,吃了點東西,又返回房間讀她的雜志。

她沒有躺下去。她不敢。每次一躺下,她就會進入一種半醒半夢的狀態,在憂愁無助中夢見自己的童年。她腦子里滿是那些二十年不曾相見和想起的故友。她又想起許多她想做卻始終沒做的事情。自大學畢業已經過去八年,這期間她一直想給莉拉·霍爾德里奇打電話,但不知為何,從來沒有付諸行動。親愛的萊拉!一躺下來,她便想起自己喜歡的書來,那些漂亮的新書和舊書,她一直想買但也許永遠不會再買來讀了。她是多么愛書和書的氣味啊。她想起一樁樁令人傷心的往事。她從小到大都想擁有一套《綠野仙蹤》,可惜從未如愿。為什么不買呢?趁現在還活著!回到紐約,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書!然后立即給萊拉打電話!然后她要見見吉米、海倫和露易絲,再回一趟伊利諾伊,重訪兒時舊地。如果她能回到美國。如果。她的心臟痛苦地跳動,停頓,然后再度跳動。如果她回得去的話。

她躺在那兒傾聽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停。砰,砰,砰。停。

要是在她傾聽時心跳停止了,那該怎么辦?

來了!

她的體內一片寂靜。

“約瑟夫!”

她猛地坐起來。她抓住胸部,仿佛在擠壓那顆寂靜無聲的心,使它重新跳動!

心臟在她身體里舒張,收縮,顫抖,繼而急劇跳動起來,接連二十下,有如相機的連拍!

她慢慢躺回床上。萬一它又停下再也不動呢?她會怎么想?她該怎么辦?答案是,她會被活活嚇死。聽見自己的心跳停止時竟會被嚇死,這簡直是笑話,滑稽透頂。她得仔細聽,讓它跳下去。她想回家,她要見萊拉,要買書,要再跳一次舞,要在中央公園散步,要——聽——

砰,砰,砰。停。

約瑟夫敲了敲門。是的,約瑟夫敲門了,車還沒修好,他們還要再住一個晚上。約瑟夫沒刮胡子,下巴上的每一根短須都堪稱完美,書報亭打烊了,雜志也都看完了。他們吃了晚飯,她依舊只吃一點點,飯后約瑟夫出去散步。

她又坐回椅子上,后頸上的寒毛慢慢豎起,仿佛有塊磁鐵在上面移動。她極度虛弱,動彈不得,仿佛沒有身體,只有一顆心在跳動,劇烈的悸動,一股巨大的、溫暖的悸動與痛楚在四壁間震動。她雙眼紅腫,撐得鼓鼓的眼皮下充滿孩童般的恐懼。

在體內深處,她感覺到第一個小齒輪松了。還要再住一晚,再住一晚,再住一晚,她心里想。這次會比上次更久。第一個齒輪松了,鐘擺耽誤了一下。緊接是第二個、第三個相連的齒輪。齒輪相互咬合,小的咬著稍大的,稍大的咬著更大的,更大的咬著還要大的,還要大的咬著巨大的,巨大的咬著巨無霸式的……

一條不比一根紅線粗的神經節繃斷、顫動了;一條不比一根紅麻纖維粗的神經扭曲了。體內一個小小的部件率先報廢,繼而整個機器開始失衡,眼看就要漸漸松脫。

她沒有反抗。她任它顫動,發威,震落額頭上的汗珠,爬下脊背,在她口中貯滿可怕的苦水。她感覺有只破損的陀螺在體內旋轉、顫抖、哀鳴。她面無血色,仿佛燈泡熄滅后光線褪去的一剎那,玻璃內的鎢絲也失去顏色。

約瑟夫也在房間里,他早已進來,但她根本沒聽見。他在房間里,但毫無差別,進來跟沒進來一樣。他準備上床睡覺,默默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也沉默地躺在床上,他就在她面前走動著,周圍煙霧彌漫。他好像說了句什么話,然而她沒聽見。

她在計算時間。每隔五分鐘,她就看看手表。手表在震動,時間在震動,五只手指震動十五下,但看著像震動了五下。她哆嗦個不停。她想喝水,在床上翻來覆去。屋外風勢正緊,掀動燈光灑下無數的光,斜斜地打在路邊的建筑上,窗戶亮晃晃的像睜開的眼睛,等光打向另一個方向時,窗戶又迅速閉上眼。晚餐過后,樓下靜悄悄的,房間里十分安靜。他遞給她一杯水。

“我冷,約瑟夫。”她說,身上蓋著好幾層被子。

“你很好。”他說。

“不,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我害怕。”

“沒什么好怕的。”

“我想坐火車回美國。”

“要到萊昂才有火車,這里沒有。”他又點燃一支煙。

“我們可以坐車去萊昂。”

“坐這里的出租車,把自己交給司機,我們的車就這樣扔在這里?”

“對,我想離開這里。”

“明天早上你就沒事了。”

“我知道不可能的。我不舒服。”

“把車運回家得花好幾百塊呢。”他說。

“我不在乎。我銀行里有兩百塊存款,這個錢我來出。求你了,我們回家吧。”

“等明天太陽出來,你就會覺得好多了,現在是因為太陽下山。”

“是啊,太陽落山了,外面在刮風,”她自言自語,閉上眼,轉過頭傾聽,“噢,多么孤獨的風啊。墨西哥真是個奇怪的地方。那些叢林,沙漠,荒涼的平原,隨處可見像這里這樣的小鎮,燈火寥寥,打個響指就能讓它們熄滅……”

“一個美麗遼闊的國度。”他說。

“這些人難道不覺得孤獨嗎?”

“他們已經習慣了。”

“他們就不害怕嗎?”

“他們有宗教信仰。”

“但愿我也有宗教信仰。”

“有了信仰,你就不會思考,”他說,“太過于相信一樣東西,就不容易接受新觀念。”

“今晚,”她虛弱地說,“我最不想要的就是新觀念,我想要停止思考,只一心一意地相信一樣東西,這樣就沒工夫擔驚受怕了。”

“你一點也不怕。”他說。

“如果我有信仰,”她自顧自地說,“我就有把自己撐起來的杠桿,可我沒有,我不知道如何撐下去。”

“哦,看在上帝的——”他咕噥著坐下。

“我曾經有過信仰。”她說。

“浸信會。”

“不,那是我十二歲那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說的是——后來。”

“你從沒告訴過我。”

“你該知道的。”她說。

“什么信仰?圣器室里的石膏圣像?你有特別中意、特別喜歡向他祈禱的圣徒嗎?”

“是的。”

“你的禱告,他有回應嗎?”

“有一陣子有,后來就沒有了,一點也沒有。再也沒有了。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但我一直祈禱。”

“是哪個圣徒?”

“圣約瑟夫。”

“圣約瑟夫,”他站起來,從玻璃壺里給自己倒了杯水,水流的聲音使房間倍顯冷清,“和我一樣的名字。”

“巧合罷了。”她說。

他們相互對視片刻。

他轉移目光。“石膏圣像。”他說,喝下了口水。

“約瑟夫?”過了一會兒,她又叫道。“什么事?”他回應。“過來握著我的手,行嗎?”她說。“女人。”他嘆了口氣。他走過去,握住她的手。沒過一會兒,她又把手抽開,藏進被子底下,將他的手晾在一邊。“算了,這不是我想要的,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她閉上眼睛,哆哆嗦嗦地說。“我的上帝。”他走進洗手間。她關了燈,只剩洗手間門底的縫隙透出一絲亮光。她傾聽自己的心跳。每分鐘穩定在一百五十次。那只戰栗、哀鳴的陀螺還在她的骨子里,仿佛每根骨頭都囚禁了一只綠頭蒼蠅,它嗡嗡地盤旋著,顫動著越鉆越深、越鉆越深。她的雙眼反視自己,看自己的心臟秘密地撞擊自己的胸腔,裂成一片片。

洗手間里傳出水流的聲音。她聽見他在刷牙。

“約瑟夫!”

“什么事?”他隔著緊閉的門說。

“你過來一下。”

“你要干嗎?”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求你了,噢,求你了。”

“什么事?”

“你先打開門。”

“什么事?”他追問道,仍然關著門。

“請你答應我。”她欲言又止。

“答應你什么?”他隔了很久才問道。

“答應我。”她說了這句后又打住。她躺著,他沉默。她聽見手表和心臟同步跳動。旅館的外墻上一盞燈吱呀作響。“答應我,如果發生什么——事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沉無力,仿佛她是在附近的山上隔著老遠和他說話,“——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你不要將我葬在這里的墓地,那下面的地下墓穴太可怕了!”

“別犯傻。”他在門后說。

“答應我好嗎?”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

“別說這種傻話。”

“答應我,求求你答應我好嗎?”

“明天早上你會好的。”他說。

“你答應我,我才能睡著。答應不會把我扔在這里,我才能放心地睡覺。我不想被扔在這兒。”

“拜托。”他有點不耐煩。

“求你了。”她說。

“我為什么要答應這么荒唐的事情?”他說,“你明天就會好的。再說,如果你真死了,把你放在地下墓穴,讓你站在鬼臉先生和咧嘴先生中間,頭發上插朵牽牛花,那樣子肯定美極了。”他由衷地笑了。

她默默地躺在黑暗中。

“你不覺得你在他們中間會很美嗎?”他在門后笑著問。

她在漆黑的房間里沉默以對。

“你不覺得嗎?”他說。

隱約有人在廣場上走動,腳步聲漸漸遠去。

“嗯?”他一邊刷牙一邊問她。

她躺在那兒,眼睛瞪著天花板,胸部起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空氣在她的鼻腔里進進出出,緊咬的嘴唇上滲出一絲鮮血。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雙手盲目地抓住床單。

“嗯?”他在門后又問。

她沒吭聲。

“一定很美,美極了。”他在自來水聲中喃喃自語,他漱了漱口,“一定很美。”他說。

她在床上沒有動靜。

“女人真可笑。”他對著鏡子說。

她躺在床上。

“一定很美,”他又說,他把漱口水吐在水槽里,“明天早上你就好了。”

她還是一言不發。

“我們會把車修好的。”

她什么也沒說。

“睡一覺就天亮了。”他擰開蓋子,往臉上抹爽膚水,“也許車子明天就能修好,最遲后天也能修好。你不介意在這里多待一個晚上吧?”

她沒有回答。

“不介意吧?”他問。

沒有回應。

洗手間門底下的亮光熄滅。

“瑪麗?”

他打開門。

“睡著了?”

她躺在那兒,雙眼圓睜,胸部上下起伏。

“睡著了,”他說,“那么,晚安,女士。”

他爬上床。“累死我了。”他說。

沒有回應。

“累死我了。”他說。

屋外燈光被吹得飄搖不定,長方形的客房里一片漆黑,他很快便睡意沉沉。

她瞪大眼睛躺在那兒,手表滴滴答答,胸部上下起伏。

北回歸線上天氣晴好。锃亮的汽車沿著曲折的道路,漸漸遠離這個叢林之國,朝美國方向駛去。它在青翠的山林間呼嘯,留下一道淡淡的尾氣痕跡。車里坐著約瑟夫,他的面容紅潤健康,頭戴巴拿馬草帽,腿上擱著小型相機,棕色外套左上臂別著一片黑紗。他望著窗外消逝的風景,漫不經心地朝身邊的座位打了個手勢,然后停下來,忽地露出一個怯生生的笑容,再次望向窗外,嘴里哼著不著調的小曲兒,慢慢伸出右手,摸向身邊的座位……

座位上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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