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戰爭
- 巴塞特郡紀事(二):巴徹斯特大教堂(特羅洛普文集)
- (英)安東尼·特羅洛普
- 8352字
- 2020-06-17 09:52:07
“我的天!”會吏長一腳剛踏上砂礫小路,便這么喊起來。他一只手摘下帽子,一只手多少有點兒激動地抹了抹這時已經灰白的頭發。熱氣從摘下的海貍皮帽子里冒出來,好像是一陣怒氣,他的怒火的安全閥打開了,放出來一種清晰可見的蒸氣,防止了實際的爆炸和可能的中風。“我的天!”——會吏長抬眼望著大教堂鐘樓上那個灰色的尖頂,默默無語地向那個還生氣勃勃的“見證人”發出了呼吁,這個“見證人”曾經從那兒俯視著巴徹斯特那么許多位主教的所作所為。
“我大概決不會喜歡這個斯洛普先生。”哈定先生說。
“喜歡他!”會吏長吼起來,他站定了一會兒,好使自己的嗓音更為有力。“喜歡他!”教堂區里所有的烏鴉都呱呱叫著表示同意。鐘樓上的老鐘在發出和諧的鏗鏘聲報時的時候,也應和了這句話。燕子從窩里飛出來,默默地表達出了類似的意見。喜歡斯洛普先生!嗐,不啊,巴徹斯特任何土生土長的有生命的東西,全不大可能會喜歡斯洛普先生!
“也不會喜歡普勞迪夫人。”哈定先生說。
會吏長這一下完全忘乎所以。我可不來學他的樣,也不把他表達他對提到的那位夫人的情緒使用的詞句記錄下來,使讀者們大吃一驚。烏鴉和最后慢悠悠消逝的鐘聲全不那么顧慮重重,它們用相應的回聲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那個很不合式的喊叫。會吏長又把帽子掀了掀,又放出了一陣有益于健康的蒸氣。
沉默了一會兒。此時領唱人極力想領會這一事實:即巴徹斯特一位主教的妻子,在大教堂區里竟然給它的會吏長親口喚作這樣一個名稱,可是這一點他卻做不到。
“主教似乎倒是個很文靜的人。”哈定先生暗自承認做不到那一點以后,便這么說。
“白癡!”博士喊著說,他當時只能這樣痙攣性地喊上一聲。
“唔,他似乎不很精明,”哈定先生說,“可是他一向卻有為人精明的名聲。我想他是很慎重,不想隨隨便便把自己的思想表達出來。”
巴徹斯特的新主教在格倫雷博士的眼里,已經是那么可鄙的一個家伙,他簡直不屑自貶身份去討論他的性格了。他是一個由其他人擺布的木偶,——僅僅是一個蠟人,穿了一件長坎肩,戴了一頂鏟形帽[83],任憑人家推到一個寶座上或是什么別的地方,隨便人家用鐵絲拖來牽去。格倫雷博士不樂意大失身份,去談論普勞迪博士,不過他瞧出來,他不得不談到他家里的其他成員,那兩個主教助理。他們可以說是用只盒子把主教帶到這兒來,正準備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縱鐵絲。這件事本身由會吏長看來,就是極其令人惱火的。要是他能夠不理睬那個家庭牧師,和主教對陣,那么在這樣一場較量中,至少不會有什么大失身份的地方。讓女王樂意派誰就派誰來做巴徹斯特的主教,人也好,大猿也好,他一旦當上主教,就是一個體面的對手,只要他本人肯戰斗的話。可是當另外一個人像斯洛普先生那樣,給推上前來作為對手,那么像格倫雷博士這樣一個人又該怎么辦呢?
如果他,咱們的會吏長,拒絕作戰,那么斯洛普先生就會揚揚得意地走過戰場,把巴徹斯特主教區踩在他的腳下了。
另一方面,如果會吏長把新的傀儡主教推到他面前來作為對手的那人當作他的對手,那么他就不得不談到斯洛普先生,寫到斯洛普先生,并且在所有的事務上和斯洛普先生商談,把他看作一個多少和自己地位相等的人。他就不得不會見斯洛普先生,不得不——呸!這個想頭就叫他厭惡。他實在沒法讓自己去和斯洛普先生打交道。
“他是我瞧見過的最最像野獸的人啦。”會吏長說。
“誰——主教嗎?”另一個人很單純地問。
“主教!不——我可不是在說主教。那樣一個家伙怎么會成為牧師的!——我知道他們現在把圣職隨隨便便就授給人,不過他這十年都在教會里工作。十年以前,他們一向總稍許謹慎點兒。”
“啊,你是說斯洛普先生。”
“您瞧見過有哪個畜生比他更不像人樣嗎?”格倫雷博士問。
“我可沒法說我會喜歡他。”
“喜歡他!”博士又嚷起來,那些深表贊同的烏鴉又呱呱地應和了一番。“您當然不喜歡他啦。這并不是個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可是咱們拿他怎么辦呢?”
“拿他怎么辦?”哈定先生問。
“是呀——咱們拿他怎么辦呢?我們該怎樣對待他?他來啦,他可要待下去。他一腳踏進了那個公館以后,在人家把他趕出去以前,是不會再走出來的。咱們該怎樣來除掉他呢?”
“我認為他并不能給咱們帶來多大害處。”
“沒有害處!——哼,一個月不到,您的看法大概就會不同啦。要是他現在想法給派到養老院去,那么您會怎么說呢?那是害處嗎?”
哈定先生沉思了一會兒,然后說,他認為新主教不會把斯洛普先生派到養老院去。
“如果他不把他派到那兒,他就會把他派到一個別的地方去,他到那兒也同樣夠瞧的。我告訴您,那個人實際上是要來做巴徹斯特主教的。”格倫雷博士說著,又把帽子掀了掀,深思地、傷心地用一只手在頭上抹了抹。
“不懂規矩的惡棍!”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下去,“竟然敢來盤問我主教區里的主日學校,還有星期日的旅行。我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在冒失無禮方面像他那樣的人。咳,他準以為咱們是兩個謀求當牧師的人哩!”
“我認為普勞迪夫人實在是兩個人中最惡劣的一個。”哈定先生說。
“一個女人要是傲慢無禮,你只要容忍一下,往后躲避開她,那就成啦,但是我可不想容忍斯洛普先生。‘安息日旅行!’”博士想要模仿他如此嫌惡的那個人的那種特別的、拖聲慢氣的語調。“‘安息日旅行!’要把英國國教毀掉的就是這路人,他們會使牧師這種職業很不體面的。我們應該擔心的,并不是不信奉國教的人或是羅馬教徒,而是這幫說得好聽、沒有教養、正千方百計想混到咱們中來的偽君子。這幫人沒有一定的原則,沒有標準的宗教思想或教義概念,可是卻拾起一個很得人心的口號,像這家伙利用‘安息日旅行’這樣。”
格倫雷博士沒有把那句問話大聲再說上一遍,不過他卻一直這么暗自問自己,“他們該拿斯洛普先生怎么辦?他該怎樣當著全世界公開表明,他完全不贊成這樣一個人,他厭惡這樣一個人?”
頂到這時候為止,巴徹斯特一直逃脫了任何極端嚴厲的教條的污染。城內和附近一帶的牧師雖然很想促進高教派的原則、特權和特殊利益,卻始終沒有對那些未免不甚嚴格地喚著普西主義[84]的習慣傾向承擔義務。他們穿著黑法衣講道[85],像他們的父親在他們之前所做的那樣。他們還穿著普通的黑布背心,他們的圣壇上沒有點亮的或不點亮的蠟燭,他們私下沒有行跪拜禮,而且他們滿足于謹守著過去一百年中流行的那種禮儀。禮拜式在教區教堂里總是莊重嚴肅地朗讀出來,唱歌則只限于大教堂,而吟誦的學問還不為人所知。有一個直接從牛津來當普勒姆斯特德副牧師的青年人,經過兩三個星期日之后,稍稍做了一次嘗試,使會眾中的窮人感到大惑不解。格倫雷博士那一次并不在場,但是格倫雷太太對這問題有她自己的主張,她在禮拜式之后立刻表示,希望這個年輕的先生沒有生病,并且提議把各種據信是治療咽喉炎的調味品送去給他。在那以后,普勒姆斯特德—埃皮斯柯派就不再有人吟誦了。
可是這時候,會吏長開始籌劃著某種堅決反對的有力措施。普勞迪博士和他那一伙是國教牧師中卑劣到無可卑劣的一派,因此他,格倫雷博士,就應該是最最高尚的一派。普勞迪博士要廢除各種儀式與禮節,因此格倫雷博士突然感到有必要增加它們。普勞迪博士會同意奪走教會的全部集體權力與統治,因此格倫雷博士就堅決支持教士會議享有的全部權力[86],并且堅決支持恢復它的全部古老的特權。
不錯,他自己在禮拜式上不能吟誦,但是他可以找到許多舉止高雅的副牧師來和他合作,而他們對于這么做的秘訣都受過很好的訓練。他不會樂意更改自己服裝的式樣,但是他可以使巴徹斯特有許多穿著胸部最短的綢背心和最長的法衣的年輕牧師[87]。他當然不準備在自己身上畫十字,或者提倡實在論[88],但是不這么做,也可以有許多不同的儀式。他采用這些儀式,就可以明白表示他對普勞迪博士和斯洛普先生那種人所起的反感。
當他和哈定先生在大教堂區來回踱步時,所有這些想頭掠過了他的腦海。他心里只想到戰爭,兩敗俱傷的戰爭。他覺得,就巴徹斯特城而言,他自己和斯洛普先生兩人中必須有一個給消滅掉。而除非到了不剩下一英寸土地容他立足,要不然他是不打算退讓的。他仍然自以為,他可以使斯洛普先生在巴徹斯特簡直待不下去。如果他有力量這么做,他決不會意志軟弱,不來做到這一點的。
“蘇珊大概非得上公館去拜訪一趟了。”哈定先生說。
“是的,她是得上那兒去拜訪一趟,不過只去一趟,就只一趟。我想‘那些馬兒’不會覺得很快就到普勒姆斯特德來是挺合適的。等這趟去過以后,這件事也許就算了結啦。”
“我想愛莉娜總用不著去拜訪,愛莉娜和普勞迪夫人大概決不會相處得很好的。”
“壓根兒沒有必要。”會吏長回答,同時還想到,他妻子有必要遵守的禮節,約翰·波爾德的寡婦也許根本就沒有必要遵守。“要是她不樂意,那么她沒有一丁點兒理由應該去。拿我個人來說,我認為隨便哪個正派的年輕女人都不該碰上這種討厭的事,去跟那個家伙同待在一間房里。”
這樣,這兩個教士分手了,哈定先生到他小女兒的家里去,會吏長則坐上了他的四輪馬車。
主教公館里新來的居民們對來訪的客人表示出的意見,并不比來訪的客人對他們表示出的好多少。雖然他們沒有像格倫雷博士使用那么激烈的語言,他們私下卻起了同樣的反感,他們也和格倫雷博士一樣十分清楚,有一場惡仗要打,而且只要“格倫雷主義”在巴徹斯特占著優勢,“普勞迪主義”就簡直沒有容身之地。
說真的,斯洛普先生胸中是不是已經有一套比會吏長更完善的戰略,一種更明確的敵對行動方針,這是很可懷疑的。格倫雷博士準備進行戰斗,因為他發覺自己憎惡這個人。斯洛普先生事先就決定要恨這個人,因為他預見到必需和他作戰。在他進入巴徹斯特以前,第一次察看carte du pays[89]時,他曾經想到要安撫一下會吏長,要哄騙他,奉承他,使他順從,要憑奸詐而不是憑勇氣去占據上風。然而,他稍許打聽一下后便深信,他的全部奸詐都不會把格倫雷博士這樣一個人爭取過來,使他同意斯洛普先生將要采用的那種行動方法。他于是決計轉而依靠自己的勇氣。他立即看出來,公然跟格倫雷博士的全體追隨者作戰,對于他的地位是必不可少的。他故意策劃了招惹他們生氣的一些最有效的方法。
在到達巴徹斯特后不久,主教便通知教長說,經當時的駐堂牧師允許,他的家庭牧師將于下星期日在大教堂里布道。駐堂牧師恰巧是可敬的牧師維舍·斯坦霍普博士,他那時候在科摩湖[90]湖濱,正忙著為他享有盛名的那批珍藏的蝴蝶標本再增添上一些。或者不如說,要不是因為蝴蝶和夏季的其他種種事情,他原來是會住在教堂里的。代替他講道的圣詩班助理,壓根兒不反對由斯洛普先生來替他把該辦的事辦了。
斯洛普先生于是講了道。要是一個講道人感到有人聽講便很滿意,那么斯洛普先生應當是心滿意足的了。我有理由認為他是心滿意足的,而且他離開講道臺時,深信自己做了走上講道臺想要做的事情。
這一回,新主教第一次在他的寶座上就座。安排了嶄新的猩紅色坐墊和幔子,還有嶄新的金絲滾邊和嶄新的流蘇。古老、雕花的橡木寶座,以及無數奇特的尖頂,向上一直伸到距離唱詩班座位的屋頂一半的地方,它們全給擦洗、撣拂過了,所以顯得十分漂亮。啊,在早年那些快樂的日子里,我何等頻繁地坐在那兒,在圣壇前面那些低低的長凳上,默想著我可以怎樣小心翼翼地穿過那些木頭塔樓,安安穩穩地一直爬到最高的尖頂上,這樣來把一次單調沉悶的講道消磨過去!
巴徹斯特的人全去聽斯洛普先生講道,不是為了聽講道,就是為了去瞻仰一下新主教的豐采。城里戴最漂亮的無邊女帽的婦女全都到場,所有戴亮堂堂的牧師帽子的人也全到場。牧師席上坐滿了人,因為盡管有些牧師或許待在意大利和其他地方,他們的位子全由當天擁進巴徹斯特來的教友們坐滿了。教長也在那兒,他是一個遲鈍的老頭兒,說真的,這時候年紀已經太大,不能常常來出席了。會吏長也到了場。而大教堂司鐸[91]、司庫、圣詩班領唱人、種種駐堂牧師和低級駐堂牧師,以及圣詩班的所有世俗成員,全都在那兒。他們準備用適當的樂曲與和諧的、表示歡迎的圣歌來歌頌新主教就職。
禮拜式的確舉行得很出色。巴徹斯特素來是這樣,因為唱詩班受的音樂教育非常好,嗓音全是經過仔細挑選的。贊美詩全唱得很動聽,《謝恩贊美歌》唱得美極了。做連禱[92]的方式是今天在巴徹斯特還可以聽到的那種,不過要是我的鑒賞力不錯的話,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會聽到的。巴徹斯特大教堂里的連禱,早就是哈定先生以他的技巧與嗓音全力從事的特殊工作了。聽眾擁擠,一般總能促成出色的表演。盡管哈定先生并不知道自己這方面作了任何特別的努力,但是他那天大概相當超出了平日的標準。其他的人也盡了最大的努力。他應當勝過他的教友們,這是很自然的。這樣,禮拜式進行下去,最后斯洛普先生登上了講道臺。
他從圣保羅對提摩泰講的戒律里選了一節作為講題,講到一個精神指路人必不可少的操守。事情立刻變得很清楚,巴徹斯特的善心的教士們要聽上一次教訓了。
“你當竭力,在上帝面前得蒙喜悅,做無愧的工人,按著正意分解真理的道。”[93]這就是他的講題。可以想象,在這樣一個地方講這樣一個題目,這樣一位講道人是會得到這樣一批聽眾諦聽的。大伙兒屏息靜聽,都感到十分驚訝。在斯洛普先生開始講道前,不論巴徹斯特人對他抱有什么見解,在他講道結束后,他的聽眾中沒有一個人會把他錯當成一個傻瓜或是一個膽小鬼了。
在一部小說里,我如果很拙劣地來敘述一篇講道文,或者甚至重復講道文的語言,那將是不合式的。在我盡力描繪出我筆下人物的個性時,一定程度上被迫講到一些神圣的事物。然而我相信,決不會有人認為我是嘲笑講道臺,雖然有些人可能猜想,我沒有意識到,牧師所應受到的那份尊敬。我可能懷疑教師絕無過錯論[94],不過我希望我不會因此就被人指控懷疑他們教導的內容。
斯洛普先生在開始講道時,顯露了不少的機智,他用模棱兩可的態度暗示,自己雖然卑微,站在那兒卻是作為坐在他對面的那位赫赫有名的神學家[95]的喉舌。他說完這么幾句開場白以后,舉出了一條很正確的行為定義,這種行為是那位大教士[96]樂于見到當時歸他管轄的牧師們奉行的。我們現在只需要說,他特別堅持的幾點,正是主教區的牧師們最厭惡,和他們的習慣與見解最抵觸的。高教派教士現在被人惡意中傷,稱作不合潮流的教派,所有他們一向最重視的那些特殊的習慣與禮遇,全遭到了嘲笑、辱罵和譴責。而巴徹斯特主教區的教士們則全屬于這個不合潮流的教派。
他根據自己的見解這樣說明了一個牧師作為一個“無愧的工人”,應當如何“在上帝面前得蒙喜悅”以后,接著便解釋應當如何去分解真理的道。這兒,他對這個問題采取了一種相當狹隘的看法,從古代歷史中去引證他的論點。他的目的是,表達出他對所有過分講究禮節的儀式所感到的厭惡,貶低任何可能不是被理智而是被語言的聲音激起的宗教情緒,事實上就是侮辱大教堂的種種習慣做法。如果圣保羅講到正確地讀出真理這個詞,而不是正確地分解這個詞,那么他講道文的這一部分就會更為中肯。不過講道人的直接目的是宣講斯洛普先生的學說,而不是圣保羅的學說,因此他相當巧妙地使引文具有需要的那種牽強附會的意思。
他在大教堂的講道臺上講道,不能明確地說,大教堂的禮拜式中應當取消唱歌。他要是提出這樣一個主張,就會做得太過火,使自己顯得很荒謬,使聽眾感到很好笑。但是他可以用嚴厲的斥責暗暗提到教區教堂里吟誦的習慣,而他也就這么做了,雖然這種習慣在主教區里幾乎是不為人知的。從那上面,他回過來,斷言音樂在他們剛聽到的典雅的禮拜式中比重過大,掩蓋了禮拜式的含意。他說他知道我們祖先的習慣做法是不能在得到通知后立刻便放棄掉。老年人的情緒會受到損害。體面人的思想將大為震驚。他深知有許多人思考能力不夠,受的教育也不夠,無法領會,也無法知道,當表面的儀式比內心的情感更為重要時才生效的禮拜式,在內心的信念最為重要的時候,在牧師嘴里所講的每一個詞都易于理解地注入聽講人心上的時候,就會變得幾乎是粗野的了。以前,群眾的宗教是想象力方面的事。現在,在最近這些日子里,一個基督徒對自己的信仰應該有其理由——應該不光是相信而且要體會——不光是傾聽而且要理解,這已經成為必不可少的了。我們早禱的詞句按樸實、清晰的儀式讀出來的時候,多么優美,多么恰當,多么淺顯易懂啊!可是當那些詞句以浮華媚人的音調唱出來時,它們的含意有多少是喪失了!等等,等等。
這是一篇將要當著會吏長格倫雷先生、圣詩班領唱人哈定先生和其余的人,當著教長和聚集在他們自己大教堂里的牧師會的全體成員,當著那些一年老似一年、做著他們特殊的禮拜式、深信這種儀式對種種預期的目的極為有益的人宣講的講道文!這還是由這樣一個人講的,一個parvenu[97]教士,一個并沒有正式牧師身份的人,一個家庭牧師,一個闖到他們當中來的不速之客,像格倫雷博士說的那樣,一個從瑪麗勒博恩[98]的街溝里給耙出來的家伙!他們不得不坐著聽完他的講道!他們中沒有一個人,連格倫雷博士也不例外,能夠捂起耳朵,或者在做禮拜的時刻離開教堂。他們全有義務洗耳恭聽,而且也沒有任何力量立即進行答復。
也許,在文明、自由的國家里,人類眼下所受的苦難,沒有比被迫聽人講道更難受的了。在這些領域里,除了一個講道的教士,沒有人有力量強迫聽眾默不作聲地坐著,受盡折磨。除了一個講道的教士,沒有人能夠任意講上一些陳詞濫調和奇談新說,而又憑借無可爭辯的特權,受到同樣必恭必敬的聆聽,仿佛他嘴里說出來的是熱情奔放、雄辯有力的,或是條理分明、令人信服的語言。要是有位法學或醫學教授站到一個講堂上,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說出一些無用的空話和枯燥乏味的詞句,那么他就會對著空凳子講學。要是一個律師試圖講話而又沒有講好,那么他往后就不會多講。一位法官的指控除了陪審團、犯人和看守以外,沒有人是非聽不可的。議會議員的發言可以用咳嗽去阻撓,或者宣布法定人數不足而休會。市政議員們的發言可以遭到禁止。可是沒有人能擺脫傳道的牧師。他是時代的厭物,是我們這些辛巴德[99]無法擺脫的老頭兒,是打攪我們星期日休息的噩夢,是使我們的宗教過于沉悶,并使上帝的禮拜式令人厭惡的夢魔。我們并不是被迫走進教堂的!不是,而且我們希望的還不只是這樣。我們希望不要被迫離去。我們希望,不啊,我們堅決想要享受教堂儀式給我們帶來的安慰,而且我們還希望我們可以這么做而不感到相當單調,因為那是通常的人性所不能忍耐的。我們還希望我們可以在離開教堂時,沒有那種急切渴望逃走的感覺,這是平淡的講道文通常的后果。
一位年輕的牧師多么心安理得地從曲解的引文中推斷出錯誤的結論來,然后威脅我們說,如果我們疏忽了,沒有遵守他給我們下的禁令,我們就要受到地獄[100]中的種種懲罰!不錯,我的過于自信的年輕朋友,我的確相信那些在你嘴里說得那么普通的宗教儀式。我的確相信你掌握在手中的那個純正的詞句。但是如果在某些事情上,我對你的解釋感到懷疑,你必須原諒我。《圣經》是精深的,祈禱書是精深的,唔,你自己也是令人滿意的,如果你肯把我們了不起的神學家寫的那些久享盛譽的講道文中的一部分讀給我聽的話,那是他們在精力旺盛時用心寫成的。可是你必須原諒我,我那無能的年輕講道人,如果我聽了你那些不夠完善的句子,一再重復的短語,虛假的憐憫,還有你的慢條斯理的講話與抨擊,你的嗯嗯呃呃,你的哼哼哈哈,再看到你的黑手套和白手絹,我竟然不住打呵欠的話。就我來說,這一切全無意義,時間太寶貴了,不應當這樣浪費掉——但愿能避免這樣,那多么好!
從事實際工作的教士時常會講一番假話,說他們為需要宣講的許許多多篇講道文忙得疲憊不堪。這兒,我一定要對這種假話提出異議。我們都過分愛好自己的聲音。一位傳道師的虛榮心受到鼓動,要他憑聽眾非聽不可的這一特權,使他自己的聲音被人聽到。他的講道文是他生活中愉快的片斷,是他自我振奮的得意時刻。“我這星期已經講過九次道了。”前一天有位年輕的朋友對我這么說,他倦怠地舉起一只手來撳著前額,真是一幅疲勞過度的殉道者的情景。“本星期九篇,上星期七篇,再上星期四篇。我這個月作了二十三篇講道。這實在太受不了啦。”“真個的,真太受不了,”我打了一陣寒戰說,“對隨便哪個的精力來說,都太受不了啦。”“是呀,”他恭順地回答,“真個的,是太受不了啦。我開始感到很吃力。”“我真希望,”我說,“你能夠感到——我真希望可以使你感到。”但是他始終沒有猜到,我心里為那些可憐的聽眾所感到的苦惱。
在我們提到的這一回,大伙兒聽斯洛普先生講道,至少并沒有感到單調沉悶。他的題目對他的聽眾影響太大,不可能是乏味的。說實在的,斯洛普先生善于把字眼使用得很有力。在他的三十分鐘滔滔不絕的講道中,大伙兒全默不作聲地洗耳恭聽,不過眼睛里都閃射出憤怒的光芒,由一個激怒了的人傳給了另一個,他們的鼻孔全大張著,憤慨的氣息已經從里面噴射出來了。他們的兩腳不住地移動,身子不安地搖晃,這表示他們思想紊亂,內心對全世界都感到激動不安。
在全體會眾中,就數主教最為驚訝,他嚇得頭發幾乎豎起來了。最后,他祝了福,祝福的方式壓根兒趕不上他在自己書房里演習過那么久的那樣,于是會眾總算可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