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午后的一次正式拜訪
- 巴塞特郡紀事(二):巴徹斯特大教堂(特羅洛普文集)
- (英)安東尼·特羅洛普
- 6052字
- 2020-06-17 09:52:07
普勞迪博士根據我們已經提過的那項議會法令,不得不很快重新委派一位養老院院長,這件事是眾所周知的,不過誰也沒有想到他有任何選擇的余地——誰也一刻沒有想到,除哈定先生外,他能委派別的什么人。哈定先生聽到這件事并沒有過分使他煩惱就解決了以后,自己也認為,他管保會回到那所可喜的住宅和花園里去。雖然這樣一次重返是會有不少令人憂郁的,不,幾乎是令人傷心的事情,可是他仍舊樂意回去。他的女兒大概可以給說動了回來跟他一塊兒住。真個的,她幾乎已經答應這么辦了,盡管她仍舊抱有一種想法,認為那個最了不起的人兒,人類的那個重要的小不點兒,世上的那個小神明,她的毛娃子小約翰·波爾德,理應自己有一所住宅。
哈定先生對這件事的心情就是這樣,他個人對于任命普勞迪博士來當主教并不感到有什么特殊的利害關系。他和巴徹斯特的其他人一樣,對于派一個新人到他們中來全感到很遺憾。他們深知,這個人的想法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不過哈定先生本人在教義的要點上不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人,所以完全準備以一種莊重得體的態度歡迎普勞迪博士到巴徹斯特來。他一無所求,一無所懼。他覺得自己是應該跟主教保持友好關系的,他并沒有預見到有什么障礙會妨害到這種關系。
在主教和他的家庭牧師抵達后的第二天,他就是抱著這樣一種心情前往主教公館去作禮節性拜訪。不過他不是獨自去的。格倫雷博士提議陪同他一塊兒去。哈定先生對于有一個人陪著,并不覺得遺憾,因為這個人會從他肩上把這樣一次會晤中寒暄應酬的負擔接過去。在主教的就職典禮上,格倫雷博士曾經被介紹給主教。哈定先生當時也在場,然而他卻待在后面不惹人注目的地方。現在,他就要第一次給引進去謁見那位大人物了。
會吏長的情緒要比他強烈得多。他決不會聽任自己的權利遭到人家忽視,也決不能原諒對另一個人表示出的偏袒。普勞迪博士正扮演著挫敗他這位朱諾的維納斯[72]。他是準備對自己也希望得到的果實的實際獲得人,以及他的全體仆從、家庭牧師和其他的人,進行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的。
雖然如此,他覺得還是應該像一位老會吏長對待一位新來的主教那樣,對這個闖進來的人盡他的禮數。盡管他很知道普勞迪博士對于不信奉國教的人、教會改革、星期委員會[73]等等所抱的可惡的見解,盡管他不喜歡這個人,憎惡他的學說,可是他仍然準備對主教的身份表示敬意。因此,他和哈定先生一塊兒到主教公館拜訪去了。
主教大人這時候正在家,兩位客人于是給領著穿過過去常常進出的那個門廳,進入那間熟悉的屋子,慈祥的老主教過去就總坐在那兒。那套家具是按估定的價格買來的,每一張椅子、每一張桌子、靠墻放的每一只書架、地氈上的每一個正方形花紋,對他們倆,全都和自己的臥房一樣熟悉。雖然這樣,他們頓時便感到自己在那兒是陌生人了。家具大部分還是原來的,可是那地方已經變了樣。新放了一張沙發進去,那是一件令人厭惡的印花棉布家具,非常不合乎高級教士的身份,幾乎是褻瀆神明的。在英國國教任何一位莊重的高教派教士的書房里,還從來沒有放過這樣一張沙發。舊窗簾也已經換去了。當然,那些窗簾都早已失去了光澤,原來是鮮艷、漂亮的紅玉色,后來已經褪成了紅褐色。不過哈定先生卻認為從前那種紅褐色,要比這時用的華麗而俗氣的淺黃色劣質波紋布可取多了,但是普勞迪夫人則認為,這種波紋布用在外郡城市巴徹斯特她丈夫自己的房間里挺不錯。
我們的朋友發現普勞迪博士正坐在老主教的椅子上,穿著簇新的黑色長坎肩[74],顯得很神氣。他們還發現,斯洛普先生熱切而自詡地站在壁爐前的地氈上,就像會吏長過去慣常站在那兒那樣。不過他們同時又發現,普勞迪夫人坐在那張沙發上。這是一項“革新”,我們從巴徹斯特主教的全部歷史記載中,也許就無法找出一個先例來。
但是她卻坐在那兒,他們只好盡量湊合著。通過了不少禮節來介紹。會吏長先和主教握手,然后通報了哈定先生的姓名。哈定先生受到了主教對圣詩班領唱人理應給予的那份歡迎。接下去,主教大人把他們介紹給他的夫人,先以會吏長應當享有的種種榮譽介紹了會吏長,接下去才介紹了領唱人,禮遇也有所遞減。在這以后,斯洛普先生自我介紹了一番。不錯,主教的確報了他的姓名,普勞迪夫人也用比較響亮的聲音報了,可是斯洛普先生自己承擔起了介紹自己的主要責任。他對于結識格倫雷博士感到十分高興,他在主教區內會吏長行使職權的那部分地方[75],聽說到不少會吏長的善舉(從而存心裝作不知道會吏長以前在整個主教區里享有的無限統治權)。他深知,主教大人在主教區里那部分地方非常要倚仗格倫雷博士將會給予的協助。接著,他伸出手,握住這個新對頭的手,毫不留情地用汗水濡濕了它。格倫雷博士也回鞠了一躬,顯得很生硬,他皺了皺眉頭,還用手絹揩了揩手。斯洛普先生若無其事,這時候才注意到了領唱人,于是屈尊來俯就這個等級稍低的教士。他使勁兒握了握哈定先生的手,真個的,他的手很潮濕,但很親熱。他還說自己很樂意結識——啊,不錯,哈定先生。他實在沒有聽清楚他的姓名——“大教堂圣詩班的領唱人,”斯洛普先生猜測。哈定先生說,這正是他卑微的工作的性質。“另外還擔任一個教區的工作吧,”斯洛普先生這么提示。哈定先生承認自己還承擔圣喀思伯特教堂那份很小的職責。斯洛普先生賞夠了哈定先生臉面以后,便撇下他,加入權力較高的人們的談話中去了。
當時在場的有四個人,每一個都認為自己是主教區內最重要的人物,真個的,他自己或是她自己,因為普勞迪夫人也是他們中的一個。他們的意見那么各不相同,所以一塊兒相處得很融洽是不大可能的。主教本人如今明明白白地穿著長坎肩,主要也就倚仗著這一點——倚仗著這一點和他的頭銜,因為這兩件都是不可忽視的事實。會吏長很熟悉他的話題,而且真正懂得主教的職責,這是其他人全及不上的。這是他強有力的一點。普勞迪夫人因為是女人,從而占了一點兒便宜,她又習慣于發號施令,所以一點兒也沒有給格倫雷博士臉上和身個兒上的那種傲慢神氣所嚇倒。斯洛普先生可以倚仗的就只是他自己和他的膽量與機智,不過他卻泰然自若,深信自己不久就會戰勝這些非常信賴外表的軟弱的人,像主教和會吏長兩人當時顯出來的那樣。
“您住在巴徹斯特嗎,格倫雷博士?”夫人帶著最親切的微笑問。
格倫雷博士解釋說,他住在普勒姆斯特德—埃皮斯柯派他自己的教區里,就在城外幾英里路的地方。夫人聽了忙說,她希望到路途并不太遠的鄉間走一趟,因為她很樂意去結識一下格倫雷太太。等她的馬兒到了巴徹斯特以后,她一定趁早去一次。他們的馬兒目前還在倫敦,不會立刻就給運來,因為主教幾天之后就不得不回京城去一趟。格倫雷博士無疑知道,“大學改進委員會”[76]眼下很需要主教。說真的,那個委員會少了他,就不能很好地進行工作,因為他們的最后報告這時候正得起草。主教還是“工業城鎮早晚主日學校協會”的贊助人、會長或是理事,他必須為這個協會準備一份計劃,因此目前馬兒不會運到巴徹斯特來。但是不論什么時候,等馬兒一運來,她就會利用最早的機會到普勒姆斯特德—埃皮斯柯派去拜訪,只要去鄉間拜訪的路途不是太遠的話。
會吏長鞠了第五個躬:每逢對方一提到馬兒,他就鞠上一躬,并且保證說,格倫雷太太會感到十分榮幸,如果能早日來到主教公館拜訪的話。普勞迪夫人說,那她會感到很高興的,她本來不好邀請人家來,因為她拿不準格倫雷太太有沒有馬。再說,路途也可能是如何如何。
格倫雷博士又鞠了一躬,但是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可以把普勞迪家的每一件財產全部買下,然后作為禮物歸還給他們,而不怎么感到這一損失。自從結婚以后,他就另外備有兩匹馬兒,專供太太使用,而普勞迪夫人以前在社交季節總在倫敦街頭按月計費雇用馬車,在其他的時候則設法步行,或者去馬車行叫一輛輕便馬車。
“關于安息日學校[77]的安排,在會吏長您的教區里一般是不是很不錯呢?”斯洛普先生問。
“安息日學校!”會吏長裝作驚訝地重復了一遍,“真個的,我可沒法說。這主要取決于教區牧師的妻子和女兒。普勒姆斯特德就沒有。”
這可以說是會吏長撒的一個小謊,因為格倫雷太太辦有一所很不錯的學校。當然,它并不完全是一所主日學校,也不被這樣稱著,不過那位可以作為楷模的太太在上教堂前總到那兒去一小時,聽孩子們念教義問答,照料著他們洗洗手,結好鞋帶,干凈整潔地上教堂去。她女兒格里珊兒和佛洛林妲總提一籃子星期六下午烘好的大圓面包到那兒去,把它們分給沒有特別失寵的孩子。這些面包在教堂儀式結束后就給相當滿意地帶回家去,吃茶點時候趁熱吃,因為那時它已經給切開烤過了。普勒姆斯特德的兒童們真會睜大兩眼,如果他們聽見他們尊敬的牧師說,他的教區里沒有主日學校的話。
斯洛普先生只把眼睛睜大了點兒,還微微聳了聳肩。然而,他并不準備放棄他心愛的計劃。
“我恐怕這兒有不少人安息日出去旅行吧,”他說,“我看了《鐵路指南》[78],發現每逢休息日有三班火車開進來,三班火車開出去。能不能采取什么辦法勸說鐵路公司取消這幾班列車呢?您認為,格倫雷博士,花一點兒精力是不是可以減少這種邪惡呢?”
“我因為不是董事,實在沒法說。但是要是你能把旅客拉走,那么鐵路公司大概就會把那幾班車取消啦,”博士說,“這只是紅利的問題。”
“可是當然,格倫雷博士,”夫人說,“咱們對這問題的看法當然該不同啦。比方說吧,您和我處在咱們的地位上,當然該做咱們能做的一切來控制住這么嚴重的一個罪惡。您認為是這樣嗎,哈定先生?”她轉身對著領唱人,他這時候正默不作聲、很不快活地坐在一旁。
哈定先生認為,所有的搬運工人、燒火工人、列車員、司閘工、扳道工,全應當有機會上教堂去。他希望他們全有這樣的機會。
“但是,當然啦,當然啦,”普勞迪夫人說下去,“那當然是不夠的。那樣當然不會使人嚴格遵守安息日,而咱們受的教導卻認為,嚴格遵守不僅是有利的,而且是必要的。當然——”
不論出現什么情況,格倫雷博士是不會被迫去跟普勞迪夫人就教義上的一點進行一場辯論的,更不會去跟斯洛普先生進行一場辯論了。因此,他不拘禮節地轉過身,背對沙發,開始表示,希望普勞迪博士覺得公館的修繕工作還能合他的意[79]。
“是呀,是呀。”主教大人說。總的說來,他認為是這樣——總的說來,他可不知道有多少可抱怨的理由。那位建筑師大概會——可是他的替身斯洛普先生已經側身走到了他的椅子旁邊,斯洛普先生沒有容主教大人把這句語意不明的話說完。
“有一點我想提一提,會吏長先生。主教大人叫我在公館里各處走走。我瞧見第二個馬廄里的分隔欄不太完善。”
“怎么——那兒可以拴上十二匹馬。”會吏長說。
“大概是這樣,”另一個說,“真個的,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可是您知道,客人們往往需要那么許多地方。主教有那么許多親親眷眷,他們總是自己備得有馬。”
格倫雷博士答應,至少在原來馬廄的建筑允許的范圍內,為親戚們的馬匹再做出適當的安排。他將親自和建筑師聯系一下。
“還有那個馬車房,格倫雷博士,”斯洛普先生說下去,“在那個大馬車房里,實在勻不出什么地方來多停一輛馬車,而小馬車房里當然只好停一輛了。”
“還有煤氣,”夫人插話說,“屋子里到處全沒有煤氣,除了廚房和走道里,哪兒也沒有。公館里當然應當各處全裝好煤氣管,還有熱水管。除了底層,樓上隨便哪兒也沒有裝熱水管。當然應該有這種設備,可以在寢室里用得到熱水,不必從廚房里用大壺把熱水提上去。”
主教堅決認為,應當有熱水管。熱水對于主教公館內的舒適,是不可缺少的。說真的,在任何一位上流人士的合適的宅子里,熱水都是必需品。
斯洛普先生說,花園圍墻的蓋頂[80]有許多處都損壞了。
普勞迪夫人發現,下房里有一個大窟窿,顯然是老鼠咬出來的。
主教表示他十分討厭老鼠。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他對隨便什么都沒有像對老鼠那么憎惡。
此外,斯洛普先生還說,外屋的門鎖全有缺陷。他可以特別提出貯煤室和劈柴房來。
普勞迪夫人還看到,仆人們寢室門上的鎖也同樣不安全。真個的,整所宅子的鎖全是老式的、不起作用的。
主教認為有不少事全取決于一把好鎖,也有不少事取決于鑰匙。他曾經注意到,毛病往往出在鑰匙上,尤其是如果榫槽扭歪了一點兒的話。
斯洛普先生還在數說著他那一大堆不滿的事情時,會吏長嗓音相當洪亮地打斷了他的話。會吏長成功地解釋明白,這些問題理應向主教區的建筑師,或者不如說,他的工頭去細講,他,格倫雷博士問到公館里是否舒適,只不過是問候問候。但是有這么許多事情全不稱心,他覺得很遺憾。說完,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逃走了。
普勞迪夫人盡管設法從旁幫著扼要地說明主教公館的破舊情況,卻并沒有因此就放過哈定先生,也沒有停止她對安息日進行娛樂活動這種罪惡的反復盤問。她一遍又一遍朝著哈定先生虔誠的腦袋拋出了她的“當然啦,當然啦”,那位先生對這種攻擊簡直有點兒招架不住了。
他以前從來沒有受到過這么討厭的干擾。過去,婦女們向他請教宗教問題時,總相當恭敬地聽著他樂意要講的話,而且如果意見不同,那也只是默默地表示不同。可是普勞迪夫人卻質問他,接下去又教訓他。“你和你的兒女、仆婢……無論何工都不可作,”[81]她氣概非凡地說,而且說了不止一遍,仿佛哈定先生忘了這句話似的。她一面引用這條她特別喜歡的戒律,一面用一只手指朝著他擺擺,仿佛威脅要懲罰他似的。接著,她又斷然要他說明,他是否認為安息日旅行是一件令人厭惡的行為,一件褻瀆神明的行為。
哈定先生一生中從來沒有給人這樣逼迫過。他覺得一個女人對一位比她年長許多的有身份的先生和教士這么放肆地講話,他實在應該斥責她,然而想到在他第一次到主教公館來拜訪的時候,當著主教的面竟然斥責主教的妻子,他又畏縮起來。再說,講老實話,他也多少有點兒怕她。她看見他一語不發、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兒,并沒有停止她的攻擊。
“我希望,哈定先生,”她說,一面慢吞吞地、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我希望您不會讓我認為您贊成安息日旅行吧。”說著,她目光里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直盯著他的兩眼。
這可叫人受不了啦,因為斯洛普先生這會兒正望著他,主教也望著他,會吏長也是如此,會吏長已經在房間那邊告辭完畢了。哈定先生因此也站起身,把手伸給普勞迪夫人,說:“要是您哪個星期日上圣喀思伯特教堂來,我一定就這個問題為您講一次道。”
這樣,會吏長和圣詩班領唱人便起身告辭,對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又和主教握了握手,然后以各自能采用的最好的方法,從斯洛普先生的面前溜走。哈定先生這回又遭到了粗暴的對待,可是格倫雷博士心底里卻堅決起誓,塵世間的不論什么顧慮,都決不能使他再去碰這個骯臟污穢的畜生的爪子了。
倘使我具有一位氣勢磅礴的詩人的筆力,我就會寫一首敘事詩來稱頌會吏長所感到的憤怒了[82]。主教公館的臺階往下通到一條寬闊曲折的砂礫路上,那兒有一道小門,外面就是街道,很靠近通入大教堂區的那座門樓。主教公館門外的那條大路向左轉去,穿過寬敞的園林,直達距離大教堂半英里外通向倫敦的那條大道。
他們倆在穿過那道小門,走進大教堂區以前,誰也沒有說話,不過圣詩班領唱人從他同伴的臉色上很清楚地看出來,一場龍卷風就要興起來了,他自己也不想去阻攔它。雖然他生性遠不像會吏長那么容易惱怒,但也生氣了,他——那位溫良謙和的人——他甚至也想用隨便什么只要是不禮貌的語言來把自己的憤慨表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