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879~1898年:萌芽(10)
- 大學史記(“民國大學與大師”叢書系列)
- 李子遲
- 4546字
- 2014-01-24 10:59:50
當時北大預科第一類新生約二百多人,分四個課堂上課。每個課堂約有座位四十至五十。至于宿舍(譯學館),樓上樓下各兩大間,每間約有床位十來個。學生都用蚊帳和書架把自己所居圍成一個小房間。樓的四角,是形成小房間的最好地位,我到時已被人搶先占去了。現在記得,一個是毛子水,浙江江山人,另一個是胡哲謀,浙江寧波人,后來上課時才知道他是我的同班生而且同年。胡哲謀有個叔父在大學本科教數學,他希望胡哲謀也像他自己那樣,成為數學家。但胡哲謀喜歡文科,他的叔父為之不悅,有“讓他試一年再說”的話,這是胡哲謀自己告訴我的。
在沙灘,另有新造的簡便宿舍,二三十排平房,紙糊頂篷,兩人一間,甚小,除了兩人相對的床位、書桌、書架之外,中間只容一人可過。取暖是靠煤球小爐,要自己生火;而譯學館宿舍則是裝煙筒的洋式煤爐,有齋夫(校役)生火。
當時北京大學的校長是理科院長胡仁源(湖州人,留美)代理,預科主任是沈步洲(武進人,亦是留美的)。教授以洋人為多。中國教授陳漢章教本國歷史,一個揚州人教本國地理,沈尹默教國文,沈兼士(尹默之弟)教文字學,課本是許慎《說文》。陳漢章是晚清經學大師俞曲園的弟子,是章太炎的同學。陳漢章早就有名,京師大學(北大前身)時代聘請他為教授,但他因為當時京師大學的章程有畢業后欽賜翰林一條,他寧愿做學生,期望得個翰林。但他這愿望被辛亥革命打破了,改為北大以后仍請他當教授。他教本國歷史,自編講義,從先秦諸子講起,把外國的聲、光、化、電之學,考證為我先秦諸子書中早已有之,而先秦諸子中引用“墨子”較多。我覺得這是牽強附會,曾于某次下課時說了“發思古之幽情,揚大漢之天聲”。陳漢章聽到了,晚間他派人到譯學館宿舍找我到他家中談話。他當時的一席話大意如下:他這樣做,意在打破現今普遍全國的崇拜西洋妄自菲薄的頹風。他說代理校長胡仁源即是這樣的人物。記得有一次,本科有個學生問及“經今古文”之爭該如何看待,他作了回答,并發給我們參考。這是一篇駢文。每句都有他自己作的注解。全文記不清理了,大意是:他推重鄭康成,主張經古文派和今文派不宜堅持家法,對古文派和今文派的學說,應擇善而從。他對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很不滿意,說劉歆(本名秀,后漢時為避光武帝諱而改的)怎能編造春秋左氏傳如此其完整,全書沒有破綻。(按:康有為是今文派,他的《大同書》是根據何休《公羊傳》的學說而加以推演的。)
教本國地理的是揚州人,他也自編講義。他按照大清一統志,有時還參考各省、府、縣的地方志,乃至《水經注》,可謂用力甚劬,然而不切實用。
沈尹默教國文,沒有講義,他說,他只指示研究學術的門徑,如何博覽,在我們自己。他教我們讀莊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篇,韓非子的《顯學》篇。他說先秦諸子各家學說的概況及其互相攻訐之大要,讀了這三篇就夠了。他要我們課余精讀這些子書。他又說《列子》是偽書,其中還有晉人的偽作,但《楊朱》篇卻保存了早已失傳的“楊朱為我”的學說。
至于文學方面,沈老師教我們讀魏文帝《典論·論文》,陸機《文賦》,劉勰(彥和)《文心雕龍》,乃至近人章實齋的《文史通義》;也教我們看看劉知幾《史通》。
清朝末年,江西詩派盛行,江西詩派的始祖是黃山谷,沈老師抄示黃山谷的《池口風雨留三日》,詩是七律,其辭如下:“弧城三日風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水遠山長雙屬玉,人閑心苦一舂鋤。翁從旁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羨魚。俯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了讀殘書?!彼终f,山谷自言,欲仿莊周,分其詩文為內外篇,《池口風雨留三日》見外集。沈老師說他自己也喜歡黃山谷的詩,但他不是江西詩派。他還把他作的詩抄給我們看,可惜我現在一首也記不起來了。
同學中有問沈老師是不是章太炎的弟子?回答:不是。但又說沈兼士曾從太炎先生受“小學”要旨。同學中又有人問:聽說太炎先生研究過佛家思想,是不是真的?回答是真的。沈老師又說,你們想懂得一點佛家思想,不妨看看《弘明集》和《廣弘明集》,然后看《大乘起信論》。我那時好奇心很強,曾讀過這三本書,結果是似懂非懂?,F在呢,早已拋在九霄云外,僅記其書名而已。
茅盾(1896~1981年):現代著名作家、翻譯家、文學評論家、社會活動家,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之一,中國革命文藝奠基人之一。本名沈德鴻,字雁冰,浙江桐鄉烏鎮人。1913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1916年到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工作。1920年初,“五四”文學革命深入開展中,開始主持《小說月報》編務工作。1921年與鄭振鐸、王統照、葉紹鈞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同年參加上海共產主義小組,7月中國共產黨成立,他成為最早的黨員之一。此后曾在上海大學等地任教。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直接投身群眾革命運動;參加國民黨二大,在毛澤東任代理部長的宣傳部任秘書。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主要有長篇小說《子夜》、《蝕》三部曲、《腐蝕》、《虹》等。1930年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并一度擔任執行書記。1939年在新疆學院任教。1940年抵達延安,曾在魯迅藝術文學院等地講學。建國后,當選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文化部部長等職。
下
張申府則回憶道:
我在(北大)第二類預科上了一年,覺得并不太吃力,便想去考本科,可是北大的理工科有嚴格的規定:凡報考本科者,必須有高等專門學校畢業的文憑。初期讀文科的人并不太多,因此報考文科只要求同等學歷,并不注重文憑。我升學心切,暑假改了一個名字,考上了文科。
北大文科分哲學、歷史、國文學、英文學四個學門(后改稱為系),我上了哲學門。照北大原定的計劃,哲學門分為中國哲學、西洋哲學、印度哲學三類,但這個計劃并未實現,只是混合設立一個哲學門。我雖然入了哲學門,卻一心不忘數學。那時,我見知于數學系主任兼代理學長馮祖荀先生,在哲學門不到兩個月,又轉入了數學門。
可是轉了數學門,我又放不下哲學。在哲學門兩個月的學習中,時間雖然極短,但眼界大開,我對哲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樣,我上的是數學的課,讀的卻多是哲學的書。從那時起,我主要研究的都是哲學及其有關科目。當然,數學書始終不斷在我的涉獵之中,只是數學題從不肯做,化學實驗更是絕少動手。
有一天,我發現了一本裝潢精美的書,是一個精裝本,一九一四年美國出版,書名是《我們的外界知識》,英國羅素著。翻看一遍,覺得很有意思,又坐下來接連看了兩遍,真有點愛不釋手了。由此我發現了羅素,并對之產生了興趣。三十年代,我一度再任北大講師,專講羅素哲學,這也可以說是與北大藏書樓的幫助分不開的。
張申府(1893~1986年):中國共產黨3位主要創始人之一。原名張崧年,河北獻縣人,哲學家張岱年之兄。1908年在順天高等學堂中學班學習,與梁漱溟等成為至交。1913年考上北京大學預科,翌年考入北大哲學系。1917年以助教名義留北大工作,教預科數學和邏輯(3年后提為講師),認識李大釗、陳獨秀。幾次擔任北大圖書館代主任,1918年毛澤東由倫理系教授楊昌濟介紹來擔任登陸室工友,在他領導下工作。又擔任《新青年》編委,還是少年中國學會和新潮社的團員;并與陳獨秀、李大釗創辦《每周評論》,建立北京共產主義小組。張國燾由他介紹進入北京共產主義小組,又是周恩來加入中國共產黨的介紹人,并與周恩來一起介紹朱德加入中國共產黨。在當時首次向國人介紹羅素、羅曼·羅蘭、愛因斯坦等西方進步思想家、科學家。1920年冬以蔡元培秘書的名義到法國深造。1925年退出中國共產黨。先后在黃埔軍校、暨南大學、大陸大學、大夏大學、中國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任教。1931年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九一八事變”后,經常利用講壇宣傳愛國主義,并投身于抗日運動,參加了“一二九運動”的游行。
[附文3]永遠看不夠的未名湖
湖其實并不大,充其量一兩百畝的水面而已,視野有限,風光欠佳;對于生長在南方或沿海的人們來說,譬如鄙人,看慣了八百里洞庭、見識了白茫茫東海,眼眸里它不過是個小水塘罷了。而且湖是個死水湖,沒有活源,光靠老天下雪或人工注水,與星羅棋布的江南水鄉澤國比,焉見杏花春雨?焉見楊柳依依?焉見草長鶯飛?倒是時而飛沙揚塵,處處殘荷敗葉,令吾等不以為然。某位當代女作家在其一部獲了大獎的著名小說中,竟用“水天一色”、“煙波浩淼”這樣的俗艷之詞來形容它,真是貽笑大方,也害得鄙人曾在多篇文章里奚落之:抑或沒見過真正的大江大湖,孤陋寡聞;抑或用詞不當,基本功太差。
但就是這么一片小水塘,仍讓人永遠看不夠,也永遠寫不夠,它的無窮魅力是來自人肉眼之外的。記得多年前,我從南方跨長江、過黃河,“蹩”進京城,在離它不遠的另一所名校念書,每逢周末、假日、晚上,總要一個人瞅空來這兒走走、看看,感受它的博大、厚實、寧靜與典雅。或者,有外地、外校的老鄉、朋友來訪,我第一站也要陪他們到這里來徜徉一番,與大家分享我的感受。后來我回到了南方工作,每逢進京辦事,行色匆匆、風塵仆仆,但再忙也得擠出時間,打個的,趕往這兒舊地重游,把腳步放慢,不計早晚地到處走,見物是人非、思緒翻飛,未免感慨萬千。
不久前我就又到了這湖畔,留足了時辰,信步四顧,最后竟然拐彎抹角地去了湖后的林子里。那兒隔絕了圍墻外的車水馬龍、林子外的喧囂物欲,只有一排排老式平房,掩映在目光的前方,旁邊是虬曲的楓楊、干枯的池沼、蜿蜒的小徑、昏黃的路燈,它們全肅穆于朦朧而又幽遠的星空下,是如此的純粹,如此的古樸。偶爾傳來一兩聲蛙鳴、蟬吟、鴉喳,卻顯得更清寂、沉靜。這哪是在繁華的現代都市間,分明像一座偏遠的村莊。我當時便是這樣想的:“將來若有一天能老死于此,這一生也無憾矣!”
在這個小湖邊,曾上演過許多動人的故事,曾留下過許多英杰的足跡,曾為許多名篇佳作所抒述。湖雖小,本校的才子才女們卻感其精髓而喻之為“一片海洋”,“詩人們住在它的水底沉思”?;刈迮骷一暨_的長篇小說《穆斯林的葬禮》,展現了一段凄美愛情,發生地也是在這。耄耋學者季羨林多年來一直棲身于此,其《清塘荷韻》即是為它而寫的一篇美文。再早些,哲學家馮友蘭、經濟學家陳岱孫、國學宿儒張岱年、人口學家馬寅初等一大批學術泰斗就住在附近的燕南園;再早些,當一代美學宗師朱光潛到湖濱漫步時,自視甚高的天之驕子們馬上停止其高談闊論,噤若寒蟬一般;再早些,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堪德加·斯諾仙逝后,遵其遺囑,讓他長眠在對岸的茵茵花木處;再早些,陳獨秀、李大釗們曾在這里激昂陳詞,毛澤東、鄧中夏們曾在這里博覽萬卷,魯迅、沈從文們曾在這里奮筆疾書;再早些,“五四運動”的熊熊圣火也是最先從這里燃起……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大學何謂,不在有大樓,而在有大師??桌戏蜃釉疲骸爸钦邩匪收邩飞??!比找褂縿硬幌⒌暮哂蟹潜葘こ5撵`性,給人以豐富的感受,這是文藝創作、文化探究得天獨厚的極佳條件,所以才有英國文學史上著名的“湖畔派”詩人,也才有優美得令人心曠神怡、如沐春風的《瓦爾登湖》(梭羅的原作與徐遲的翻譯堪稱珠聯璧合)。未名湖雖小,湖水雖淺,卻依然靈氣橫溢,內涵博雅。湖光塔影中有遏抑不止的才情,荷塘月色里有豐厚靜遠的學養,它源遠流長,繼往開來,就像是中華五千年文明,汩汩滔滔,咆哮前行,又哪里看得夠呢?
唯其樸素而偉大,唯其沉靜而偉大,唯其陳久而偉大,這就是未名湖之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