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圖1-27)。他自幼飽經喪亂,但好學不倦,二十歲與唐琬結婚,過了一段夫唱婦隨的幸福生活,但后來被他的母親強行拆散,唐琬另嫁他人。情感受挫的陸游只好赴臨安(今杭州)應試,雖然名列第一,但因名列秦檜孫子之前而遭到秦氏的忌恨,秦檜黨羽就用他“喜論恢復”,把他除名。直到秦檜死后他才被起用,任夔州(今四川奉節)通判,以及蜀州、嘉州、榮州代理通判、知州等職。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邀陸游至蜀地任參議官,后受到孝宗召見,派他到福州、江西去做了兩任管理茶鹽一類的閑官。他在江西任上,遇到水災,就開倉賑濟災民,以致損害了當地富農的利益,遂被以“擅權”罪名罷職。此后,陸游時而在家閑居,時而被起用,先后擔任過嚴州(今浙江建德)知州、軍器少監、禮部郎中等職,最終又以寫詩“嘲詠風月”的罪名被罷官回鄉,直到去世。
陸游早年拜曾幾為師,學習江西詩派的技法,這一時期的詩歌注重文采藻飾,內容單薄。從四十六歲入蜀開始,他從軍南鄭,詩歌開始充滿強烈的報國激情。如《長歌行》: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東海騎長鯨。猶當出作李西平,手梟逆賊清舊京。金印煌煌未入手,白發種種來無情。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豈其馬上破賊手,哦詩長作寒螀鳴。興來買盡市橋酒,大車磊落堆長瓶。豪竹哀絲助劇飲,如巨野受黃河傾。平時一滴不入口,意氣頓使千人驚。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空有聲。何當凱旋宴將士,三更雪壓飛狐城。
他通過豐富的想象,奇特的夸張,抒發了自己渴望萬里從戎、以身報國的豪邁理想,也表達了壯志難酬、無路請纓的悲憤心情。例如《書憤》:“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詩人用沉痛的語言訴說北方百姓渴望恢復的傷感。再如《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這一時期他的詩歌語言奔放,氣勢沉雄,體現了宏闊恣肆的藝術風格。
陸游很長一段生活是在故鄉山陰的農村度過的。他有很多詩歌描寫農村清曠淡遠的田園風光,寄托了自己復雜多樣的情感體驗。如《游山西村》:“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柱杖無時夜叩門。”平和寧靜的景物中寄托了作者的出世之感。此外他還有一些愛情詩,是哀嘆他和唐琬的往事,代表作是《沈園二首》:“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的詩歌充分吸收了李白、杜甫以及屈原、陶淵明等人詩歌的長處,形成了多彩多姿的藝術風格,或壯闊雄渾,或清新如畫,或流走生動,或浪漫雄奇,用九千三百多首詩歌的實踐,有力地矯正了江西詩派的積弊。
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野客(圖1-28),二十四歲中進士,先后擔任贛州(今屬江西)司戶、永州零陵縣(今湖南永州)丞。孝宗即位后,任臨安府教授,又因上《千慮策》,被推薦為國子博士,后升任太常博士、太常丞、將作少監。淳熙年間,他先后擔任漳州知州、常州知州、廣東提點刑獄、吏部員外郎、秘書少監、筠州(今江西高安)知州等。淳熙十六年(1189),宋光宗即位,他擔任秘書監,后因得罪宰相,退鄉閑居,直到去世。
楊萬里性格剛直,清廉儒雅。他在京城做官時,時刻預備著回老家的盤纏,且專用一個箱子裝著并告誡家人不許購置物業,以免罷官回家時成為累贅。他在任屆滿,剩有余錢萬緡,他棄于官府,不取而歸。他的夫人和兒子也都以儉樸仁厚聞名當時。這種性格的形成,在于他受到南宋理學的影響,追求心胸的開闊和為人的灑脫,試圖擺脫一切束縛。大概正是受這種思想的影響,他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把自己此前模仿江西詩派所作的千余首詩全部焚毀,轉而尋求新的詩歌表達,試圖走出書本而向大自然尋求詩歌的題材和創作的靈感,用心去體察自然界的山川草木、春華秋實,試圖別開生面,淋漓盡致地表現自然的生機與活力。他的“誠齋體”,正是這種詩學追求的結晶。
楊萬里的誠齋體詩歌常常抓住自然界的生機和動態,描寫轉瞬即逝的景象,描寫自然界新奇而多彩的景觀,其句法靈活,語言生動,幽默詼諧,有效避免了江西詩派堆積典故的刻板和公式化,從而形成了清新通脫的民歌風情。例如《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詩歌境界開闊,描寫出了荷葉的形狀、顏色,表達了自己對夏日荷花美景的心馳神往。雖然“接天蓮葉”、“映日荷花”的形態是一種靜態美,但“無窮碧”、“別樣紅”的色彩卻是靈動鮮活的,給人一種開朗陽剛的動態感,代表了楊萬里詩歌的藝術風情。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他二十八歲中進士,先后任徽州司戶參軍、禮部員外郎。乾道六年(1170),他奉命出使金國,在金國慷慨陳詞,不僅維護了宋朝的尊嚴,也索回了河南陵寢地。他全節而歸,受到朝廷的褒獎,先后在靜江、咸都、建康等地任職。他一度官至參知政事,但兩個月即去職,隱居故鄉石湖終老。
范成大早年學詩,也是從江西詩派入手,但也和陸游、楊萬里一樣,逐漸擺脫了江西詩派的束縛,轉而向唐宋名家學習,最終自成一家。范成大的詩歌題材廣泛,以田園詩成就最高。尤其是他晚年所作的《四時田園雜興》絕句六十首,每十二首為一組,分詠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和冬日的田園生活,細膩地展現了農村四時的風光景物、風俗習慣,反映了農民的辛勞和困苦。如第三十首寫農村兒童生活的辛勞:“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第三十五首寫農民稅賦的沉重:“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第四十四首寫農村夜間勞作的情形:“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這些田園詩以農民的生活為主題,與此前陶淵明、孟浩然、王維等人的以隱士為主人公的田園詩不同,它是名副其實的反映農村生活的田園詩。這些詩歌語言自然清新,風格溫潤精雅,富有民歌風味,對南宋詩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南宋后期的詩歌,繼續著“中興四大家”的詩寫自我、崇尚“活法”的傾向,但卻過分講求靈性和自我,轉而使詩歌擯棄了才學,以致詩風表現出一點回歸晚唐的意味。“永嘉四靈”是典型的代表。
“永嘉四靈”是指永嘉地區的四位詩人:徐照、徐璣、翁卷和趙師秀。他們都出于葉適之門,每個人的字或號中都帶有一個“靈”字,所以葉適把他們合稱“四靈”,并曾編選《四靈詩選》,對其進行褒揚。徐照(?—1211),字道暉,又字靈暉,自號山民。他一生家境貧寒,未做官,喜飲苦茶、游覽山水、吟詠詩作。徐璣(1162—1214),字致中,又字文淵,號靈淵。他為官清正,守法不阿,喜歡書法。翁卷,生卒年不詳,字續古,一字靈舒,一生奔波,流浪江湖。趙師秀(1170—1220),字紫芝,又字靈秀,亦稱靈芝,號天樂。他雖曾中進士,但一生不得志。他們四人的詩歌,多為五律,常寫自然景物,最重視中間二聯的推敲,十分講究遣詞用字、對偶聲韻。但由于他們視野局限、才力不足,很多詩歌出于表現個人情趣,只能形成一種清幽的意境,與晚唐時期苦吟詩人和宋初晚唐體風情類似。由于他們的出發點在于矯正江西詩派的典故堆砌、好發議論,因而在南宋詩壇有一定的影響。他們的個別詩作也輕靈巧秀、清新雋逸,其中趙師秀的成就最高,如《有約》:“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該詩意境幽美,造語警秀。
與四靈詩人同時或稍后的另一個詩歌流派是江湖派。宋理宗寶慶初年,臨安書商陳起結交了一批流落不遇或者官位較低的詩人,并把他們的詩歌收集起來,刻成《江湖集》,因而這批詩人被稱為江湖詩人。其中包括劉克莊(1187—1269)、戴復古(約1167—1252)等人的一些詩。這些詩人不在官場,且郁郁不得志,就開始放言無忌,批評時政,因此得罪了當時的宰相史彌遠,史彌遠下令禁毀《江湖集》,這反倒助長了《江湖集》的名聲。史彌遠死后,禁令被解除,陳起又刻《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續集》等書。
江湖派中的成員眾多,成分復雜,作品內容也各不相同。前期詩人多關注社會政治現實,或抒發愛國情懷,或流露對朝廷的不滿,或指斥權貴的丑行,表達了他們憂國憂民的情懷。后期詩人日漸避禍全身,把目光投向日常生活,流露出厭惡仕途、企羨隱逸的情緒。有的詩歌質實古樸,如劉克莊的《郊行》;有的詩歌平直流暢,如戴復古的《江陰浮遠堂》;有的詩歌細致精巧,長于煉意,如葉紹翁的《游園不值》:“應憐屐齒印蒼苔,小叩柴扉久不開。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江湖詩人不避通俗、以我手寫我心的現實主義精神,推動了南宋詩歌進一步擺脫江西詩派的影響。
在南宋覆亡前后,還有一批詩人出現。他們有的投身抗元斗爭,被執不屈,壯烈犧牲,如文天祥,其詩風接近杜甫的沉郁;有的轉徙流離,無限傷感,如汪元量、謝翱、鄭思肖等,其詩風接近孟郊、賈島的奇崛幽峭,表達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失落和傷感。他們的這些詩歌和南宋詩歌的整體傾向是一致的,都是在試圖擺脫將江西詩派的影響,而努力自成一體,但卻都無一例外地向著晚唐或宋初回歸。這似乎在說明:到了宋代,近體詩似乎走到了盡頭,因為與此同時興起的詞和此后興起的曲,不僅分去了詩人們的才情,也更能得到百姓的喜愛。這似乎又在說明,唐宋之際開始興起的市民階層,似乎不再滿足于詩歌的抒情言志,他們喜歡歌唱更善于表達細膩情感的曲子詞,也更喜歡傾聽具有情節意味和人物形象的戲曲和小說。因而,到了元代以后,隨著戲曲的興起和小說創作的繁榮,詩歌這一曾經輝煌了數千年的文學體裁,不可避免地衰落了。之后的詩歌盡管在數量上沒有減少,但在質量上卻再也不能與唐詩、宋詩相媲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