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詩歌的壯年情懷(2)
- 話題中國文學史
- 喬力
- 5381字
- 2014-01-28 09:57:46
杜牧(803—853),字牧之,二十六歲舉進士,卻因秉性剛直,常遭人排擠(圖1-19)。他先后在江西、宣歙、淮南諸節度使幕做幕僚,后出任黃州、池州等地刺史。他早年英姿勃發,希望能夠有所作為,以振興唐帝國的頹勢,曾注釋《孫子兵法》。他也寫了一些抒發抱負和諷喻現實的詩,如詠史詩《過華清宮三絕句》其一:“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該詩通過描寫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驕奢淫逸,諷刺了晚唐帝王們的荒淫享樂。杜牧的才氣和思致恰好全部體現于抒情寫景的七言絕句中,這些詩作精練自然,獨具魅力,例如《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它們不僅辭采清麗,畫面鮮明,風調悠揚,而且還能看出杜牧俊爽的才氣。
由于杜牧一生不得意,詩歌中不可避免地帶上潦倒失意的感傷情調。特別是在才學無法施展、理想無從實現的窒息環境中,他只能常常用歌舞、狎妓、醉酒來麻醉自己,如《遣懷》、《贈別》、《嘆花》等詩,便是這種頹放糜爛生活的寫照。
李商隱(813—858),字義山,他十九歲因為文才受到依附于權貴牛僧儒的令狐楚的賞識,隨令狐楚學駢文,并經他推薦,二十五歲舉了進士(圖1-20)。涇原節度使王茂元非常欣賞他的才學,讓他做了自己的書記官并把女兒嫁給了他。王茂元屬于李德裕為首領的李黨,和牛黨勢不兩立,因此牛黨的人就罵李商隱“背恩”。特別是牛黨執政后,李商隱一直受到排擠,只好在藩鎮幕府中過著清寒的幕僚生活,一生潦倒。
李商隱早年較為關心政治,也試圖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如《安定城樓》:“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游。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竟未休。”他對自己的才學充滿了自信,受到王安石的高度稱贊。他還借歷史故事,來表述自己的政治見解,如《北齊》、《隋宮》、《賈生》等詩。
然而李商隱最為人所傳誦的作品還是他的愛情詩。這些詩歌有的是寫自己的愛情體驗,有的是借愛情來寫理想的寄托的,也就是他在《謝河東公和詩啟》中說的“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這是屈原所開辟的香草美人傳統的延續。這些詩中交織著他對愛情的希望、失望以至絕望的復雜心情,欲言還止,似遠又近,給人一種強烈的感染力。許多作品常常以《無題》為名:“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該詩寫雙方雖然超脫封建禮教達到了愛情的默契,但卻不能朝夕相處。特別是在酒宴上兩人心有靈犀的細節描寫,淡淡的溫馨中交織著作者徹骨的痛苦。“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該詩則寫了他對愛情的執著,即使無由相見,也體現出深沉的關懷和強烈的期待。其中“春蠶”、“蠟炬”兩句,已成為歌頌執著愛情的千古絕唱。
李商隱的七律繼承了杜甫七律凝練謹嚴的特色,又融合了李賀等人的濃艷色彩和齊梁詩風的細膩成分,形成了深情綿邈、綺麗精工的藝術風格。他能恰當地借助歷史典故,形成凄迷而又幽深的意境,來襯托那些欲說還休的情感體驗,使唐詩在抒寫個人情感上,發展到了更為純熟的境界。這對晚唐溫庭筠、韓偓,宋初西昆派詩人產生了直接的影響。特別是他詩歌中所具有的詞的特質,有意無意地開啟了五代詞,并啟發了婉約派詞人的情感書寫。
此外,與李商隱齊名的溫庭筠,詩作更多表現個人的淪落不遇。他的愛情詩文采絢爛,也帶有濃厚的唯美主義傾向,體現了這一時期詩歌整體傾向。
與小李杜唯美追求不同的是皮日休、聶夷中、杜荀鶴等現實主義詩人,他們用批判的眼光審視晚唐尖銳的矛盾沖突,用通俗簡約的藝術形式,為唐詩畫上了一個蒼涼的句號。
皮日休(約834—883),字逸少,后改字襲美,襄陽人。他出身貧寒,懿宗咸通八年(867),中進士最后一名,然后到蘇州做軍事判官。后擔任過太常博士,負責朝廷禮儀方面的工作,又做過毗陵(江蘇武進)的副使,最后參加了黃巢的起義軍。黃巢稱帝時,他做了翰林學士。他很可能死在黃巢兵敗退出長安的混亂之中。
皮日休的詩歌創作,受白居易的影響很大。他在《正樂府十篇》的小序里,強調用樂府詩來反映民生疾苦,反對齊梁詩歌的唯美風尚。這是白居易現實主義詩歌理論的發展,與漢樂府民歌“緣事而發”的精神一脈相承。他的《正樂府十篇》和《三羞詩》等都全面地反映了晚唐黑暗而悲慘的社會面貌,如《橡媼嘆》描寫“傴僂黃發媼,拾之踐晨霜。移時始盈掬,盡日方滿筐。”老農婦不得不撿拾橡果作為冬糧,而自己種植的稻米雖然精細綿香,卻不得不全部充作官糧。皮日休很多詩篇都直接關注農民的悲慘命運,揭露貪官的瘋狂掠奪以及社會分配的極大不公。
聶夷中(837—?),字坦之,河東(今山西永濟)人。他出身貧寒,咸通十二年(871)中進士,卻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依然為衣食奔走,僅做過華陰縣尉。這種悲慘的生活遭遇,使他對農民疾苦和貴族豪奢有著深刻的理解,因而他的詩歌將對貴族的諷刺和對農民的同情結合起來,構成了詩歌的主題。例如《公子家》、《公子行》等諷刺貴族公子五谷不分和四體不勤,不知道稼穡艱難,而且他們還橫行無道,不學無術卻能領取高官厚祿。而在《傷田家》等詩歌中,詩人卻充滿了對農民的無限同情:“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該詩寫農民們走投無路,只好以賣青苗作為緩解生活緊張的辦法,特別是“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成為描寫無奈生活的千古名句。聶夷中的詩現存三十七首,樂府詩卻占了將近一半,說明他有意識地借用樂府形式來寫實。
杜荀鶴(846—907),字彥之,池州石埭(今安徽石埭)人。曾經自稱是“天地最窮人”,可知他出身貧寒,直到四十六歲才中進士,做了一段州官的侍從。唐朝滅亡以后,他依附朱溫做了五天翰林學士,就病逝了。杜荀鶴早年很有政治抱負,曾在《秋宿山館》中說“男兒出門志,不獨為身謀,”他希望達能兼濟天下。他繼承了白居易的詩歌傳統,主張詩歌應該反映民間疾苦,如《秋日山中》詩中所說的那樣:“言論關時務,篇章見國風。”因此,他的詩歌廣泛地關注唐末的深重災難。有的寫官軍乘亂屠殺百姓,搜刮財貨,如七言絕句《再經胡城縣》的“去歲曾經此縣城,縣民無口不冤聲。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生靈血染成!”有的寫農民在戰亂中流離失所,如他的代表作《山中寡婦》:“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發焦。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后尚征苗。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
杜荀鶴詩歌以七言律詩最多,他不用典故,語言淺近通俗,平易委婉,讀之如話家常,推動了律詩的通俗化。雖然他沒有沿用樂府古題,但他的寫實的創作精神、通俗的語言追求,卻與白居易等人的寫實諷喻精神是一致的。
三、北宋:另辟蹊徑的發展方向
晚唐詩歌唯美和通俗的發展傾向在北宋初年得到延續。宋初所形成的白體、晚唐體、西昆體就是沿著晚唐的文學發展道路前行的。
白體是指宋初效仿白居易詩歌風格所作的詩,代表作家有徐鉉、李昉、王禹偁等。他們主要模仿白居易的閑適詩、“元和體”以及其淺易流暢的詩風,卻忽視了白居易諷喻現實的精神。其多應酬唱和、流連光景之作,風格淺切閑雅,流易有余而深警不足。徐鉉作有《柳枝詞》,近似民歌。王禹偁既有《感流亡》、《對雪》等諷喻現實的古調,也有《村行》、《杏花》等清新明凈的抒情小詩。如他的《村行》:“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對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該詩寫農村美麗安逸的深秋景色,表達了自己娛游山林的達觀情懷,還流露出一絲惆悵思鄉的情思。其景物描寫明麗秀美,情調怡然自得,風格平易,語言樸實無華,深得白居易詩歌的意趣。
晚唐體是指宋初效法賈島、姚合詩風所創作的詩歌,由于宋人常把二人看成是晚唐詩人,所以稱之為“晚唐體”。其代表詩人是林逋、潘閬以及“九僧”。他們缺乏實際生活感受,作品內容相對狹窄,只能在意境幽深、語言精工上努力,來抒發清苦幽僻的情懷,因此境界偏于纖小,氣象偏弱。這些詩人大致又可以分為三類:一類學賈島、姚合的苦吟,如“九僧”,他們喜歡錘煉字句,常以精練的五律寫幽情僻景;一類是潘閬、魏野、林逋等隱逸詩人,在苦吟中加入了閑淡意趣,追求清麗孤峭的野逸之感;還有一位身份特異的詩人是寇準,他官至宰相,詩境相對開闊一些,但也追求清寒。
林逋(967—1028)的《山園小梅》其一最能代表這派詩人的風格:“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林逋是西湖隱士,號稱“梅妻鶴子”,卒謚和靖先生(圖1-21)。這首詩風格清淡閑遠,在對梅花神韻的細膩勾勒中,往往透出一股高潔超逸之氣,意境清幽,韻味深長。
西昆體是宋初詩壇上聲勢最大的一派,以楊億編輯的《西昆酬唱集》而得名,其代表作家是楊億、劉筠、錢惟演。這一派詩人多是宋朝館臣,其詩歌以詠物、詠史、擬古為主,而不甚關注社會現實。他們學習李商隱用典的精巧、辭采的藻麗、音節的諧婉,但缺少李商隱的深情。因而其風格華麗典雅,雕琢浮艷,反能風靡一時。他們唱和的詩作被編為《西昆酬唱集》,共收錄了十七位詩人的唱和之作。其代表作品是劉筠的《漢武》:“漢武天臺切絳河,半涵非霧郁嵯峨。桑田欲看他年變,瓠子先成此日歌。夏鼎幾遷空象物,秦橋未就已沉波。相如作賦徒能諷,卻助飄飄逸氣多。”
北宋中期,歐陽修等人發起了詩文革新運動,促成了宋詩的徹底擺脫模仿唐詩的創作格局,詩歌開始發生較大規模的轉型,迅速成熟并繁榮起來。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等詩人在吸收唐詩特別是中唐以來的韓孟詩派的創作經驗中,致力于尋求詩歌的新變。他們努力矯正晚唐體、西昆體的弊端,不斷擴充詩歌的題材,用古淡平易取代典麗華艷,把散文化和議論化等技法引入詩歌創作中,從而形成了宋詩創作的新局面。在北宋詩歌轉型中,歐陽修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梅堯臣、蘇舜欽也作出了突出的貢獻。隨后王安石、蘇軾登上詩壇,進一步鞏固和發展了歐陽修等人的革新成果。王安石注重現實,精于議論,講求法度,詩律精嚴;蘇軾超邁豪縱,觸處生春,開闔自如,格局曠大,使宋詩趨于成熟、完美。后來又經過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的凝定,宋詩終于以重視筋骨思理的獨特風格,區別于唐詩豐神情韻而卓然立于詩壇,形成了與唐音完全不同的宋調。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圖1-22)。據沈雄《古今詞話》所引《樂府紀聞》記載:他自認為“集古一千卷,藏書一萬卷,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公以一翁老于五物間,稱六一居士”。他四歲喪父,跟著母親鄭氏學習,家里非常貧困,只能用蘆葦在地上學寫字。但他聰明過人,曾經在廢紙簍中得到韓愈的遺稿,讀后非常欽佩,就苦心揣摩,后來考中進士,在洛陽做過一段時間的推官。由于他性情剛直,站在范仲淹等革新派一邊主張改革政治,所以屢遭貶謫,后來官至參知政事,但晚年反對王安石變法,政治上顯得保守。他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袖,其詩歌影響很大。
他的詩歌內容一部分寫民生疾苦,如《食糟民》、《邊戶》等,具有強烈的現實性,但多數詩歌還是寫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內心感受,如《戲答元珍》:“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這是他被貶謫為夷陵縣令后,寫給朋友丁寶臣(字元珍)的一首酬答詩。詩作寫了作者由早春荒寒冷落的情景而引起的感慨,既寫了謫居山鄉的抑郁寂寞,又寫了對內心苦悶的自我安慰,流露出詩人不甘消沉的樂觀曠達。特別是用黃橘與筍芽不懼雪壓、雷鳴的頑強精神,象征詩人在逆境中的氣節,寓意深刻。全詩情感起伏跌宕,由傷感、自警、思鄉、自勵四種情感交織在一起,章法森嚴,錯落有致,顯示出歐陽修構思的巧妙。
歐陽修的詩歌學李白的暢達卻少其豪放之氣,學韓愈的峭健又無其艱澀之態。他主要以平易曉暢、真率自然的風格來書寫自己的閑情逸致,用細膩的體察和巧妙的構思形成了清新活潑的詩風。他又發展了韓愈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傳統,把古文章法引入詩歌創作中,使其詩歌具有散文一樣流動自如的語言。
北宋詩壇以“蘇梅”合稱的梅堯臣與蘇舜欽,以其獨特的詩歌成就,開創了宋詩的新格局。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曾任尚書都官員外郎(圖1-23),存詩兩千八百多首,收入《宛陵先生集》。他作詩推崇平淡古雅,多寫日常生活中所體悟的哲理和思致,所以詩風思理縝密,給人一種內斂的平靜之美;風格閑淡深切,帶有沉著之氣和雋永之美。特別是他追求意境的深警新奇與語言的古硬怪巧,開辟了以新穎工巧取勝的新途徑,對江西詩派有一定影響。蘇舜欽(1008—1048),字子美,與范仲淹等改革派關系緊密,晚年被削職為民。他的詩歌多是指責時弊、批評朝政之作,因而議論化、散文化傾向非常明顯。由于詩人情感激越,言辭激切,鋒芒畢露,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從而形成雄奇奔放、超邁橫絕的詩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