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詩歌最突出的特征是“詩中有畫”①。他能夠將繪畫特有的色彩、線條、構圖等融入詩歌創作中,講究構圖的和諧,形成幽雅深遠的意境;重視色彩的搭配,使畫面協調統一;追求大小、遠近、高低、虛實的搭配,形成參差錯落的立體感。特別是他把禪宗空靈靜寂的意味納入詩歌的境界中,用象外之象表現恬淡的心境,寄托自己寂靜的情緒體驗,形成了興象玲瓏、空靜優美的意境。于是,他就把唐詩帶入到一種至真至雅的藝術境界。
邊塞詩派多描寫慘烈的戰爭、邊土人情,也關注戰爭帶來的離別、思鄉、閨怨等題材。這些詩歌風格悲壯、氣象開闊、格調雄渾,最能代表盛唐樂觀、積極的氣象,最能體現盛唐詩人們的少年精神。他們的詩作多為七言歌行和五、七言絕句。這派詩人以高適、岑參為代表,還有王昌齡、李頎、崔顥、王之渙、王翰等。
高適(約702—765),是唐代由草根階層最終達于顯赫的代表。他自幼喪父,流落宋中(今商丘)一帶,生活艱難,心情痛苦。他先到長安求仕,后到燕趙邊關浪游,都沒有找到施展才華的機會。直到三十歲,他仍未能有所發展,只好隱居淇上(今河南汲縣),以耕植謀生。此后,他又參加制科考試,也未能中第。到了天寶三年(744),李白、杜甫游梁、宋時,遇到了高適。三人懷才不遇,同病相憐,一見如故,一起飲酒賦詩,游于宋地。直到天寶八年(749),高適四十六歲時,他參加了“有道科”考試,才被授予封丘縣尉來負責一縣的治安、巡邏和捕盜。官吏常常欺壓老百姓,高適不忍擔任此職,說自己“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使人悲”②。兩年后,他毅然辭官而去。直到天寶十一年(752)秋,高適才由人推薦,到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中任掌書記,才得以實現他的才學和見識。安史之亂爆發后,他隨哥舒翰鎮守潼關,以左拾遺轉任監察御史。潼關失守后,他又隨唐玄宗入蜀,向唐玄宗詳陳潼關失守的內幕,被提拔為侍御史、諫議大夫。玄宗打算讓各皇子分兵鎮守各地,高適認為必導致天下大亂,人人割據,不應當實行。肅宗李亨聞知,召他為御史大夫,又升為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平定了永王李璘之亂。后來,高適又擔任了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使。到代宗時,他升為刑部侍郎轉散騎常侍,進封渤海縣侯。所以說,高適是唐代詩人中最為顯達的。
高適的詩歌除了部分反映自己窮困潦倒時的所見所聞、感慨自己身世不遇的痛苦外,多數是寫邊塞生活的。他或寫自己投筆從戎的理想,或寫自己對戰爭的看法,或寫征人思婦的惆悵哀怨,或寫邊地的風土人情。有許多詩作充分體現了高適的政治眼光和卓越見識,具有一般詩人所缺乏的理性思考和深刻體察。例如《燕歌行》,在歌頌士卒奮勇殺敵的愛國意識和犧牲精神時,他敏銳意識到將帥的腐敗無能、軍中苦樂不均是導致戰爭失敗的重要原因;在對邊塞蒼涼的景色的描述中,寄托了他對殘酷戰爭的憂慮;在對守卒生活的描述中,也表達了他對思婦閨怨的關注。正因高適有這種理性的思考和深刻的觀察,他才能夠在安史之亂中,提出獨到的見解,并能勝任節度使的職務,平定叛亂,鎮守一方。
高適的詩歌氣骨凜然,風格蒼勁古樸,意境雄渾悲壯。他的詩作長于七言歌行,講究韻律,注重對偶,音韻婉轉流暢。
岑參(715—769),先世顯達,至父親時家道衰落。在他十五歲時,父親去世,便隱居嵩山苦讀,雖奔走于洛陽、長安,卻一無所獲。直到三十歲才進士及第,做了一個參軍,類似于今天的參謀。后赴安西(治所在龜茲,今新疆庫車縣),在高仙芝軍府中任掌書記。兩年后回長安,因為官小,他住在終南山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直到天寶十三年(754),安西四鎮節度使兼北庭節度使封常清赴北庭(治所在今新疆吉木薩爾北),邀岑參任他的判官。二人原是同僚,岑參這次出塞,心情開朗,三年中寫了許多想象豐富、豪情四溢的七言歌行。回京后,他受杜甫等人舉薦,授右補闕,后擔任了虢州長史,又擔任過嘉州(今四川樂山縣)刺史,世稱岑嘉州。
岑參詩歌最大的特點是“好奇”,就是對邊塞的奇寒、奇景以及奇異的風土人情充滿好奇。他用歌行表述了邊塞獨特的自然風光,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寫大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寫狂風:“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他把大膽的想象、夸張結合起來,顯得奇異而壯闊,給人以真實可感的震撼,充滿了豪邁雄壯的陽剛之氣。尤其是他能夠把握住奇異景致中的色彩搭配,使詩歌具有一種瑰麗俊逸之美,形成斑斕多姿的雄奇畫卷。與高適的理性和嚴謹相比,岑參更傾向于感性和浪漫。所以可以說,兩者詩作各有千秋,高適勝在質樸醇厚,岑參勝在新奇俊逸。
與此同時出現了很多優秀的邊塞詩人,他們的風格多姿多彩。如被譽為“詩家夫子”的王昌齡,善于七絕,長于概括,富于想象,精于煉句,被稱為“七絕圣手”。他可與李白相媲美。還有多寫豪壯悲涼之氣的李頎,善寫開闊宏偉之境的王之渙,善作慷慨悲壯之語的王翰等,他們都從不同側面表達了盛唐士人的從軍豪情和不羈才情。
三、李白:謫仙一樣的傲岸詩人
李白(701—762),這位家喻戶曉的唐代詩人,以其卓越的才情和浪漫的想象立于中國詩壇,成為盛唐詩歌的形象代言人。原因正在于李白是盛唐文化哺育和培養出來的一代天才。他的浪漫氣質,是唐代儒、釋、道思想的和諧統一;他的不羈才情,是盛唐士人少年精神的集中體現;他的優美詩篇,不僅是盛唐氣象滋養的結果,也是唐詩風神的組成部分。
李白(圖1-10)出生于一個具有一定文化修養的商人家庭,在蜀中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自幼就用功讀書的他說自己“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①,“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②。他曾三擬《文選》,勤奮地讀書加以認真地揣摩,使他的思維敏捷,想象豐富。他還學習劍術,一度隱居在岷山(青城山),與道士交往,游覽名勝,拜謁名士,這些培養了他多方面的才情。
開元二十三年(735),二十五歲的李白離開四川,開始了長達十七年的漫游生活。他企圖通過交游名流、求仙訪道來贏得名聲,引起朝廷的注意,從而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他出三峽,至江陵,游于廣陵、浙江,后回到湖北安陸。他仗義疏財,飲酒作詩,很快博得了行俠重義的名聲。在安陸期間,他與高宗時期的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結婚,并以安陸為中心繼續漫游,過襄陽,過夏口,入洛陽,至太原,到長安,遷濟寧。李白先后結交了詩人孟浩然,道士元丹丘、胡紫陽,并一度與孔巢父、韓準、裴政等隱居徂徠山,號為“竹溪六逸”。他還和當時有名的道士吳筠一起隱居,并給安州裴長史、李長史,荊州長史韓朝宗寫信,希望他們能幫助自己,但看到的只是官員的昏庸、無能。他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養成了傲岸自信的性格。
直到天寶元年(742),在吳筠、玉真公主等人的推薦下,玄宗召李白入京。李白到京城后,立刻引起轟動:太子賓客賀知章一見面就稱他為“謫仙人”,并解下金龜與李白換酒喝;唐玄宗親自下輦迎接,調羹給他,封他為翰林學士,讓他伴隨圣駕,起草詔書。最初李白很興奮,也感到大展抱負的機會來到了;但不久他就對迎來送往的應酬厭倦了,唐玄宗也只是把李白當做升平政治的點綴,并沒有給予他參與朝政的機會。李白逐漸苦悶起來,他整天飲酒沉醉,不屑于和無能的朝臣為伍,不久那些人就開始讒毀他。天寶三年(744),李白上書請還,玄宗賜金遣歸。李白帶著從政的失望,離開了長安。
離開長安之后的李白又開始了長達十二年的第二次漫游。他先在洛陽遇到杜甫,兩人一起東游梁、宋,在那里遇見高適。然后他又南下濟南,在紫極宮入了道。天寶四年(745),他又和杜甫相會于東魯,兩人一起游覽了半年,“愁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一年后,他南下揚州、金陵,經潯陽、襄陽、洛陽,返回任城(濟寧)。妻子去世后,他又娶了宗氏,家居梁園。李白這段時間多次來往商丘,并由此北上幽州,目睹了山雨欲來的政治局勢;又經洛陽、開封、商丘,由山東南下,游于金陵、宣城、廣陵等地。他沿途飽覽名勝,寫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作。
安史之亂爆發時,李白和妻子一度隱居在廬山避難。但永王李璘聽說李白的名聲之后,征召李白入幕。李白是抱著平亂的心情稀里糊涂地參了軍,隨著李璘大敗,李白身陷囹圄,被流放夜郎。當李白行到巫山時,遇赦釋放,他順江而下,流落于漢陽、江夏、豫章、金陵一帶。上元二年(761),太尉李光弼率領官軍抗擊史朝義,李白還試圖參戰,中道因病而歸。次年他死在當涂縣,走完了浪漫而又傳奇的一生。
李白的思想很復雜,既有儒家積極入世、兼濟天下的抱負,又有道家追求自由、崇尚自然的性格,還有一些俠義思想和清高品格。因此,他渴望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但又不肯參加科舉考試,試圖通過薦舉和隱居來獲得名聲;他希望能夠得到帝王的賞識,但更期望成為帝王的師友而不是臣下;他有強烈的功業意識,但卻為自己設計了一條功成身退的生活道路。他所表現出來的高傲,正源于他的超脫世俗的自信;他所表現出來的功業意識,正源于他對自己才能的高度自信。或者說李白沒有能夠得到施展才能的機會,或者說有了施展才能的機會,他也沒有能夠抓住;或者說即便抓住了機會,他也沒有力挽狂瀾的才能。總的來說,李白的一生,是失意和痛苦的一生;但他的高傲卻讓他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他的自信又使他始終充滿著激情。
正是他激情而失意的一生,使他把全部的才氣和詩情都傾注在詩歌中。他不停地敘說自己的理想追求,表達著一位才子渴望展現才華的心情。他把自己比喻成卻秦救趙的魯仲連,比喻成力挽狂瀾的謝安,希望能得到朝廷的賞識,實現濟蒼生、安社稷的夢想。但希望越多,失望就越多;期望越高,絕望就越深。在不停的游歷、干謁之中,在被排擠、讒毀之后,李白感到了人生的艱難。他在《行路難》中說自己“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找不到出路,感慨自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甚至痛苦呼喊:“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還說:“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①
在漫游、干謁過程中,李白看到了朝政的黑暗和官員的無能。這讓他更加自信自己的才能,也更加蔑視那些權貴,進一步養成了傲岸不屈的人格,表現出對功名富貴的鄙棄態度。他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告誡自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表現出對自由的強烈向往;《設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詞》中說“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中生”,寧肯布衣終生,也不愿意受人擺布。他對昏暗朝政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或揭露宦官們的飛揚跋扈,或抨擊玄宗耽于女色、不理政事,表現出他耿介的性格特征。
但李白對普通百姓的生活充滿了同情,對朋友們充滿了尊重。他的《丁都護歌》寫船工們艱辛的生活,《秋浦歌》第十四首寫冶煉者的辛勞,《宿五松山下荀媼家》感慨農婦的幫助,《子夜吳歌》寫思婦的憂傷,《長干行》揣摩少婦的離別和相思,這些都顯示出李白溫情而體貼的一面。他用大量的詩作來敘述自己與朋友的交往,其間充滿深摯的情感。如《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寫“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滿是關心和思念;《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表達了惜別的不舍。李白瀟灑而真摯的情誼,在他給杜甫、孟浩然、汪倫等人的詩作中,得到了全面的展現。這讓我們看到這位風流倜儻、蔑視權貴的詩人,原來竟如此的細膩和真誠。
當然,我們最耳熟能詳的還是他的那些歌詠山川美景的詩作,如《望廬山瀑布》、《望天門山》、《渡荊門送別》、《橫江詞》等。他用細膩的筆觸,描寫了祖國山河的壯美瑰麗,處處洋溢著奔放樂觀的情調。在他的筆下,黃河奔騰萬里,華山巍峨崢嶸,廬山雄偉多姿,荊門江水浩蕩,長江碧波如練……那些優美的詩句不僅高度概括了這些風景的神采,而且成為千古傳頌的名句,滋潤著中國的詩歌,也錘煉著我們的語言。
李白的詩歌之所以能夠歷代傳頌,就在于他用浪漫的眼光來審視周圍的事與物,在于他用飽滿的熱情書寫著所見所聞,自然中充滿豪放,雄奇中蘊藏著飄逸,想象中飽含著激情,字句中跳躍著靈性。
他善于運用想象和夸張,來塑造大氣磅礴的藝術形象,形成神奇瑰麗的藝術境界。李白喜歡用開闊、宏大的意象,來表達自己宏偉的志向、豪邁的性格和傲岸的人格。他曾把自己比喻成叱咤風云的大鵬,也曾把自己比喻成高翔不群的鳳凰、黃鶴。他與仙人為伍,與松柏為伴,在超凡脫俗的境界中,展現自己飄逸的性格。《夢游天姥吟留別》寫明凈的湖水,噴薄的日出,泉流轟鳴,電閃雷鳴,境界神奇;《將進酒》開篇便是黃河奔流,明鏡白發,在寬廣的空間和凝聚的時間中,表達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和才能的自許。他寫寒冷,“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北風行》);他寫朋友諾言,“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俠客行》)。山川河流任意驅馳,浪漫夸張信手拈來。博大而遼闊的境界,是他建構意境的手段,也是他開闊胸襟的寫照。
李白為了表達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常常借用神話、歷史和夢境來抒寫情感。這一方面得益于他深受神仙道教思想的影響,對神仙生活充滿著向往和期待;另一方面在于他浪漫不羈的才情,正與神話、夢境中的夸張、變形相契合。因而李白能充分調動想象,把個人的感受和歷史、神話題材結合起來,讓歷史人物、神仙成為自己的寫照和陪襯,從而塑造出光怪陸離、斑斕多彩的藝術境界。
李白是傲岸、真誠、豪邁、自信的。他的詩歌沒有一絲做作,沒有一絲矯飾。他興高采烈時的眉飛色舞,他走投無路時的痛哭流涕,他對小人的厭惡,對朋友的真誠,都直率地寫出,仿佛是對好友的傾訴。他與高山對話、與明月對飲,把一草一木作為朋友,傾注著自己的情感,從而使他的詩歌具有濃郁的抒情氛圍和主觀色彩。他常常用情感來組合意象,驅動詩歌的表述,看似騰挪跳躍,毫無邏輯,實則天衣無縫,自成佳篇,總給人一種知其妙、不知其所以妙的感覺。正體現了盛唐詩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玲瓏湊泊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