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變形記(5)
- 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選)
- 卡夫卡
- 5034字
- 2014-01-28 09:52:11
在格里格爾變成這種模樣約有一個月的時候,按理說,妹妹應該已經適應了,不應再為他的模樣感到驚訝。這一天,她比平日里早來了一會兒。當時格里格爾正直立在窗前,靜靜地向外張望。不管是什么人看到他那副模樣都要嚇一跳。格里格爾看到妹妹,心想自己待在窗前,她就不能立刻過來打開窗戶了。這時候,她若是在原地駐足,格里格爾會覺得是人之常情。可她做的遠不止如此,她顯然吃了一驚,向后猛然一跳,馬上把門又關了起來。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一幕,想必會覺得格里格爾正謀劃著怎樣攻擊她。妹妹一跑,格里格爾旋即就鉆到長沙發下面躲了起來。妹妹在中午的時候才總算又過來了,看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相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格里格爾因此得出一個結論:事到如今,妹妹對于自己的模樣依然心存畏懼,不敢直面,并且往后會一直如此。如果他從沙發底下出來,被她看見了,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馬上逃跑。就算她只是看見了他身體很小的一部分,也會產生逃跑的沖動,要想克制這種沖動,她便只能運用強大的自制力。有一次,格里格爾花費了足足四個鐘頭,將一條床單蓋在了長沙發上。隨后,他又鉆到了長沙發下面,這樣一來,床單便將他完全掩蓋了起來。他這樣做自然是不希望妹妹再見到自己,事實上,妹妹這時就算特意俯身去看他,也一點兒都看不到。妹妹自然知道格里格爾做出這樣的舉動將自己徹底掩蓋起來,絕對不是因為貪玩的緣故。要是她認為此舉完全沒有必要的話,就可以直接掀掉床單了事,可是她到底也沒有這樣做。格里格爾有一回想知道妹妹是怎么看待自己這個新舉措的,于是便謹慎地將床單掀開一丁點。他望著妹妹的眼睛,覺得有種感激的情愫從中流露了出來。
父母在一開始的兩周都沒有勇氣來到這兒面對他,但他時常聽到父母贊同妹妹為他所做的一切。在此之前,他們一直都覺得妹妹沒什么作為,并因此時常對她發火。如今,每次妹妹去幫格里格爾清掃房間的時候,父母都會在外面等她。當她清掃完畢出去時,便會應他們的要求,將里面的情況詳細講述一番,內容包括:此刻房間內部變成了何種光景,格里格爾剛剛的表現如何,他又吃了些什么東西,情況有沒有好轉的跡象。早前母親就想親自去探視格里格爾,不過被父親和妹妹以各種各樣不容拒絕的原因阻撓了。那些原因格里格爾也都一一偷聽到了,并覺得無懈可擊。但是這些原因并沒有讓母親打消探視他的念頭,她執意要進來,父親和妹妹便只好使用武力,將她擋在外頭。母親忍不住大叫起來:“我要去瞧瞧格里格爾!他可是我的親生兒子啊!他如今的處境這樣糟糕,我一定要進去瞧瞧他!你們為什么就不能體諒呢?”格里格爾聽著這些話,不禁覺得讓母親過來探視自己未嘗不是好事。每天都過來探視是不可行的,每周探視一次可能比較合適。妹妹終究還是個小女孩,她之所以沒有畏懼這項可怕的重任,不過是因為還太單純,根本沒有考慮太多。母親肯定要比妹妹有智慧,能夠給予他更多的理解。
沒過多長時間,格里格爾便得償所愿,見到了母親。白天的時候格里格爾不會到窗戶那邊去,因為要顧及到父母親,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變成了這副模樣。可是房間的地板只有幾平米大小,單單只是夜里趴在那里靜止不動,他就已經覺得又倦又乏。現在連白天也要待在那兒,不能隨意亂動。很快,他便食欲大減。為了消磨時光,他開始將墻壁和天花板作為自己新的活動場地,在上面來回爬動。他尤其愛將自己的身體在天花板上倒掛起來。那一刻,通體都有一種舒暢的感覺,呼吸也變得自由自在。他快活得簡直忘卻了周圍的一切,扒在天花板上的腿甚至會忘乎所以地松懈,隨即整個身體跌落下去,跟地板狠狠地接觸一回。可他并不會因此跌傷,與先前截然相反,如今他已經能夠自如地掌控自己的身體了。由于他的腳會分泌黏液,在他爬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一些印跡。因此,他這種消磨時光的新方法很快就被妹妹察覺到了。她于是打算搬走所有阻擋他爬行的家具,尤其是那張寫字桌還有柜子。盡管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她這樣做明顯就是希望能為格里格爾提供最廣闊的爬行空間。只不過,要挪動這些家具,單憑妹妹一個人的力量顯然是不夠的。她沒有勇氣向父親求助,要是向女傭求助的話,肯定會遭到拒絕。家里的女傭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特別是在女廚師辭職以后,她能繼續留在這兒已經需要莫大的勇氣了。不過,她留下來有一個條件:希望自己平時能待在廚房里,并鎖上門,在收到主人的吩咐時,才打開門出來。這樣一來,妹妹便沒了別的選擇,唯有向母親求助。她看準了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起初,母親非常高興,喋喋不休。哪知在抵達格里格爾的臥室門前時,她一下子就沉默了。妹妹先行進去,查看一下里面的狀況如何,再知會母親進去。為了讓遮掩自己的床單看上去像是被信手丟棄在了沙發上,格里格爾于是慌慌張張地拉低了床單,并在上面搞出了很多褶皺。此次格里格爾并不急于馬上見到母親,他甚至根本就不打算在床單的掩護下窺視什么了。只要母親能來,他就心滿意足了。妹妹說:“進來吧,他已經躲起來了。”母親被她牽著手,走進了這個房間。隨后,這兩名瘦弱的女人便開始挪動那只沉重的柜子。格里格爾聽著床單外面的動靜,聽到母親在責備妹妹將最重的活都承擔了下來,只怕一會兒就要疲累不堪了。可妹妹只當她的話是耳邊風,繼續按照自己的想法干活。時間流逝,估計她們搬動了足足有十五分鐘了。這時,母親又說,不如不要搬這個柜子了。原因之一就是,這個柜子太沉重了,單憑她們兩個的力量明顯不夠,一定要等父親回來之后幫忙才行,如果半途而廢,將柜子留在臥室的中間位置,那么可供格里格爾行走的道路就全都被堵死了。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格里格爾是不是真的希望有人能幫自己把這些家具搬走,搬走這些家具以后,他就會開心了嗎,這一點誰都不能確定。事實上,在母親看來,將整間臥室搬空,只留下空蕩蕩的四面墻,會給人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她覺得格里格爾一定也是這樣認為的。面對空無一物的房間,他會感覺非常孤單,就像被自己的家人拋棄了一樣。更何況,這間房里的家具他已使用多年,應該早就已經習慣了。自始至終,母親說話的聲音都很低。盡管她堅信無論自己說什么,格里格爾都聽不明白,但是她甚至不愿格里格爾聽到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此刻,她連他躲在哪兒都不清楚。這時,母親又壓低聲音說道:“如果我們把這些家具搬走,他會不會覺得我們是在通過這樣的舉動向他宣布,我們已經不再對他持有任何希望,不再相信他會恢復到從前的模樣,從此以后,我們與他再無瓜葛,無論他變成什么樣子,我們都不會再理會一分一毫?他會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因此,我認為還是不要改變這個房間的陳設了,讓一切保持現狀就好。如此一來,等日后格里格爾完全康復時,便可以很快忘卻在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一切又可以按照原先的軌道繼續運行下去。”
而格里格爾卻真心希望她們能將臥室里的家具全部搬走。這時候他靜靜聆聽著母親說的這些話,心想肯定自己的思維肯定已經混亂了,要不然怎么會有這樣不合常理的想法。回想過去的兩個月,自己一直困守家中,終日形影相吊,連與人進行正常的言語交流都做不到,思維不混亂都是不可能的。想想看,這個房間多么溫暖舒服,這里面擺放的家具都是世代流傳下來的,莫非他竟想將這樣一個房間變成空無一物的山洞嗎?在那樣的環境中,他會很快將自己的過去遺忘,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是一個人。不錯,他是可以在那兒自由爬行,不再受到任何阻礙。可是,他為了得到這些,就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真的值得嗎?對于從前的生活,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冷不丁聽到母親說出這樣一番話,他恐怕還會繼續渾渾噩噩下去。眼下他的狀況已經很糟糕了,要想改善這種狀況,就必須要將家具全都留在原地,不要讓它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被搬走。四下爬來爬去對他而言有害無利,這種無聊的舉動以后還是少做為妙,留下這些家具將自己爬行的道路擋住真是再好不過了。
但是,妹妹并不是這樣認為的。現在她在與父母談及格里格爾時,每每以格里格爾的代言人自居。她這樣做,自有她的根據。妹妹覺得自己的意見是正確的,不能輕易就被人說服了。尤其是現在母親向她提出了反對意見,她便覺得自己更加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了。她先前只打算將寫字桌和柜子搬走,眼下她卻打算將除了長沙發以外的加布全部搬走——長沙發作為格里格爾的必需品,是絕對動不得的。最近發生的家庭變故,讓她從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但是這并非她堅持己見的原因。此外,她之所以這樣堅持,也不是出于盲目的固執。根據她的實際觀察,那些家具對現在的格里格爾而言,顯然是多余的,格里格爾此刻真正需要的是寬敞的爬行空間。妹妹有心想盡最大可能幫助格里格爾,甚至不惜將他的現狀夸大至人人畏懼的地步。像她這種年紀的年輕姑娘,不管做什么都有一種驚人的瘋狂,而且這種瘋狂的發作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現在她的堅持,就是這樣一種瘋狂的表現。如果能將格里格爾的房間變得一片空蕩,僅余四堵墻壁,那么大家便都沒有勇氣再進入這個房間了,只除了她格蕾特。
因此,不管母親提出怎樣的意見,她都不會動搖自己的信念。沒過多長時間,母親就陷入了沉默。因為待在這間房里,讓她覺得很不安,根本不知該如何自處。她不再提出相反意見了,又開始不遺余力地幫妹妹搬柜子。事到如今,格里格爾也只能妥協,就算柜子被搬走了,也可以將就下去。不過,留下寫字桌還是很有必要的。母親和妹妹終于氣喘吁吁地將柜子搬出了房門。格里格爾想知道自己到底可以幫上什么忙,于是在聽到她們離開以后,馬上便從沙發下面探出了頭。其實,為了照顧家人的感受,他已經非常謹慎了,但還是險些被母親看到了。這會兒,妹妹已經到旁邊那個房間里去了。她伸出雙臂將柜子抱住,試圖挪動它,哪曾想柜子卻紋絲不動。母親先于她回到了格里格爾的房間,這可真是大事不妙。格里格爾知道,要是母親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會嚇壞的,畢竟她還沒有接受變成這副模樣的兒子。格里格爾于是匆匆忙忙向后爬去,一直縮到沙發的另外一側。不過,他還是觸動了那條床單,盡管只是動了一次,母親還是察覺到了。她在原地怔怔地待了一陣子,隨即便又出去找妹妹了。
就是搬幾件家具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格里格爾這樣想道。可是沒過多久,他便覺得不堪忍受了。這兩個女人在他的房間里到處亂跑,大呼小叫,地板與家具摩擦不斷,所有這些匯聚起來,簡直如同混亂而龐大的洪流,從各個方向鋪天蓋地地朝他奔涌過來。這樣的侵襲讓他完全抵御不了,即便將身體緊緊貼在地面上,將所有的腿腳以及頭部全都收緊,也是無濟于事。整個房間被她們折騰得空無一物,他喜歡的那些玩意兒全被她們一掃而光。他將自己的鋼絲鋸等工具擺放在了柜子里,現在這只柜子已經被她們搬走了。還有那張寫字桌,他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到商學院,所有作業都是在那張寫字桌上完成的。釘子牢牢地將這張寫字桌固定在地板上,此刻,那兩個女人正在撬動那些釘子。她們這樣做的初衷是好還是壞,他已經沒有閑暇再去考慮了。她們折騰了這么久,已經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唯獨那緩慢沉悶的腳步聲還回響在格里格爾耳畔。他險些覺得她們已經從這兒離開了。
母親和妹妹終于將那張寫字桌抬到了旁邊那個房間,這時候兩個人正在寫字桌旁邊倚靠著,不停地喘著粗氣。格里格爾就趁著這個機會,從沙發底下跑出來了。一時之間,他也判斷不出自己應最先搶救哪件家具,只好一面奔跑一面左顧右盼,接連換了四個搶救對象,最終他瞧見了那個身穿裘皮的女士的畫像。這會兒,畫像周圍的墻壁上已是空空如也,襯得那畫像異常顯眼。格里格爾匆匆朝畫像爬去,緊緊貼到了畫框的玻璃上面。剛剛他的腹部一直很燙,叫他難受得簡直不知所措。這時他的身體被玻璃吸附住了,竟讓他覺得腹部的熱燙緩和了不少。他用自己的身體將整幅畫遮擋得嚴嚴實實,心想這下子可保住這幅畫了。他扭頭望向通往起居室的那扇房門,隨時準備迎接兩位女士的歸來。
她們只休息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便又返回了這里。妹妹的手臂環繞在母親身上,說她正在擁抱著母親一點兒也不為過。妹妹四下張望了一番,問母親說:“接下來搬什么好呢?”忽然之間,她與伏在墻壁上的格里格爾四目相對。但是她并沒有慌張,想必是因為母親的緣故。為了防止母親東張西望看到格里格爾,她于是垂首對母親說:“我們還是回起居室再歇一陣子吧!”她這個提議聽起來有點冒失,而且她在說這話時,聲音已然顫抖起來。看來她是打算將母親帶離這個危險地帶,在安置好母親以后,再回來驅逐格里格爾離開這堵墻。她的目的格里格爾已經了然于心。若她真想這樣的話,不妨來跟他挑戰!他是堅決不會妥協的,他一定要牢牢守衛住自己的畫,即便要因此跟妹妹大動干戈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