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巴頓先生依舊如對待普通孩子那樣對待本杰明。他買了許多同齡孩子喜歡的玩具，有鉛制的玩具士兵、玩具火車，還有可愛的毛絨玩具。巴頓先生為了讓自己覺得本杰明是個正常孩子，還同其他父親一樣，為孩子的無知擔(dān)心，問售貨員道：“那些粉色鴨子的涂料會不會有害，孩子不會把那些涂料吃下去吧？”盡管巴頓先生想盡了辦法，可是對于本杰明來說，這些東西一點兒也不讓他覺得有趣。他偷偷溜到樓下的書房里，拿回一本《大英百科全書》，饒有興致地看了起來。那些如玩偶和諾亞方舟的玩具都讓他扔到了角落里。巴頓先生拿兒子的固執(zhí)行為無可奈何。

在巴爾的摩，這件事自從剛發(fā)生時，就在人群中反響熱烈。可是因為人們現(xiàn)在更加關(guān)注南北戰(zhàn)爭的狀況，所以這事對他們家族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還不得為知。有些人介于禮貌的原因，想對巴頓先生說些好聽的話，最后想到最好的話就是“這孩子簡直跟他祖父一模一樣”。這話當(dāng)然沒說錯，這孩子長著一副老頭的樣子，有著其他老頭一樣的特征。對此，巴頓夫婦可不覺得高興，對于本杰明的祖父來說，這話簡直是對自己的極端不敬。

從離開醫(yī)院的一刻起，本杰明就接受了他所面對的生活。在一天下午，有幾個男孩來到他家，同他一起玩，他用了整個下午的時間才對他們帶來的陀螺和彈子產(chǎn)生了興趣，為此，他還惹了禍，用彈弓打破了廚房的玻璃，可是巴頓先生并沒為此責(zé)罵他，這位父親反倒為這種和同齡孩子一樣的行為而感到高興。

這之后，為了滿足大家的這種愿望，他每天總會打破點什么東西，他是個樂于滿足他人愿望的人。

過了一段時間，他的祖父不再對本杰明抱有偏見了，這位老紳士開始樂于與自己的孫子相處，他們互相都感到很愉快。這兩個處在懸殊年齡階段的人會在一起待上幾個小時，討論那些白天發(fā)生的無聊事情，翻來覆去地說也不會覺得厭煩。在自己祖父面前，本杰明感到更加自由，能讓心情更加放松起來。而在對自己嚴厲管教的父母面前，他就顯得更加拘束，因為他們老是把他當(dāng)成一位長者般敬畏。

本杰明對于自己心理年齡和身體年齡的差異，也同大家一樣感到不解。他為此閱讀了大量的醫(yī)學(xué)雜志，想找到原因，可是卻一無所獲。在他父親的殷切關(guān)照下，他常與別的男孩一起玩，不過，他可不敢參加劇烈的運動，他的身體可承受不了，他只能和別人玩些較為輕松的運動。

在他長到5歲時，也同其他的小孩一樣，被送進幼兒園接受教育。在那里，他接受了藝術(shù)的啟蒙教育，在黃色的紙上貼上綠色的紙片，繪制些五彩繽紛的地圖，還有用硬紙板做項鏈。他們總是在重復(fù)這些在他看來很無聊的事情。這些事情總是會讓他感到困倦，做著做著他就會睡起覺來。對于他的這個習(xí)慣，那位年輕的老師可是氣壞了。可是他得感謝這位老師，就是因為這位老師向他的父母告狀，他才能退學(xué)，離開了那個無趣的地方。巴頓夫婦是這樣向別人解釋的：“他還太小了點，還不到上學(xué)的歲數(shù)。”

同他度過了12年的歲月后，父母也習(xí)慣了這個古怪孩子的行為。這種習(xí)慣的力量有著非常巨大的作用，要不是因為某些異常的情況，他們都毫不懷疑地覺得本杰明是個正常的孩子了。在本杰明剛過完12歲生日的幾個星期后，本杰明在照鏡子時有了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那頭白發(fā)變成了鐵灰色，皺紋也消除了許多，他的皮膚也不再那么松弛，顯得更加健康，更加緊致了，臉色也顯得更加紅潤了。這讓他不敢相信。可是，他確定自己的身體要健康了許多，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駝背了。

他暗自思索道：“這是不是說明……”可是，他終究不敢想下去。

他向父親走去，用堅決的口氣說道：“我長高了，我現(xiàn)在要穿長褲了。”

他父親愣了一下，最后答應(yīng)了他。可是，又說道：“我有點不明白，一般14歲的孩子才會穿長褲，可你今年才12歲啊！”

本杰明爭辯道：“你也看到了，我在12歲時已經(jīng)長得夠大了。”

巴頓先生看著本杰明陷入了思考之中。他想了一會兒說道：“哦，好吧，我可能在12歲也長得和你一樣高了。”

可事實并不是這樣，巴頓這樣說只是為了讓自己覺得兒子現(xiàn)在長這么大是正常的而已。

最后，雙方都答應(yīng)了對方的要求。本杰明答應(yīng)自己的父親，在往后的日子里，依舊會染頭，盡量與同齡的男孩在一起游戲，上街時，絕不戴眼鏡，也絕不拄拐棍。他也因為答應(yīng)了這些條件，而被批準穿上成人的褲子。

四

對于本杰明在21歲前的那段日子，我也沒必要細說了，我只需說，在這段日子里，他的身體沒有再長大就好了。在他18歲時，已經(jīng)變得像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了，頭上的頭發(fā)更茂密了，也變成了深灰色，聲音變成了渾厚的男中音，腳步變得更加穩(wěn)健了。在這一年，他父親送他去參加了耶魯大學(xué)的入學(xué)考試。他順利地考上了，加入了一年級新生的行列。

在知道錄取消息的三天后，他收到了一份通知，是學(xué)校注冊員哈特先生寄來的。要他去趟辦公室，選擇下自己將要在下學(xué)期上的課。本杰明好好地照了照鏡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頭發(fā)的顏色淡了點，可是他在抽屜里找了個遍也沒發(fā)現(xiàn)那瓶染發(fā)劑。最后，他終于想到，昨天那瓶染發(fā)劑就用完了，瓶子早就讓自己給扔掉了。

他現(xiàn)在有些不知所措，再過五分鐘，他就必須去辦公室了，如今也沒其他的辦法了，他決定就以他本來的面目過去好了。

他就這樣以原本的面目到了辦公室，注冊員禮貌地向他打著招呼：“早上好，先生，你是來這里了解自己孩子情況的吧？”

“嗯，我就是……巴頓……”本杰明才說了一點，哈特先生就插嘴說道：“巴頓先生，很高興在這兒見到你，我正等著你的兒子過來選課了。”

本杰明馬上說道：“我就是你等的那位新生！”

“你說什么？”

“我就是那名新生。”

“你一定是在說笑吧。”

“我可沒有說笑。”

注冊員皺起了眉頭，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學(xué)生信息表，不解地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這里的學(xué)生名單上，本杰明·巴頓登記的年齡是18歲啊。”

本杰明漲紅著臉，但語氣堅定地說道：“我的確是18歲！”

注冊員感到很不耐煩，他看著他說道：“要是你堅持這樣說，我只能告訴你，巴頓先生，我可不會相信你的鬼話。”

本杰明勉強笑著繼續(xù)重復(fù)道：“我真的是18歲。”

注冊員感到自己被玩弄了，生氣地伸手指向門外，沖他大聲吼道：“給我出去，快點從我們學(xué)校離開，不要再出現(xiàn)在這個城市里！你這個瘋子！”

“我確實是18歲！”

哈特先生走到門邊，把門打開，沖他喊道：“這簡直太荒唐了，你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恬不知恥地想混入新生里。你說你是18歲，是不是？那好，你現(xiàn)在就給我在18分鐘里滾出這個城市。”

本杰明走出了辦公室，他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在大廳里，還有五六個等待著的學(xué)生，他們一直好奇地看著他。他在走出幾步后，轉(zhuǎn)過身來，看到那位注冊員依舊滿臉怒容地看著他，可是他依舊帶著堅定的語氣說道：“我真的是18歲。”

本杰明就在那群學(xué)生的嘲笑聲里離開了學(xué)校。

可是，命運總是會捉弄那些可憐人。在他懊惱地向火車站走去的路上，他發(fā)現(xiàn)有人尾隨在自己后面。開始還只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后來漸漸變成了一群人，最后人越來越多，匯成了一片人流。這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個流言，說一個人通過了耶魯大學(xué)的測驗，可那人是個瘋子，他竟然想裝成18歲的青年入學(xué)。這古怪的事情可轟動了校園，男人們連禮帽都忘了戴，就急不可耐地沖了出來，那些橄欖球隊的人也放棄了訓(xùn)練，跟著一起來看熱鬧了，那些教授夫人也沒錯過這個機會，在隊伍后高聲喊著，為了能搶個好位置，在人群里連帽子都給擠歪了。隊伍里，不停有人對本杰明指指點點，那些話很刺耳，讓他那顆脆弱的心靈飽受傷害。

“那人一定是猶太人，他看起來就是個流浪漢！”

“他年紀還小著呢，應(yīng)該可以參加大學(xué)的預(yù)科班！”

“他可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神童！他以為這是哪兒，養(yǎng)老院嗎？”

“到哈佛去吧！”

本杰明馬上加快了腳步，最后干脆也顧不上風(fēng)度了，跑了起來。他心里想著：“等著瞧吧！我一定會去哈佛的！你們會為這話而感到羞愧的！”

他登上了開往巴爾的摩的火車。他對窗外那些看熱鬧的人吼道：“你們會后悔的，為今天對我的嘲弄而后悔！”

可是，那些學(xué)生們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依舊大聲地笑著。

在以后，這將會成為耶魯大學(xué)歷史上最嚴重的敗筆。

五

時間過了兩年，在1880年，巴頓在自己20歲生日的當(dāng)天，開始在父親開的“羅杰·巴頓五金批發(fā)公司”里上班，這就是他的成人禮。也在這一年，他父親執(zhí)意要他出席上流社會的各種舞會，他也由此正式踏入了社交界。在這20年里，巴頓先生同自己的兒子越來越親密了，也很愿意與他一起同行了，現(xiàn)在外人看來，50歲的自己和那個不再染發(fā)的兒子就如同一對兄弟般。

在八月的一個晚上，他們穿好禮服，乘馬車去了巴爾的摩的郊外，參加了在西佛靈鄉(xiāng)村別墅舉辦的舞會。那天晚上的月光很美，路面都被它染成了白金的顏色。在安靜的夜空下，那些晚秋的花朵也笑著發(fā)出了香味。在廣闊的田野上，鋪著用金色麥穗結(jié)成的地毯，看起來很透明，就如白天的天空一樣。對于這種純凈的美景，無人能抗拒它的魅力……

可羅杰·巴頓這時卻還在關(guān)心著他的生意：“五金行會有不錯的發(fā)展前途的。”他可沒達到那么高的審美境界，無法被這美景所吸引，他還處在很低的審美層面上。

他繼續(xù)感嘆道：“我已經(jīng)老了，再也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了，美好的未來還是你們這些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去開創(chuàng)吧。”

馬車快到西佛靈鄉(xiāng)間的別墅了，他們已經(jīng)看見有燈光在遠方閃現(xiàn)了。沒過多久，他們就聽到了宛如嘆息的聲音，可能是麥田的響聲，或者是小提琴的哀鳴。

最后，他們的馬車停在了一輛四輪馬車后面。這輛馬車看上去很華麗，從上面下來了幾位客人，首先是一位女士，接著是一位歲數(shù)不小的紳士，最后下來的是一位漂亮的小姐，他們這時正朝大門走去。本杰明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位小姐身上，她身體好像發(fā)生了一系列化學(xué)反應(yīng)，被燃燒得熔化了一般。他的臉漲得通紅，身體因為激動而不停地顫抖著，心跳得砰砰直響。這個叫本杰明的年輕人掉入了愛河，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的戀愛。

女孩身材很苗條，頭發(fā)很漂亮，在月光下像是銀白色的，可在門廊煤氣燈的映照下，又變成了金黃色。在她的肩膀上，披著一件淡黃色的薄紗披肩，看上去是西班牙的款式，上面還裝飾著黑色的蝴蝶。她的裙擺上滿是閃亮的紐扣。

羅杰·巴頓靠近他的兒子說道：“那位年輕的姑娘是蒙克瑞福將軍的千金，她叫希爾嘉·蒙克瑞福。”

本杰明沒有露出欣喜的表情，很冷靜地點了下頭。他裝得很沉穩(wěn)地說道：“是個漂亮姑娘。”在黑奴把馬車帶走后，他忍不住又說了一句，“爸爸，我想，你可以介紹我和她認識吧。”

他們向著蒙克瑞福小姐走去，那里已經(jīng)有一群人把她圍在了中間。她很有禮儀，向本杰明行了個古老的屈膝禮。他想著，說不定自己還能同她跳支舞。可是，在向她道了聲謝后，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離開了。

在等待與她共舞的這段時間里，在本杰明看來真是漫長極了。他裝成一副很有深度的樣子，默默地靠著墻站著。他用兇狠的眼神看著包圍著那位漂亮姑娘的貴族子弟們，對于他們能與那位姑娘做近距離的接觸，他充滿了羨慕的表情，自己心里滿是對姑娘的愛慕之情。那些貴族子弟們讓本杰明感到痛恨，他討厭他們的紅潤皮膚和卷曲的胡子。

這種嫉妒和焦慮的情緒，直到他和這位姑娘跳華爾茲時才煙消云散。在同她在舞曲的伴奏下跳起舞來時，他顯得陶醉了，已經(jīng)無法看清周圍的東西了，覺得直到這一刻，自己才有了新的生活。

希爾嘉抬頭問道：“你是不是跟我們同時到這里的？我看到你是和你哥哥一起來的。”說話時，她那雙迷人的藍色眼睛正凝望著本杰明。

這問題讓本杰明猶豫了，他覺得要是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并不是最好的選擇。那段在耶魯大學(xué)發(fā)生的不愉快往事還歷歷在目，他決定還是不去解釋為好，現(xiàn)在就讓她認為自己是父親的弟弟好了。如果他要因為反駁這位女士的不禮貌行為，而破壞了這樣美妙的氣氛，那簡直就是犯罪。這荒誕的緣由還是在以后說為好。他于是露出微笑點了下頭，繼續(xù)愉快地聽著姑娘的談?wù)Z。

希爾嘉對他說道：“我還是覺得你這個年紀的人不錯，那些年輕人真是顯得太笨了。他們總是對我說些無聊的事情，不是說自己在學(xué)校喝了多少酒，就是說自己打牌時輸了多少錢。他們一點也不懂女人，我認為，只有你這年紀的成熟男人才會欣賞女人。”

在聽到這話后，本杰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向她求婚的沖動情緒。

她繼續(xù)往下說道：“50歲，這可是男人最浪漫的年紀，你剛好就處在這個階段。在我看來，25歲的小伙子總愛說些不著邊際的話，30歲的人會被工作壓得面色蒼白，那些40歲的男人，總愛點上一根雪茄，接著就對他人吹噓起自己的經(jīng)歷，60歲怎樣呢？我想，太靠近70歲了。50歲才是人生的黃金階段。我就是對50歲的男人情有獨鐘。”

現(xiàn)在，本杰明也盼望著馬上長到50歲，他也認為50歲是個很棒的年齡。

希爾嘉接著往下說道：“我總是對我父親說，嫁給一個50歲的人可比嫁給一個30歲的人好多了，至少他會來照顧我，而不要我去照顧他。”

他們兩人在當(dāng)晚剩下的時光里都沉浸在了淡黃的薄霧之中。希爾嘉繼續(xù)和他跳了兩支舞。在談話中，他們發(fā)現(xiàn)，兩人的許多看法都是極其的相同。她約本杰明下周日和自己一起郊游，那時，他們還能更加深入地繼續(xù)聊今晚的話題。

到了天微亮的時候，本杰明才同他父親一起離開了，他們坐馬車回家的途中，已經(jīng)能看大蜜蜂出來工作了，月亮也快消失了，在天上發(fā)著微弱的光芒。一路上，父親依舊談?wù)撝P(guān)于五金業(yè)務(wù)的事情。

老巴頓問本杰明道：“你認為除了錘子和釘子外，我們還得注意哪些東西？”

本杰明一心只想著希爾嘉，順口說道：“愛！”

羅杰·巴頓接著說道：“手柄嗎？是啊！我剛剛說過手柄的事情。”

本杰明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忽然，一道閃電在東方劃過，割裂了天空，樹林也開始從沉睡中蘇醒了過來，一只黃鵬正尖聲打著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