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夜(1)
- 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說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514字
- 2014-01-28 11:12:17
一個“夢想家”,與一位姑娘在四個晚上進行了心靈溝通。最終,姑娘與有情人終成眷屬,但那個人卻不是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夢想家”。
……它之所以會被塑造出來,
難道就只為了抵達你的內心世界
哪怕只在那里停留一會兒?……
伊凡·屠格涅夫
第一夜
這個夜晚十分美妙,只有當我們年輕時,才能擁有這樣的夜晚。仰望著滿天閃閃發光的星辰,你便忍不住要捫心自問:身處這樣的環境之中,莫非還有人心急氣躁,想要發火嗎?只有年輕人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是他們的專利。不過,衷心希望上帝能讓你將這個問題在心中叨念上幾遍!……某些先生總是喜歡肆意妄為,胡亂發火,一提到他們,我就不由想到,今天從早到晚我都表現得很好。某種難以理解的苦悶情緒從今天一大早就纏上了我。忽然之間,我感覺大伙兒都對我不理不睬,他們拋棄了我,讓我陷入孤獨。我口中的“大伙兒”究竟是何人?任何人都有足夠的理由對此提出疑問。我在彼得堡差不多連一個朋友都沒有,盡管我已經在這里住了八年。不過,我為什么要交朋友呢?彼得堡城內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這樣熟悉,我是否要在這里結交朋友,不會對我與彼得堡的關系造成任何影響。這導致我在城內所有人都收拾好行李,趕赴別墅避暑之際產生了一種遭到遺棄的感覺。我很惶恐,因為這里只留下了我自己。我在城里游逛了三天,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情緒低落極了。那些總是在特定時間出現在特定地點,諸如涅娃大道、街心公園、河岸等地的人,現在統統都消失了。那些人我全都認得,盡管我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陌生人。我差不多把他們每個人的面孔都認認真真觀察了一遍,所以他們對我而言簡直是再熟悉不過了。看到他們歡笑,我也會歡笑;看到他們憂傷,我也會憂傷。每天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我都會在封坦卡河岸邊遇見一名老者,我們差不多就要結為朋友了。他總是表情肅穆,像在考慮什么問題。他右手拿著一根長長的手杖,手杖被上面的節分為了好幾段,頂端還裝飾著金子。他經常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將左臂揮來揮去。對于我的存在,他也有所察覺,并與我心靈相通。我相信,要是偶爾有一次,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封坦卡河岸邊,他一定會覺得很失落。有時候,特別是當我們都很高興的時候,我們甚至還會相互頷首,打個招呼。我們曾經接連兩天沒有碰面,等到第三天,我們終于又看到了彼此。我與他都打算摘下帽子,向對方致意。然而,就在兩個人的手都已經舉起來的時候,我們突然意識到什么,隨即放下手,從對方身邊走過去,彼此都心領神會。這件事就發生在不久之前。
對于那些房子,我也已經相當熟悉了。當我經過它們身邊時,它們好像都跑到了我面前,它們身上的窗戶也都朝我望過來。有一些話險些要從它們口中跳出來,這些話要不就是:“你好啊,最近身體怎么樣?我的身體好得很,等到五月份,就會有一層新房子出現在我身上了,這多虧了上帝保佑。”要不就是:“你最近身體怎么樣?等到明天,我就要被翻修了。”要不就是:“我被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一場大火幾乎把我燒成了灰燼。”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我很喜愛其中一些房子,另外還有一些房子跟我的交情非常好。有一座房子計劃要找建筑師來修整一下自己,時間就定在今年夏天。為了避免建筑師在修整過程中出什么差錯,今年夏天我每天都要專程去探望它,但愿它能得到上帝的庇佑!……除此之外,還有一座房子讓我念念不忘,它是由石頭砌成的,體型很小,設計得很別致,表面呈現淡淡的玫瑰紅色,看上去非常吸引人。每當它望著自己的鄰居時,總是顯得很驕傲,因為它的鄰居模樣生得十分呆板。但是每當它望著我時,卻總是顯得那么和善可親。偶爾我會從它身旁經過,每到這時,我就會覺得快樂極了。上周我又經過它所在的那條街道,跟這位故友見了面。哪曾想它忽然痛苦地大叫道:“我就要被涂成黃色了!”這幫家伙真是心腸歹毒,又蠻不講理!無論什么東西都無法逃脫他們的手掌心,就連柱子和屋檐也是一樣。就這樣,我的朋友被涂成了黃色,那模樣就跟一只金絲雀差不多。我幾乎為此暴跳如雷。我那可憐的朋友慘遭毀容,身上涂滿了中國帝王龍袍的顏色。我一直沒有勇氣再去探望它,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我對彼得堡非常熟悉,至于熟悉到何種程度,通過以上描述,想必大家都已經了解了。
我一直覺得很不安,但引發不安的原因是什么,我在三天后才弄明白。這件事我在前面已經提過了。街上的人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一走到大街上,我就覺得心里很難受。然而,回到家以后,這種情況也不會得到緩解。接連兩天,每到傍晚時分,我就開始努力思考,我身處此地,感到渾身不自在的原因是什么,此地到底缺少了什么東西?——我家的墻壁是綠色的,已經被熏得一片漆黑。我家的天花板上結著蜘蛛網,那是瑪特廖娜的杰作。我望著墻壁和天花板發起呆來。如果今天椅子擺放的位置與昨天不一樣,即便只有一把椅子是這樣的,也會叫我覺得渾身不舒服。因此,我將家里所有的椅子和其他家具都認真審視了一番,暗暗思索著,莫非椅子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隨后,我又觀察了一下窗戶。只可惜,無論我做什么,都毫無收效……我的不安沒有得到絲毫緩解!在這種情況下,我便叫瑪特廖娜過來,像父親斥責女兒那樣,將她斥責了一番,因為這里打掃得實在不干凈,尤其是天花板上還掛著蜘蛛網。可是直到現在,蜘蛛網依然沒有被動過,照舊掛在天花板上。因為那天面對我的斥責,她的反應就是一言不發,只莫名其妙地瞧了瞧我就走了。讓我不安的真正原因,我直到今天早上才搞清楚。無非就是因為那些人全都滾到別墅去避暑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這里!我這話可真是粗魯,但我真不想說什么文雅的話了,因為我現在的情緒委實太低落了,還請見諒……彼得堡的居民要么正在準備啟程去別墅避暑,要么已經走在前往別墅的路上。在我看來,所有五官端正,一看就讓人充滿敬意的先生,在雇了一輛馬車之后,馬上就會化身為值得尊敬的家長。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以后,他就會卸下所有的負擔,返回避暑別墅,跟自己的家人共享天倫之樂。現在大街上的所有行人看起來都迥異平常,瞧他們那模樣,不管遇到何人,恐怕都會說上這么一番話:“先生,我們到這里來,只是恰好路過而已。我們將會在兩個小時以后返回我們的別墅避暑。”潔白、纖細的手指在窗戶上敲擊幾下,然后將窗戶打開。每當這時,窗戶后面就會探出一張漂亮的面孔,姑娘開口將兜售盆花的小販叫過來。置身于此情此景之中,我立即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這座城市的公寓如此悶熱,這些盆花根本不是用來擺放在其中,供人們觀賞的。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人們帶到那些用作避暑的別墅中去。這樣的發現是很新穎,很特別的,而我已經成了這種發現的行家。什么樣的人擁有什么樣的避暑別墅,我一下子就能分辨出來,而且不會出現丁點失誤。有些人從眾人之中脫穎而出,他們的言行都溫文有禮,他們身上穿的衣服都考究、時髦,他們乘坐的馬車都裝飾華麗,這些人要么來自石島,要么來自藥房島,要么來自彼得高夫大道。那些看上去十分穩重、善解人意的居民,則來自帕爾戈洛沃或是更遠的地方。那些看上去十分快樂、悠閑的人,往往是要到十字架島去。有時候,我會同時遇到好幾輛運貨馬車,每輛馬車旁邊都跟著一個懶懶散散的車夫,拉著馬韁繩。各式各樣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例如桌椅和長沙發等——這些長沙發包括土耳其式和非土耳其式兩類,全都堆在馬車上,形狀像一座小山。在山頂上通常都會坐著一名女廚子,她年紀老邁,精力衰退得厲害。由她負責看管的這些財物都是屬于她的主子的,但她卻珍而重之,簡直已將它們視為屬于自己的珍寶。有時候,我也會在涅娃河或封坦卡河上看到一些滿載著家具的船正駛向黑河或是坐落在那里的島嶼。在我的心目中,無論是這些運貨馬車還是運貨輪船,其數目都在不斷增長,一輛馬車變作十輛,十艘輪船變作一百艘。好像所有人都在啟程趕赴別墅避暑。一種混雜了羞慚、委屈和悲傷的情緒縈繞在我的心頭,因為好像有一個危險的信號已經發出,那就是彼得堡即將變成荒蕪的大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別墅避暑,但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不管是哪一輛運貨馬車,也不管雇傭馬車的那位值得尊敬的先生是誰,我都愿意上前追隨。可惜,我沒有收到任何人的邀請。他們從來都不認識我,他們早已將我拋諸腦后了!
我一直走,走了很長時間,距離原地已經十分遙遠。我壓根兒就不記得自己所在的地方,事實上,我一向都是如此。忽然之間,我發現自己已經抵達城門下。我一下子變得很開心,我從木桿子路障那里邁過去,穿過農田,穿過草地。我感到自己心中的重負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感覺充斥著我的整個身心,驅走了我此前的疲倦感。路邊的行人看著我,他們個個都顯得那么和善可親,簡直像要向我問好。他們每個人都在抽雪茄,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好事,讓他們都這么開心。這一刻,我也開心得忘乎所以,這種開心的程度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我常年居住在城市中,四面的城墻讓我心中抑郁,呼吸困難,明明身體健康,也像生了病一樣。我離開那座城市,就好比一下子抵達了意大利,身心都飽受來自自然界的刺激。
彼得堡的大自然在春季到來時顯得生機勃勃,上帝賜予它的所有力量都被釋放出來。某種讓人情緒激昂卻難以言表的東西盤桓在它內部,它換上了一身新衣,長出了鮮綠色的新葉,綻放了五顏六色的花朵。……我由它聯想到一個病弱的姑娘,這真是匪夷所思。某些時候,你根本就瞧不見這個姑娘,但當你看到她時,你就會很同情她,對她產生憐愛之情。隨后,她突然變得很美麗,不管用什么詞匯都無法形容她的美貌,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你一面為此感到吃驚,一面為她的美貌感到沉醉,但除了這些,你還會忍不住捫心自問:這雙眼睛原本充滿了哀傷與憂慮,此刻卻變得魅力四射,究竟是什么造就了這一切?這張原本慘白、瘦削的臉,因何會變得面泛紅霞?她的胸部忽然變得曲線曼妙,這又是什么造成的?這位姑娘先前是那般可憐,但是此刻她忽然容光煥發,充滿生機,她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她的笑聲美妙而動人,這一切的起因又是什么?你朝四下觀望著,希望能找到什么人,有一種假設在你心中浮現出來……然而,這種情況只維持了極為短暫的一段時間,等到翌日,可能一切就又恢復原狀了。你會看見她的眼神之中再度充滿了憂慮,與過去沒有任何區別。她的面色慘白,順從與膽怯在她的舉手投足間展露無遺。她感到既郁悶又懊悔,短暫的歡愉過后,留給她的只有尷尬……美麗只維持了一瞬間,隨后匆匆消失,永不再來。你不禁為之扼腕痛惜。你還沒來得及愛上她,她就已經像曇花一樣,在剎那間枯萎了。這給你帶來了永難彌合的遺憾……
可是,與白天相比,夜晚的時光對我而言要精彩得多!現在我就要把具體情況描述出來了。
我返回城里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晚上十點鐘,我才回到家中。我沿著運河的河岸一路走回去,大街上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在這樣的時刻,出現這種情況其實很正常。我住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就是這樣。不管是什么人,當他覺得幸福的時候,如果沒有朋友或是熟人能與他分享,那么他就會給自己唱歌。我同樣如此。因此,我一路走一路唱。忽然之間,在我眼前發生了一件怪事,這讓我簡直意外到了極點。
有一個姑娘就站在附近,她將自己的手肘擱在運河岸邊的欄桿上,并將自己的身體倚在上面。看起來,她好像正在凝望著河中渾濁不堪的河水,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經被她遺忘了。她頭上戴著一頂黃色的帽子,那帽子看上去非常可愛。另外,她身上還裹著一條很大的黑色披肩,那披肩看上去也十分美麗。我心想:“這個姑娘的頭發肯定是黑色的。”在經過她旁邊時,我的心跳得厲害,連氣都不敢喘一口。但是,她的身體卻紋絲不動,好像并沒有聽見我的腳步聲。
我暗想:“這真是件怪事,她這么聚精會神,一定是在想事情。”我一下子呆在原地,雙腳就好像在地下生了根一樣。一聲被壓抑的哭泣聲傳到了我的耳中。那個姑娘哭了,她的哭泣聲在一分鐘以后又接連不斷地傳到了我的耳中。我確定自己剛才沒有聽錯。在面對女性時,我一向都表現得很膽怯,但是這一刻與以往有著很大的區別!……我扭身向她邁出了腳步。我并沒有叫她一聲“小姐”,因為我知道在俄國的任何一部描寫上層社會的小說中都會用到這個稱謂。我正在思考該用什么樣的詞語來稱呼她,就在這時,她忽然醒覺了。她環視四周,隨即醒悟過來。然后,她便低頭望著腳下,沿著河岸走了出去,轉眼間就與我擦身而過。我馬上尾隨著她。她從河岸離開,穿過大街,走上了人行道。我的用意,顯然她已經察覺到了。我不敢從大街上穿過去。我的心在發抖,就像一只小鳥落入了人的手中。就在這時,又出現了一個良機,幫我脫離了眼前的困境。
忽有一名身穿燕尾服的先生走到了那個陌生的姑娘身旁的人行道上。盡管他已經很老了,但是他走路的姿勢卻顯得很不穩重。只見他扶著墻壁,走得十分小心,身體搖晃得厲害。姑娘們晚上回家時,要是不想被人送回去,只想獨自走回家,那么她們在路上就會因為惶恐而走得飛快。眼下那位姑娘就是這種走法。原本那名左搖右擺的先生是絕對不會去追趕她的,但是由于受到我的命運之神的指使,他不得不做出這種反常的舉動。
我那位先生忽然一言不發地奔跑起來,朝著那位陌生的姑娘就是一通猛追。姑娘飛快地奔跑著,速度堪比疾風。那位先生雖然步態不穩,但是很快就追上了她。姑娘的一聲尖叫傳來——哎呀……我的右手恰好拿著我那根好手杖,真是感謝上帝。我的手杖呈一段一段的,中間連著一個又一個的節。我迅速抵達了那條人行道,迅速讓那位粗魯的先生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有了明確的認識。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那個讓自己不能再說任何話的緣由是如此的強大,無可辯駁。等到我與那位姑娘在前面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以后,遠遠落在后頭的他才朝我抗議起來,用詞十分粗暴。然而,我們已經聽不清他的聲音了。
我對陌生的姑娘說:“為了阻止他再來胡攪蠻纏,請把你的手臂給我,讓我挽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