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個月,這天中午阿姨說:
該去看看爸爸了。這次還是都去。不在乎說什么,就是讓他知道,家里人都惦記他。
我們都沒有作聲,默默吃飯,只有筷子碰到碗壁的聲音。她繼續說:
天涼了,這次把那件長袖制服帶過去。
我一下記起了什么,說:
上次他不是說想吃雞蛋嗎。
我下午就去買。再買點豬肉鹵一鹵帶給他。
雞蛋和豬肉是我們平常不易吃到的。
吃完飯,收拾完碗筷她就出去采購了。
這是個星期天,不上課,吃完飯我們都上床午睡。
這一覺睡得很長。等我睜開眼睛看看窗外已經是下午了,她還沒有回來。我懶得下床,就在床上一聲不響地躺著。
這時門口想起了敲門聲。我納悶,家里有人她一般是不會鎖門的。再說她出門怎么不帶鑰匙呢。
我招呼了一聲,就下了床。走到門前,我小心問了一聲:
誰呀?
門外卻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這是胡德仁家嗎?
我開了門,卻見門口站著兩個穿中山裝表情嚴肅的男人。其中一個說:
你是他兒子吧,我們來是通知你們,你爸爸畢業了。你讓你媽明天上午到婦聯會領學習資料。
什么學習資料?
他回來在家還要繼續學習的。
我懵懵懂懂答應著,傻傻看著兩個人。家潔、家輝也都爬起來瞪大眼睛看著兩個人。
直到他們走了,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我們才明白過來,抱在一起高興地哭了。
等阿姨回來,我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她愣了一陣,隨后坐在床上抽泣起來。
這天屋外的太陽不算太亮,可我們心里都亮透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到下午父親背著一兜洗刷用具推開了家門。
陽光透過他消瘦的身形涌入屋內。我們都愣愣站著相互打量著,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
還是阿姨先走了過去,隨后我們也跟了過去。大家便相擁在了一起。我們把頭埋在他身上,眼淚灑在他衣服上。
我摸著他粗糙的衣服,干澀的手背,赤紅的臉頰。心里說,是真的,這不是夢。
可是我心里還想著那個疑問:
他怎么被提前釋放了呢?
等坐定了,我們就圍在他身邊問個不停。
他連說了幾個沒想到,不知道。還說他也想弄明白呢。
她抹了一把掛在眼角的淚說:
出來的時候,長官是怎么說的嘛?
他嘴角掛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心便飄向了那個孤島。
昨天一早,他們起床后剛點完名,就開始在操場上列隊晨跑。晨跑后,長官卻宣布取消上午的小組討論會,改為去海邊撈海帶。吃過早飯,他們戴上草帽到了海邊就開始干活。
干了不到一小時,集合的哨聲又響了起來。有人就嘀咕說,誰又犯事了?因為照以往的經驗,一定是誰犯了錯,捅了婁子,才要停工緊急集合的。
等大家站好隊,點完名,長官便命令三個人出列。其中就有他。
他聽了惶恐不已,心想不知自己又做錯了什么。
可聽著他便目瞪口呆。才知道他要畢業了,自由了。還說,學無止境,回到家里還要繼續學習。有家屬的,家屬為監督人;沒有家屬的,長官為監督人;沒有長官的,指定的人是監督人。還讓他們三人即刻到財務室算賬。明天早飯后馬上收拾行李離開訓導處。
人群立刻炸了鍋。大家議論紛紛,驚訝的、疑惑的、罵人的都有。
他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出去了,滿腦子空白,還是呆呆站著。
他指望長官能再說點什么,以解除心里的疑惑??砷L官除命令解散外再沒說別的。
后來兩個同被釋放的學員拉他一起去辦手續,他才懵懵懂懂隨他們去了。
他忐忑地收拾好東西,領了費用,辦完了所有手續,心中卻感不到絲毫的喜悅。
當夜無眠。他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對勁。這兩年他跟學員的關系搞得很一般,他在這里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實在想象不出誰能替他說話。
第二天早上,臨出大門時,他忍不住問了身邊的教員:
我就這么出去了,真的么?
教員倒訓斥他說:
得便宜還裝傻。我就是不服氣,怎么你這種人也能出去,什么世道!
另一個教員就慫恿他:
你打你兩巴掌看看。覺得疼就是真的。
他抬手真的打了自己兩巴掌。為了保證效果,他用了些力氣。結果巴掌一下下打在臉上,兩頰像著火一樣疼。他就相信這不是夢。
很多教員都過來為他們送行,還同他們三個人在大門前照了相。
等上了車,他看了一眼大門上方革命之門四個字,還有車下向他們揮手告別的人群,突然嚎啕大哭。不知是為自己高興,還是為自己心酸。
他就這么出來了,稀里糊涂出來了。
聽了他的講述,我們還是摸不著頭腦。我想問,但不知該問誰。
現在他回來了,我們一睜眼就看見了他。再也不用走那么遠的路才能見他一面。他整天就在這個屋子里——不是在外屋坐著吃飯,就是在里屋躺著養神。我就想,反正他已經回來了,再也不走了,管他是如何出來的呢。時間一長我們對他回來的事就心安理得,不再多想了。
半個月后一天晚上,我們都躺下了,門外卻響起了劇烈的敲門聲。
我下床開了門,見門口站著趙叔。他渾身酒氣,身后還跟著趙姨。
趙姨埋怨他:
你看吧,我說人家休息了,你就是不聽。
我就是要現在說,要我把話憋在肚子里還不如讓我死呢。
趙叔似乎很激動。
我們都起來了,他們倆人也穿好衣服從里屋出來了。
父親瞇著眼看著他:
什么事啊,老趙。我都睡了一覺了。
你知道你是怎么出來的?
不知道。唉,知道又怎樣,我現在也懶得知道了。
那不行,你必須知道。
父親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知道?
那當然,我也是才知道的。
原來今晚他保密局的同鄉請他吃飯。同鄉的心情似乎不錯,平常不勝酒量,昨晚竟同他連干了好幾杯。
幾杯酒下肚,趙叔便勸道:
你慢一點喝,你的酒量我又不是不知道。
沒事,我這人高興了多喝幾杯不礙事。
接著同鄉說起了新來的長官。
長官姓張,山東莒縣人。是他的山東同鄉。近來張長官對他很器重,他很有希望官升一級。
他是真高興,趙叔也為他高興。兩人又連連舉杯。越喝兩個人身子湊得越近,一會兒就黏在一起交頭接耳。
同鄉說:
還是咱們山東人厚道。他不光對我好,對別人也好。短短幾個月經他的手已經改正了好幾起案子,釋放了十多號人呢。
趙叔忍不住驚呼:
這么多!
后來同鄉竟說到了父親,說知道吧,你那位鄰居是我親手放的。
父親瞪大了眼睛:
是他放了我?
我也不信,又問他了一遍。他說:
老趙,我騙你干嘛,真是我親手把他放出來的。
趙叔便罵道:
你要是騙我,看老子不收拾你。你說是你放的,怎么現在才告訴我。
我們有紀律,要不是今天喝酒了我才不會說呢。
原來張長官那天要上新生訓導處視察,恰趕上副官生病。他就被臨時抽調隨他同去。
視察中,長官提出要隨機抽查幾個學員檔案。他就隨獄官到檔案室調取檔案。
他知道父親關在這里,便動了心思,悄悄吩咐獄官說:
把胡德仁的案子調出來。這是長官親要的。
獄官沒有多問,就照著他說的做了。
檔案一摞摞擺在了桌子上。張長官一個個看得仔細,邊看邊問。
等看到父親的檔案,他看了一會兒就皺緊了眉頭。看完一遍后又看了一遍。末了,他把材料拿在手上掂量來掂量去。
他在一旁竊喜:
看來有門。
果然他對他交代說:
你把這個人的名字記下來,回去再查一查這個人是怎么進來的。如果真是因為一封信的事,就亂彈琴了......
父親聽得直搖頭:
想不到,真想不到。
趙叔嗚嗚哭了:
這兩年你在里邊遭罪不假,可我心里也不好受哇,一直在找機會彌補你。
父親也不能自恃,頭伏在他肩上哭得像個孩子。
看著他的背影,我心里即刻涌上一股恨。我恨那個碧水藍天的孤島,讓他成了一個動輒流淚哭泣的人。
他又回到了糧服庫,還是和賬本打交道,只是沒有了官職,成了一名普通中士。她仍在給工廠做鞋墊,我們每天上學,小飯桌上伸出的還是五雙筷子。似乎一切都回到往昔的安詳。
可是往昔是回不去的。他的性情變了,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下班回到家便躺在里屋的躺椅上長時間發呆。
一天晚上,飯已上桌,阿姨喊了幾聲里屋都沒有回應。
家潔忙進去喊他吃飯。忽聽他驚叫了一聲,聲音恐怖。家潔也驚叫起來。
我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趕緊放下筷子跑了進去。只見他坐在躺椅上兩手痛苦地捋著頭發,一副悔恨自責的樣子。家潔則站在一旁不住地哭泣。
阿姨問:
怎么了?
家潔哭著辯解:
我什么都沒做,真的什么都沒做。
他表情痛苦地揮了揮手:
不怨她。是我自己的事。
她一驚:
你有什么事?
還是島上的事。我的腦子壞掉了。我怎么把她看成那個姓寇的娘們呢。
他說的這個女人是他們的政治教員。
這個中年女人平常就不茍言笑。尤其見了男學員便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她似乎對皮膚白嫩的男人更不感冒,那雙黑而深的眼窩里常能透出仇恨的神情,仿佛里面深藏著一個讓她耿耿于懷的故事。
果不其然,一段時間以后,有關她的事情便在學員中間傳開了。
她年輕時在情事上確有過創傷,拋棄她的男主角便是一位皮膚白嫩的青年。從此仿佛全天下的白嫩男人都成了他的敵人。
父親皮膚白不假??扇鄽q的他已不再鮮嫩,卻不幸成為她昔日男友的替代品。
一次課后的討論會上,輪到他發言。他說到了他新兵訓練時的經歷和感想。為了討好她,他抒發了感情,烘托了氣氛:
每天我們迎著海灘的夕陽訓練,仿佛從夕陽中吸取了力量,步伐自信而有力......
他的話其實很應景,頗具感染力,贏得了大家一片掌聲。
可她卻從這段話里讀出了另一種意思。只見她冷笑了一聲,霎時教室里鴉雀無聲。
你很聰明,想討我的歡心,是吧?想讓我抬舉你,是吧?告訴你,你打錯算盤了。
當天晚上熄燈后,監舍門突然被打開,隨著一道清冷的光投射進來,門外突然闖進幾個獄警,領頭的就是這個女人。他們一路奔到他的鋪位前。只聽那女人大喊了一聲:
起來,你該吃頓好飯了。
他本能地伸手去摸衣服,還沒等他摸到,兩個獄警便過去架起他就出了門。一行人三轉兩拐進了審訊室。
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張木桌,桌上放著紙和筆,桌前坐著兩個審訊官。兩旁各站著一個打手。屋內一面墻邊放一個粗大木架,木架下方有一個鐵桶,鐵桶里是黑而油亮的汁液,上面浮著一個還在打著旋的木水瓢。
幾只兇狠的目光聚在他臉上。他感到了壓力,一股無法遏制的絕望沖撞著他的腦袋。
他感到一場磨難已無法躲避,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一陣短暫的寂靜,誰也沒有說話,像風暴來臨前的寂靜。
還是他怯怯說出一句:
我不明白......
一個渾厚的聲音讓他的身子一顫:
不明白?到這時候你還在裝蒜。喝過墨水的人就會裝。好,你不明白,我讓你明白。
只見他手揮了一下,像在趕一只蒼蠅。兩個打手立即將他五花大綁,隨后他腳懸空被吊在了木架上,如一頭待宰的豬。
一會兒,那只水瓢便湊到嘴邊,瓢沿一斜,一股辣湯便嗆到了嗓子里。嗓子里猶如無數只小蟲在撕咬他。一陣劇烈的咳嗽、嘔吐。
那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你說,夕陽是怎么回事?你跟那邊是怎么聯系的?
他好容易才透了口氣,可也只說出了一個字:
沒......
又是一股辣流抓撓著喉嚨,又是一陣咳嗽、嘔吐......
他被折磨得只剩半條命。等再睜開眼睛,他才知道自己在鋪位上已經躺了整整一天了。
什么都沒審出,也沒給他申辯的機會。用那女人的話說是給他吃了頓好飯??赡芩麄円膊幌雽彸鍪裁矗褪窍虢逃査活D。
事后,一個教員向他透露了原委:
夕陽是打大陸來的,你整天價迎著夕陽,這不是跟那邊的共黨有勾連嗎。
她就這樣從中讀出了雜質,向上峰告了密。多么惡毒的女人!
以后他每次見了她,就不敢看那雙被仇恨填滿的眼窩。幽深莫測,如兩個盛滿毒汁的壇子。
一天晚飯后,他在教室寫筆記,那女人卻一聲不響走到他身旁。他一抬頭,眼前活脫脫一個兇煞。他大叫一聲,筆就從手中脫落,全身大汗淋漓。
她那雙眼睛乃至整個身影已成了他揮不去的魔影。
那頓辣椒水也讓他從此不敢再吃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