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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三天后的一個早晨,我們終于上了火車。

等火車開動,我長舒了口氣。

車廂里都是人,身體挨著身體,連動一下都難。我和她只能在靠近廁所的地方站著,感覺雙腳懸了空,活像上吊的人。

渾身是汗,心里憋悶得不行。我像跳上岸的魚,張大了嘴,拼命將嘴邊的空氣搶為己有。感覺越來越無力。骨頭仿佛已成羸弱的柳枝,快要撐不起身子。

一股氣味飄過來了,卻夾著人體的臭氣,廁所的騷氣。可對我已彌足珍貴,我拼命吸著。

竟沒有嘈雜抱怨。除了喘氣、咳嗽,車廂里靜悄悄的。

可這樣的安靜假惺惺的,我越來越受不了。我想喊,想伸伸胳膊,踢踢腿。

我終于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哭聲越來越大。空氣有了流動,我的呼吸不再緊促。一個女人的哀求聲響起:

孩子餓了,哪個好心人給他點吃的吧。

小孩子仍哭聲陣陣,哭聲在僵死的濁氣中孤寂空涼。

給他點吃的吧。

女人的聲音凄苦執拗。

一旁的月娘嘆了口氣:

造孽,真聽不下去了。

她艱難地伸出手從包袱里抽出一個燒餅,喊道:

我這里有塊餅,大家幫忙遞一下吧。

一個中年漢子,把手伸了過來:

給我吧,我遞給她。

可他拿了餅并未遞過去,卻將餅塞進了自己嘴里。餅瞬間不見了,唯見他嘴角的幾粒殘渣。

她氣得渾身顫抖,大聲罵道:

畜生,簡直豬狗不如!

周圍人仍無動于衷。

豬狗不如的東西,呸!

她繼續罵道,人們仍靜默無聲。

突然,我聽到兩聲清脆的耳光。一個年輕男子的巴掌妥妥打在了那人臉上,把整個車廂打醒了。大家開始紛紛怒罵著:

搶小孩的東西還算人么?

你還不如日本人。

白活在世上了。

打死他。

車廂里一下被填滿了激憤。拳頭、巴掌輪番上陣,那人被打得不住求饒。

我該死,我不該活著,下了車我就去死。

他在掌誑自己的臉。他打得認真,哭得凄慘。周圍升起一股悲憫的氣氛有人說:

算了,都是苦命的人。不到萬不得已誰會做這種丟人的事呢。

有個女的說:

大姐,我這有塊米糕,拿給孩子吃吧。

孩子的媽媽接了米糕,不停說著謝謝。

孩子不哭了,車廂里只有那漢子在抽泣。聲音如一只只手,揪起了人們心底的哀愁。

火車終于到了上海,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上海。

火車慢悠悠的,像一根注射針一點點刺入這座城市。透過車窗,我看見了那么多人,那么多車,那么多房子。

這么大的地方,我怎么找哥哥姐姐啊。我不禁擔憂起來。

走出站臺,月娘攥著我的手,環顧四周,不知該往哪里走。

我們徘徊了好一陣,不知不覺又回到出站口。

天漸漸暗了下來。

月娘說:

找個地方先住下來吧。

我們走到路邊,立刻被幾個人力車夫包圍了。

好容易擺脫了車夫的糾纏,我們便沿街尋找租房告示。就像在曲陽城一樣。

野廣告比比皆是,比討飯的小孩還多,看得我眼睛生疼。月娘不識字,我就一個個讀給她聽。

一個扛竹扁擔正在路口等活的中年男人湊了過來,指著一則告示說:

這是一個單間,做飯有公用廚房,解手有馬桶,兩個人夠住的。就在附近。挑行李連帶路一塊錢,干不干?

我用手按住那張小紙片,一字一句讀了出來,上面寫的同他說的一致。我們便跟他去了,只經過三個路口就到了。

這是一座四層小樓,出租屋在頂層。

房東是個四十多歲的太太。人長得富態,說話快,腿腳麻利,領我們上樓看了屋子。

這是用木板隔開的單間,放兩張單人床就占去大半。好在我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睡覺就行。最主要是租金便宜。

我不清楚上海人是不是都愛說話,鄉下人是不是天然木訥。自始都是她在說,我們在聽。她說起了天氣,說起了菜價,又說起了女兒。

月娘不想往下聽了,就打斷她主動提起了房租:

太太,你這屋子是一間隔成兩間的,應該收半價才對。

她瞪大了眼睛,把手放在心窩處:

人要長心吶。你去打聽打聽,這幾個錢能打幾瓶醬油。這樣吧,我少用兩塊肥皂少收你兩塊。

她還是好說話,房租就這樣定了下來。

晚上躺在床上,聽見另一張床她舒緩的呼吸聲,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哥哥姐姐在干什么?明天早上我出門倒馬桶會不會碰上他們呢?

第二天一早,房東太太就來敲門要領我們辦戶口。

出曲陽城的路上,我們的良民證連同那些珠寶首飾讓我弄丟了。

一聽我們沒有良民證,房東太太泄了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開始嘮叨:

日本人不比中國人的,死板得很,不好說話的。我丑話說到前頭,要是戶口辦不下來,你們就另找地方好了,我不會為了幾個錢自找麻煩的。

在月娘的懇求下,她還是領我們去了。

辦戶口的是一個瘦小中年男人,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見了房東太太就開始插諢打科。兩人真是棋逢對手,你一言我一句,笑罵半天也沒說到正事。直到一個戴禮帽的日本人進來兩人才正經起來。

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國話同他打了招呼,然后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登記冊翻看起來。

房東太太忙陪著笑說:

他們的良民證弄丟了,通融一下好了啦。

那男人卻板起臉說:

說得輕巧,這里的規矩你是知道的。

那日本人抬起頭,不停打量著我們。我的身子突然顫抖了一下——在曲陽的屋子里,搜查的日本兵就是這樣一雙眼睛。

月娘也低下了頭,像怕被人揭穿似的久久不敢抬頭。

他僵硬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這笑讓我更摸不著頭腦。只見他站起身,在那男人耳邊小聲交代了幾句就走了。

那男人說:

算你們走運,太君不難為女人和小孩。

戶口就這樣解決了。

我們安頓下來后,和其他人一樣,上街買菜,到廚房做飯,過起了當地人的小日子,慢慢和鄰居也相熟了。

這是一個嘈雜的地方。可對于逃難的人來說,這些家長里短的喧鬧是莫大的安慰。我們不再有野外的驚魂不定。

天漸漸涼了,到了晚上尤其陰冷。她加快了織毛線進度,要在冬天來臨前將我的毛褲打好。

而我無所事事,不時站在窗前,看著下面的街景不免煩躁起來:

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們呀?

隔壁太太不是說了嗎,上海這么大,他們在哪個學校也不清楚,要慢慢找。反正我們又不走。

我只得無奈地嘆氣。

以后的日子,哥哥姐姐變成了一條線,不斷牽扯著我。可他們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了。

白天她沒事就領我到人多的地方,期望能同他們在街頭不期而遇。

有時我們在一個學校門口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一個個打量著進出的學生。

我們一有空就擠電車。有一次看見下車的一個背影好熟悉,我們便急忙下車。可那人不見了,車也開走了。

一碰到街頭表演,我就在人臉中一張張搜尋。可那么多臉沒有一張是我要的。

有時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我便尋聲追過去,卻招來別人的一頓臭罵。

晚上一個閃電照進屋子。我就想他們是不是也聽到了,看到了,同我一樣在被窩里發抖呢。

有時我倚著窗戶看月亮,就把月亮看成鏡子。我看見了鏡子里的他們,他們也看見了鏡子里的我。

他們成了我腦子里的想念,駐的越深,越不肯現身。

上海真大,大得他們像不在這里似的。

木板墻的另一間屋子也住了人,說話聲清晰得像在一間屋子里說話。聽聲音是一對年輕夫婦和兩個小孩。時間一長月娘同那太太處得熟了,就對她提起哥哥姐姐,她搖搖頭說:

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個學校,上海的學校太多了,不好找的。

后來她在學校教書的先生碰到我們,就問了我許多話。

他對月娘說:

他該上學了。我有個同學在一所中學教書,你兒子就去他那個學校念書吧。

月娘高興得不停點頭說謝謝。可我覺得這不是最要緊的事情,就萬般地不情愿:

不去,我還要找哥哥姐姐呢。

你這孩子,上海這種地方,說找人就能找到?要找不到他們你就不讀書了?

誰說找不到。

我知道能找到。你上了學,可以認識很多先生、同學,大家同你一起找,不是更容易找到嗎。

就這樣,我拗不過她進了一所中學讀書,結識了一些老師和同學。熟悉的人多了,我就不再感到孤單,對生活充滿了向往,對哥哥姐姐的想念反倒淡薄了。

一到星期天,我常領同學到家里吃飯。

自安頓下來后,月娘每天掂量著改善伙食。她很會算計和采購,總是用最經濟的價格把久違了的美味擺上餐桌。

她是個有心人,當初楊師傅在我家做大廚時,她暗中學了不少廚藝。后來逃難,她無心去做。現在我們安頓下來,她終于有時間操弄了。這天她為我和同學做了一頓獅子頭。

我同學林志國吃了兩碗米飯,把空碗一推說:

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沒法吃飯了。

怎么沒法吃飯?

林志國抱歉地對她笑笑:

阿姨,你不知道,學校的伙食太糟糕了,越吃越餓,還不如不吃呢。我擔心吃了阿姨的飯,學校的飯更難下咽了。

聽了他的話,她笑了,潤白的臉上透出紅暈。她知道林志國換了一種方式夸獎她,不好意思起來。

林志國是安徽人,本已蠟黃的臉泛出青色。明白人一看就是營養不良。他的文筆很好,國文課常受到老師表揚。他家里很窮,到匯錢的日子他常收不到家里的錢。

好在大家都知道他的情況,幾個老師經常和他輪流搭伙吃飯。就是打一份飯菜,兩個人分著吃。時間長了,林志國過意不去,一到吃飯時間人就沒影了。

后來大家就瞧出了秘密。每到開飯時間,老師就對他提前打預防針:

林志國,今天你不許跑啊。

他就硬著頭皮在老師那里蹭一頓飯。

這所學校,是幾位有志青年開辦的,接納了不少貧民子弟,學費低廉。

抗戰時期,除了租界,學校的課本都是經過日本人審定的。可是課堂上老師對日本人審定的內容挑著講,對吹噓他們的一概不講,對書上沒有的卻大講特講。我由此知道了日本人是如何占領沈陽的,在南京是怎樣屠殺我們中國人的。

這些知識讓我和這片廣袤土地連在了一起,隨著它流淚流血。

我還知道了什么是難民。這恰是幾個月前的我啊。廝殺、硝煙、尸體、哭泣我都見過了,那時只覺得我們躲不過,要忍氣吞聲地受著。

而現在我知道了這些都不是我們本該的命運,我們應爭取屬于自己的生活。

我耳朵邊常響起曲陽那個院子里匆匆的腳步聲,常夢見吳掌柜被綁著從我們身邊走過的場景。他們成了一個個光點,照耀著這片苦難的土地。

我還知道我們的政府遷往一個靠近長江的山城,我心里常默念著那個山城的名字。

一天林志國偷偷告訴我說他要走了。我吃了一驚,忙問:

你要去哪里?

大后方,就是李老師講的那個地方。

是那個山城嗎?

我極力抑制住心跳。

對,還有李老師他們,我們一塊兒走。

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我竟脫口而出。我知道我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

可我想到了月娘,我能離開她嗎?我痛苦極了,常在被窩里扯著頭發久久不肯放手。

跟剛來的時候不一樣,我越來越瞧不起這里的小日子。這里的一切都不懂我。我要到外面跟他們干大事。

這天晚上吃完飯,隔壁小孩子的哭鬧聲,讓我心煩不已。我走到窗前,大口吸著外面的空氣。

天空繁星點點,街巷人聲嘈雜。我突然轉過身說:

媽,你知道重慶嗎?我想跟他們到大后方去。

她正收拾桌子,聽了我的話,一下愣住了。許久她才說:

我是有感覺的。你成大人了,想做大人的事,那就去吧。

說完她便上床躺下了。

她背對著我在抽泣,我立刻覺得我是個混蛋,趕忙走了過去,緊緊摟住了她說:

我不走了。

你走吧,不用擔心我。

我不走了。

這是真心話?

真心話。

我想起了這一路我們相依為命的日子。唉,我是不能離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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