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循著那處光進了村,在一家農舍的院門前停了下來。
院門沒有屋檐,孤寂地立在兩邊低矮的院墻中間。像是寒天里站著一個赤裸的人,凄冷冰涼。院墻用碎石壘筑,低矮蜿蜒。門前石階嶙峋不平。院子里的一個窗戶里,昏黃的燭光穿過低矮的院墻靜靜注視著黑暗中靜默的鄉野。
月娘望著緊閉的兩扇院門,領我躡手躡腳上了臺階。
木頭門陳舊斑駁,仿佛酥糖般用手一觸便要崩塌。她不忍心觸動它,遲疑了片刻,才用手輕輕推了推,門紋絲不動。
她又遲疑了一會兒,索性用手拍了起來。院子里立刻傳來激烈的狗叫聲。
不一會兒,有人咳嗽著從屋里走了出來。隨著門栓的響動,院門被打開了。
一個花白胡子的大爺出現在眼前。那只狗在他身后叫得愈發兇狠,幾次試圖從門的空擋中撲出,都被大爺喝退。
這是只黑色狼狗,狗爪撓門聲讓我渾身顫栗。我不覺后退了幾步。這是一只強健有力的動物,我竟后悔敲這家的門了。
可被大爺呵斥了幾句后,狗竟不叫了。
大爺用眼睛打量了我們一會兒,黯淡的眼睛里并未有好奇。顯然他對我們的身份已猜出幾分,便嘆口氣說:
唉,是逃難的吧?
月娘說:
是呀,大爺,我們被日本人攆到這里的。天這么晚了,我們實在沒地方去了。
大爺抬了抬松弛的眼皮,從干涸的嘴唇里嘆一口氣說:
唉,好吧。
他把門敞開,手扶著門顫巍地站在一邊讓我們進了院子。我們剛進門,就聽見屋里有一個老婆婆的聲音:
誰呀?
大爺說:
逃難的。
又是逃難的。
那只狗搖起了尾巴跑到了我腳下,不停嗅著我的腳面。我身子僵硬,一動不動。
大爺對狗呵斥了一聲。這只狗又看了看月娘,乖乖轉身返回了墻邊。
大爺把狗拴好說:
都進屋吧。
我和月娘走進屋里。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屋子的墻也是用石頭壘砌的。院落很小,只有一排正屋,左右沒有廂房。院墻邊停著一輛獨輪車,還有一些零散的農具。
進了屋,我就能感到這家人的貧苦。屋里讓一個灶臺占去了一半,除了灶臺上的幾只瓷碗,地上的火盆,還有墻角的兩件舊櫥柜外就再沒有其他家什。
老婆婆頭發花白,人形瘦削,眼窩深陷。她拄著拐杖怔怔地站在火盆邊打量著我們。隨后,她眼神暗淡下來,嘆口氣說:
老天不長眼啊,這么多罪孽它怎么沒看見呢。
接著她向月娘打聽外面的情形。
月娘說:
城里還算安寧,外面就兇險得多。我們路上兩次都碰見日本兵,真的好險。還好,都讓我們躲過了。看來老天還是睜眼的。
婆婆靜靜聽著,不時嘆著氣,用拐棍不停戳著地面。
大爺進門,向火盆里添了幾塊木柴,用力吹著炭火,火漸漸燒了起來。
我立刻感到了溫暖。可一股困勁上來。我環顧四周,沒有坐的東西、也沒有躺的地方。
老婆婆看出了我的心思,用手指了指里屋:
大妹子,屋里有草墊,你去拿出來吧。
月娘便進了里屋拿出兩個草墊放在火盆邊,我一屁股坐了下去,身子松弛下來。
月娘解下包袱,坐在我身旁。我們伸著胳膊腿烤著火。炭火漸熾,我的臉像被一只溫暖的大手撫摸著。溫暖又從外到里浸透了全身,我喜極而泣。
老婆婆安慰我:
不哭,孩子,你們到家了,這就是你們的家。
大爺往火盆里又添了兩根柴:
你們餓了吧,我馬上做飯。
月娘趕忙說:
大爺,你們能收留我們就很感激了,怎么好意思再吃你們的東西。
大爺說:
一口飯總能供得起的。也沒什們好吃的,你不嫌棄就行。
大爺就在灶上生火做飯。爐膛里的火燃著了,一會兒從灶臺飄來小米粥的香氣。
婆婆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
兵荒馬亂的,你們在外面受的苦我知道。前幾年,土匪也鬧得我們不得安生。今年光景好,本指望過個好日子,可是日本鬼子又來了。村里人都往山里跑,莊稼都撂下了。吃沒得吃,穿沒得穿。
唉,整天打,打的。他們可痛快,就苦了老百姓了。
從她的話里我們才知道,這個偏僻的山村,日本兵已來了兩次。幸好村里人都提前得到消息,上山躲了起來。大爺的兒子一家走了,至今不敢回家。而大爺、婆婆卻不肯走。
大爺說:
他們不愿走,我就攆他們走。他們走了,我們才安心。反正我們都是快要死的人,死哪里不是死,就不走了。
鍋蓋揭開了,蒸汽彌漫了整個屋子。一鍋混著青菜的小米粥熬好了。
說實在的,我這一路上肚子里一直有鍋巴墊底,并沒有覺出餓來,可對大爺遞過來的碗筷,我不好意思拒絕。可嘴一旦觸到碗邊,喝著就喝出小米香來,不一會兒碗便見了底。
大爺笑了說:
來,再喝一碗,你從頭到腳就暖和了。
我順從地把空碗遞給他,又喝了一碗。
吃完了飯,我身體渾身散發著熱氣。
婆婆說:
不早了,早點睡吧。
她把我們帶進東邊的一間屋子里,我們就在鋪著稻草的竹床上躺了下來。我疲乏極了,很快睡了過去。
我沉入了一個無底洞穴。我眼前飛來了人影、河流、樹木、房屋。它們快速飛過我的臉頰,又一個個在我身后消失。突然,它們慢了下來,像蝸牛一樣一點一點從我眼前穿過。
這是我家的院子,我看見了奶奶。她正躺在一個墻角痛苦地呻吟。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虛弱異常。
我跑了過去,摟著著奶奶的胳膊想把她扶起來。可是她太胖了,任憑我怎么使勁她都紋絲不動。
我急了,馬上跑出院子喊人。可我敲了好幾家門,都沒有人開門。
等我返回時卻不見了奶奶,只剩下一塊長條青石板。青石板是從屋頂掉下來的,奶奶剛才明明就躺在上面的。我大聲喊著奶奶,喊著,把我喊醒了。
我睜開眼睛,只見月娘臉上正掛著淚看著我呢,她說:
就讓奶奶安心的去吧,她在天上挺好的,我們別打擾她了。
我和她都睡不著了,兩個人就躺在床上說起話來。我們說起了原先那個家,說起了爺爺奶奶,爸爸母親,還有劉媽。
我們越說越有興致。直到外面雞打鳴,才知道天快要亮了。
她索性織起了毛衣,織得專注,我們不再說話。我感到了涼意,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
那些毛線和衣針她一直裝在包袱里,就是在曲陽那段清閑的日子里,她也沒有想起這些針線活。可能是昨天的一場奔逃后,她感覺到了涼意,決意要為我打一件毛衣了。
我躺著沒有睡著,也沒有打擾她。在她的衣針碰撞中,我完全沒有了睡意。
我想起夢中的院子,還有過去的人和事。我扭頭看看窗外,只見天空一片灰白。
外面的一切都睡著了,月亮也睡著了。今晚的天格外亮,據說,月亮在睡得最沉的時候是睜著眼睛的;她睜著眼睛的時候,它的光是最亮的。它通人性,知道黑暗中人需要光亮,所以它睡得最沉的時候,就把眼睛睜得最大。
想著我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看著我說:
怎么不睡了?
睡不著。
再睡一會兒,明天還要趕路呢。
我像沒聽見她的話,下了床,坐在草墊上,用枝條撥弄著火盆。火盆里的殘火閃著光。我吹一會兒,它們紅一陣。等火苗竄了上來,我又添了兩塊柴禾。屋子漸漸暖和起來。
這個可親的大爺害怕我們晚上凍著,在睡前用鐵鉤將火盆移到了我們睡覺的屋里。
我心里一陣溫熱,抬頭看看月娘,她還坐在那里織毛線。一縷頭發從她發髻上垂下,在窗口的月光下形成一個美麗的輪廓,像極了剪紙里的人。
她來我們家前,她也曾在這樣寧靜的農家,也曾同別的女人一樣勞作,伺候丈夫,喂養孩子,孝敬公婆。在這廝殺的年月,她還能靜心做著活計,一針一線撫慰著我的驚魂。
我們聊起了她以前那個家,我不禁問道:
那天晚上,你怕不怕?
那天晚上,她在山里尋找她的男人,月亮照著她腳下的路。
她說:
怕?哪里知道怕呀。那天晚上,我也成了月亮,走到哪里,月亮也跟到哪里。
她抬起頭,看看窗外。月亮似乎貼在了窗上。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兒,仿佛要找出那天的月亮和今晚有什么不同?她嘆口氣說:
月亮能尋著他,我尋不著,就算他和月亮作伴了,他是需要伴的。
她的雙眼在月光下晶瑩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