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913字
- 2020-08-24 11:28:57
這是個星期天。上午家里來了一位穿西裝,打領(lǐng)帶,有一雙大眼睛的中年男人。他一只手拎了個皮包,另一只手提了籠芒果。腳上的皮鞋一塵不染,鞋面在陰暗的屋子里泛著光。
這副飽滿的神態(tài),讓灰黯的我們相形見絀。
我很快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
他姓周,人稱大眼周,是父親的舊交,上海灘周正木器店老板。他比父親大幾歲,以前我叫他大眼伯。后來看他手上常拿個大煙斗,煙斗活像一口鍋,我就把大眼伯叫成了大煙鍋。
大煙鍋是父親的安徽同鄉(xiāng)。他在上海灘有一家很大的木器店,在閔行還有工場。
當初他剛從老家來上海時,還是一個木匠。靠在街頭攬些零活謀生。漸漸的他的手藝得到了認可,找他做活的人越來越多,后來他便自己做起了老板。
父親認識他的時候,他剛在上海灘盤下一處店鋪。店鋪開業(yè)是十一月,他是周姓,父親便取《史記·歷書》: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的典故,為他店鋪取名周正。
他的木器中西兼顧,沉穩(wěn)而不失時尚,大氣而不失優(yōu)雅,同周正二字的氣質(zhì)一脈相承。我們家的衣柜、桌椅大都來自他店里。
大煙鍋!我脫口而出。這三個字我叫得熟練流暢,就像在上海灘時一樣。
他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長高了,越來越像你爸爸了。
家潔也認出了他,沖他笑了笑便轉(zhuǎn)身跑進了里屋。他說:
家潔也成大姑娘了。
他又看了看家輝:
這是家輝吧?
家輝好奇地打量著他:
叔叔,你去過我們家?
當然了。那個時候,你還像小貓一樣躺在搖籃里尿床呢。
他注意到阿姨,朝她機械地點點頭。
我說:
這是阿姨。
他仍一臉疑惑。
她馬上說:
我是老胡的內(nèi)人,我們?nèi)ツ杲Y(jié)的婚。
他又是滿臉神氣,立刻伸出了手。她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兩只手便握在了一起。
他這才問起父親,我們?nèi)鐚嵪喔妗K犃耍B連搖頭。
落了座,他從包里拿出煙斗點著,吸了口煙說:
沒想到這地方這么兇險,我得考慮一下我的計劃了。
他前天才從馬來西亞飛過來,打算在本地做木器生意。當初49年撤退時,他一家沒有來臺灣,而是投奔了馬來西亞的二哥。二哥在當?shù)亻_了一家橡膠公司,擁有三個種植園。平時他在二哥公司幫忙打理生意。
戰(zhàn)后東南亞國家都在恢復(fù)經(jīng)濟。二哥的橡膠生意越來越順風(fēng)順水。可他對橡膠行業(yè)不熟悉。盡管二哥在業(yè)務(wù)上完全放手于他,可他一直做得沉悶,做了一年多也沒培養(yǎng)出對這一行的興趣。腦筋常被那些木器分神。
他覺得,干事最怕沒心。他擔心這樣時間長了,恐對二哥的生意形成拖累,漸漸他就有了去意。而二哥堅決不同意他離開,兩人就起了爭執(zhí)。
他也不喜歡當?shù)氐幕亟谭諊紒硐肴ケ阆氲搅伺_灣。
他通過香港的顧德祥了解到我們一家在臺灣的境況,還對父親被逼從軍的屈辱很是噓吁了一番。
他提筆給父親寫了封信。信上除了告知他在馬來西亞的近況外,還談了他想來臺灣發(fā)展的打算。并讓父親速來信介紹臺灣的情況。信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
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yè),期待與兄早日見面,共圖大計。
沒想到這幾句充滿熱血的話卻引來了麻煩。
信發(fā)出后,他遲遲沒有收到父親的回信。他不知道當時父親已被囚在情治部門。這封信一進入臺灣郵政,即被敏感的情治部門扣下。
單從信的內(nèi)容看,這是一封再普通不過的信件。可是情治部門卻從中嗅出了異味。他們懷疑這是一封暗喻信,恐是對岸借做生意之名在臺灣發(fā)展組織。通過對這封信的斟字酌句,他們越細研越興奮:
這可是一條重要諜匪線索。一旦查證屬實便可順藤摸瓜,在萌芽中一舉搗毀gd地下組織。此時父親正在拘押中,這封信對他的處境無疑是雪上添霜。
他們立刻對父親進行審問。而父親當然只承認他們是朋友,對其余均予否認。他哭著說:
我已經(jīng)是一個要死的人,是沒有力氣編造謊話的。
還好忌憚于宋美齡的交代,他們在惱怒中沒有對他動刑,只打了他兩個耳光。
他們也同在馬來西亞的特工取得聯(lián)系。特工按照信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他。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只是個滿腦子生意的買賣人而已。
情治部門大失所望,負責(zé)案件偵破的長官性急中竟遷怒于這封信,將信撕得粉碎。
遲遲沒有等到父親的回信,他在二哥處如坐針氈。郁悶中,他便又提筆寫信給顧德祥。顧德祥也不知父親遭受噩運,便回信建議他親赴臺灣考察為宜。
而這邊二哥見他去意已定,便將他負責(zé)的業(yè)務(wù)交與他人打理。這樣他沒了顧慮,便決定來臺灣考察,打算一旦安定下來,再接妻兒來臺團聚。
當天中午,他在飯店請我們一家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有魚、有肉、有蝦。好長時間沒有吃過這么好的飯菜,我們吃得狼吞虎咽。阿姨在一旁不時提醒我們慢點吃。
吃完飯,他意猶未盡,不想馬上回到住處,走著就到了一個商場,為我們大人小孩都買了衣服,還買了兩大包點心。
他說:
我?guī)筒涣舜竺Γ胬虾M一點微薄之力而已。
過了幾天他又去綠島探望了父親。老友相見,相擁而泣。他談到了在這里投資的擔憂。
父親悄悄告訴他:
也不必太悲觀。這里的形勢剛剛開始,今后如何還沒有定數(shù)。投資不是不可以,但要有所保留,邊干邊看。萬一形勢不好,要能立刻收拾走人。
他們還談到了那封信。兩個人恍然大悟,一致認為那封信是被扣下了。不然情治部門問不出那樣的話。
那次綠島之行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父親的遭遇也讓他憤憤不平。在臺灣呆了一個星期后他又回了一趟馬來西亞。在飛機上,他巧遇馬來西亞《光華日報》一個記者,兩人聊著天他就說到了在綠島監(jiān)獄的見聞,說到了父親的遭遇。
說者無心,可那個記者沒有浪費這次機會,一下飛機就寫了篇《綠葉上的傷痕》的隨筆發(fā)表在《光華日報》副刊上。
文章把臺灣比喻成一片綠葉,表面翠綠無暇,實則創(chuàng)傷累累。他對綠島的新生之家多有嘲諷,首次揭開了國民黨綠島監(jiān)獄的面紗;還對父親的冤案給予了同情,讓讀者領(lǐng)略了臺灣嚴苛的生存環(huán)境。
這是一家當?shù)赜忻闹形膱蠹垼恼乱怀鼍驮诋數(shù)厝A人中產(chǎn)生了共鳴。很快國民黨文宣部門得到了這篇文章。盡管這篇文章采用隨筆的方式,并未有政論文的咄咄逼人,卻也引起了當局的不快。這在他再次赴臺時獲得了印證。
一下飛機,他就覺察出異樣。軍警只把他一人留置檢查。他們檢查得很仔細,一個多小時后才將他放行。
他想起了那封信。可又覺得自己心里沒鬼,犯不上為此勞神。
他又去了一趟綠島,然而這一次監(jiān)獄卻不準他同父親見面。
獄方說:
有本事你去找蔣總統(tǒng),他讓見你就見。
他一步一回頭離開了綠島。心中自是不平,但也沒有多想。
以后幾天他出門辦事,不管是走路還是坐車,總感覺身后有一輛軍用吉普若隱若現(xiàn)。他那時已經(jīng)看好了一處舊廠房,正在洽談中。房主只租不賣,而他只買不租。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抽不出功夫想旁的事。
后來,房子的事沒有談攏,他又開始在新竹覓址。
以后他又到家看望了我們一次,帶了一只燒雞和一大塊金華火腿。那兩天我們的手和嘴唇都油膩光亮。
過了約一個月的光景。這天家潔拿出他為她買的襯衣在鏡子前試穿。我看著她扭動的身姿,突然意識到他好長時間沒來了,不知他的事辦得怎樣。
阿姨也嘀咕道:
也是啊。要是回去,他也應(yīng)該打聲招呼才對。這個人像一陣風(fēng),說來就來,說不來就真的不來了。
家輝說:
我想他,還想吃火腿。
家潔在他面前做了個鬼臉,揶揄他沒出息,就知道吃。
阿姨說:
下次來,應(yīng)該留他吃頓飯才對。朋友之間禮尚往來還是要有的。
一天晚飯后,兩個警察敲開了我家的門。看他們?nèi)蔽溲b的樣子,我們著實嚇了一跳。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難道父親出事了?
等他們說明來意,我才松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是為了調(diào)查一起車禍:
昨天下午,敦化路上一輛卡車撞死了一個人。肇事車輛逃逸。他們來此是想查明死者身份進而對車禍進行調(diào)查。
警察說著從皮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阿姨,問認不認識照片上的人。她拿過照片仔細端詳了片刻,突然驚叫道:
天哪,怎么會這樣!
我急了,從她手中拿過照片。就見照片上一個中年男人仰面倒在馬路上。他腦袋腫大,肚子上有個黑洞洞的血窟窿。一堆腸子流出體外。額頭、嘴邊也淌著血。那頂禮帽不知哪里去了。只有煙斗和皮包散落在手邊。我不禁大哭起來。
是大煙鍋,他竟然被車撞死了!
原來那天下午,他同朋友在敦化路一家飯館聚餐。那頓飯他們吃的時間很長。他興致很高,喝了不少酒。散席后他執(zhí)意不讓人送,獨自一個人走回住處。
橫穿馬路時,他為了躲避一輛人力車踉蹌地跑了幾步。可這是一條彎路,一輛卡車突然從對面的彎道處疾駛而來。等他發(fā)現(xiàn)時,車已到了眼前。酒力讓他的行動遲緩了片刻。他躲閃不及,被車前杠撞到了腹部。他被撞出去很遠。身體重重跌在地上。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再也沒有起來。
警察在他的包里找到了一個小記事本,上面字跡潦草難辨,可還是從中認出了我家的住址,找了過來。
后來得知由于肇事車輛逃逸,無法追究卡車的責(zé)任,這個案子就成了懸案,被無限期擱置起來。
他在臺灣舉目無親。尸體只得被他臺北的一個朋友認領(lǐng)。朋友在家中設(shè)置了靈堂。
那天上午,阿姨領(lǐng)我們到靈堂為他憑吊。那次我見到了他二哥、老婆還有一雙比我們年齡稍大的兒女。
他老婆是個身材小巧的中年女人。人已哭得神情呆滯,機械地向來人點著頭。他二哥穿一身黑色西服,神情肅穆。僵硬的面目下似有一分對他的怨怒。一對兒女仿佛還沒有從喪父中回過神來,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人。他的尸體火化后被妻兒帶回了馬來西亞。
憑吊結(jié)束后,他的一位朋友開車送我們回家。路上,阿姨對我和家潔說:
你看他的兒女跟你們差不多大。可是你們有爸爸,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
她仍不放棄安慰我們的機會,哪怕這安慰已顯得蒼白多余。
朋友說:
我總覺得這事蹊蹺。平常那條路車輛就不多,卡車就更不常見,怎么偏偏讓他碰上了。什么車躲不開呀。除了軍車,其他車不可能跑這么快。警察一句話說車跑了,抓不到人,就不了了之。不應(yīng)該呀。
她吃驚地看著他。
你是說有人故意......
那人打斷她說:
我沒這么說啊,也就隨便說說。你也別亂想,想多了會出事的。
那人從方向盤上移出一只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她不滿地瞅了他一眼,剛想開口說什么,終沒有開口。
她不喜歡他轉(zhuǎn)彎抹角。
我聽不懂他們的話,也沒有說話,把眼睛移向窗外。天空的云零散斷續(xù),像一個破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