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起曲陽城。
石頭路、大牌坊、灰磚墻曾讓我左顧右盼。
慢悠升起的炊煙讓我回到了人間。
路邊小吃攤主的吆喝聲勾起我的肚腹之欲。
城不大,腳下稍用點力氣,從西門就到了東門。
腳步踏在客棧木梯上,回長的聲響讓人昏昏欲睡。
門開了,屋里有兩張木床,雙腿再也撐不住,身子就像雪崩似地癱在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感覺真是好,徹身都是松軟的。
房間有點陰,被褥有點潮,還有入到鼻息的霉味、汗臭味。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身體一著床,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這是純粹的睡。沒有槍聲,沒有心驚,除了睡以外什么都可以不在。
睜開眼睛,窗外已漆黑。聽見另一張床月娘舒緩的鼾聲。這聲音讓我斷了起床的念頭,又一次沉入睡中。
又是一段無夢的睡,同前一段一樣純粹。
再睜開眼睛,我就看見月娘一張笑吟吟的臉,嫩白紅潤。黑眼睛還是那樣清澈。睡眠真是個好東西,只一夜功夫就讓我們恢復了人的樣子。
她用手撫摸著我的雙頰:
小祖宗,快起來吧,太陽要照在屁股上了。
我心口一熱,興奮地伸出胳膊摟住了她,她也就勢把我抱著坐了起來。
我抱著她,頭倒在她肩膀上。回想起剛睜眼的一刻,臉一陣羞紅,貼著她的耳朵小聲說:
你今天是個好看的媽媽。
聲音粘膩,不敢相信出自我之口。
她淡淡一笑:
我無所謂好不好。只要你好了,我就好了。
我看著窗外的陽光,青黑的屋檐,還有正吐著炊煙的煙囪。
都是人間的味道。這么說,我們是可以好好活著的。
我興沖沖下床,像剛出世的嬰兒好奇地打量著房間。
床鋪、被褥、竹椅…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像久別的親人吸引著我。
我走到窗前。土城墻的輪廓在薄霧中隱現,一群鴿子吹著鴿哨劃過頭頂,一座座黑灰宅屋錯落有致。
我的視野寬闊起來,整個身子都沉醉在愉悅中了。
我一把抱住了月娘,在地板上連轉了好幾圈。我不忍松手,仿佛一松手,好日子就像手心里的蝴蝶張了翅膀飛走了。
她笨拙地隨我挪動著步子,用手捶著我,嗔怪道:
我的頭暈了,快停下來,你這個臭娃。
我停了下來,可頭仍埋在她胸口。她說:
好了,不玩了。穿衣服,去吃早飯。
我穿好衣服隨她出了客棧。
早晨的街面還在霧氣中,未完全醒來。多數店鋪上著鋪板。
一些開張的店鋪已插起了膏藥旗。店主們有的打掃屋子,有的圍了火盆取暖。
店鋪里的東西很少。有賣土產雜品的,有賣耕田農具的,就是找不到賣吃的地方。
我們走進一家店鋪,店主正坐在柜臺前打盹,看我們進來,詫異地看著我們。看來這個店鮮有人光顧。
貨架上零星擺放了鍋碗瓢盆之類的居家用品。我們沒有家,多半用不上。不過,我們還是有所收獲,竟找到了兩條毛巾。
好長時間沒洗澡了,這段時間都在惶恐地逃難,已忘了毛巾的用處。
我將毛巾貼在臉上,聞著毛巾的氣味,想著過去的家,不覺眨了眨眼睛。
月娘問店主:
買賣還好做吧?
沒有人,賣不動的。好長時間沒進貨了。現在打仗,沒地方進貨。
那就把店關了,另找個營生。
我倒是想關,可日本人不許。
怎么還有這種事?
不信你隨便打聽,那些開門的,哪家不是用刺刀逼的。
我看好多也是關門了的。
他突然壓低聲音:
你是外地人吧?都跑了,有錢的誰留下。我們這些留下的都是沒地方跑的。
他說完眼睛在月娘身上不停搜尋著。陰沉的臉配了周圍的昏暗。
一種不詳在隱隱發酵,我耳畔突然響起那個游擊隊長官的喊聲:
老鄉快跑!
我一激靈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將她硬生生拽出了店。
出了店,我發覺額頭上已出了汗。
她臉上有一股慍怒,埋怨我不該把她拽出來,她還有話跟那人說。
我忿忿地說:
一看就不是好人,跟他有什么好說的。
我們才來,有些事情是要打聽清楚的。
我不愿你跟他說話。
她氣鼓鼓看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她才說出一句:
好吧,你就這樣氣我吧。
我只顧走路,不再跟她說話。可全身竟一片釋然,就像昨天我們離開城門的一刻。
陽光已妥帖照在臉上。路上露水散盡,腳下不再濕滑;薄霧消散,周圍清晰起來。
一陣風吹過了耳邊,也飄來了一陣攤販的叫賣聲:
吃了都說好啊,不好不要錢啊。
聲音不大,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
偱著聲音,我們在石頭路的拐角處找到了一個早點攤。熱氣騰騰的蒸籠里正蒸著小籠包子。
吃了都說好啊,不好不要錢啊。
我看見七八個人正坐在幾張小方桌前吃著包子。三個臟兮兮的小孩正在一旁看著。
月娘要了兩屜包子,讓攤主用紙包好。她接了包子剛轉身,那幾個小孩便圍了上來。
攤主怒了,揮手叫他們滾開。
她無奈,又拿出兩個錢幣要了一屜包子。
就分給他們吃吧。
攤主接過錢,臉上又有了笑,朝那幾個孩子喊道:
還不謝謝太太。
謝謝太太!
孩子的聲音稚嫩怯諾。
我們邊走邊吃。包子進到口里,一股股熱燙的香味便在口齒間竄動。月娘臉上也吃出了紅潤。
一會兒功夫,包子悉數進肚,唇齒卻還在回味。過癮的感覺,其實是還沒過癮所致。
突然,寂寥的街面人多了起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看著什么。
月娘瞅了我一眼,我們不約而同加快了腳步。
我走著,雙腿突然沉重起來。心中掠過一片陰云。感覺有什么東西倒下了,坍塌了。這是一種揪心的感覺。這感覺在我們下山時曾有過。那一次,我看見了坍塌的家,還有奶奶的尸體。
這次能看到什么呢?
我們走近了,這群人仍那么安靜。男的、女的,沒有誰竊竊私語,東張西望,都一動不動盯著街邊一個大門。
我更加好奇,便撇下月娘,獨自使勁往人群里擠去。
我擠著,抬頭朝前望著。我看到了維持會的牌匾,那幾個新漆的黑字閃著青灰的光。我從上面聞到了一股警告的意味,不覺放慢了腳步。
兩個大門敞開著。厚重的門檐像要隨時倒塌下來,砸向眾人。兩邊的一對石獅正怒氣沖沖盯著人們,仿佛隨時要撲過來進行一番撕咬。
我終于擠到了人群前。只見十幾個日本兵正坐在大門兩邊的長條凳上歇息,槍在身后的墻邊放著。他們有的喝水,有的抽煙,有的嘻哈玩笑,個個悠閑自在,完全沒有把眼前的人放在眼里。仿佛我們不存在似的。
我又看見了那個戴眼鏡的日本兵。他將同伴遞過來的香煙銜在嘴邊,又伸手從褲兜里拿出一盒火柴。他劃著了火柴,火光照亮了他鼻梁上的眼鏡片。
周圍仿佛都燃燒起來。火燃著了屋子,里面有撕心裂肺的呼喊;火燃著了衣服,火球一樣的人兒在地上打滾哭嚎;火映紅了蒼穹,蒼穹下是驚慌逃跑的人。人間就在火焰下成了地獄。
我舔了下嘴唇,沒有觸到一絲口水。渾身熱燙起來,仿佛整個身子被架在一堆篝火上烘烤。
我的恨在熱燙中聚集。
恨著,悲又上來。
我看到了日本兵腳下的獵物,不是山雞、野兔,而是人。他們個個被反綁著胳膊,一溜坐在日本兵的腳下。
他們臉上血跡斑斑,面容難辨。有的呻吟,有的兩眼迷茫,有的身體靠在另一個人身上,有的腿被子彈洞穿,血凝固在傷口周圍。
可他們破爛衣服上都捆著一根皮帶。
他們是游擊隊員。
他們身后的日本兵仍在嘻哈自娛,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突然,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些游擊隊員恰是昨天在野外遇見的。
我又看見了那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讓我們躲進小樹林里的游擊隊長官。昨天他還沉穩老練,健步如飛,滿臉都是行伍人的豪氣。而現在他渾身塵土,滿臉疲憊地閉上眼睛,頭上的那頂軍帽已不知去向,臉右側從頭發到下巴處有幾條凝固的血跡。血跡暗黑茬厚,記錄著他在被抓前經歷了怎樣的搏殺。
我閉上了眼睛。
可眼前一張張臉如云朵般飄然而至——奶奶的臉涌了過來,烏黑發紫,沾滿塵土;母親的臉趕了過來,血肉模糊,痛苦扭曲;還有爸爸、爺爺的臉也紛至沓來,他們死時也一定沾了血的。
眼前成了停尸房,而殺人者正有說有笑。
我心中有火焰在燃燒,愈燃愈烈,維持會的門口已成了火海。
笨重的門檐塌下來了,砸死了那個戴眼鏡的日本兵;兩個石獅沖過來了,咬死了那個小個子日本兵;不知從哪里飛來一顆子彈,打死了那個羅圈腿的日本兵。
可是一陣浪笑打斷了我的暢想,我睜開了眼睛。
他們都沒死,都好好的。一個日本兵不知剛才講了什么段子,把他們逗樂了。讓我喪氣的是,他們是真開心,是敞開了懷笑的。
有淚從眼眶滑落而出,滴在了胸前。我全然不知。心中有一種不甘,像菜板上的刀在使勁切著肉,可就是切不著。
我體內已翻江倒海。我緊閉著嘴,害怕一張嘴才吃進的包子便一涌而出。
這時我的后衣襟被人拽了一下。我回頭看是月娘。
到處亂跑,讓我好找。
我用手指著那群游擊隊員說:
你看他們。
她冷冷地說:
看見了,我們回去吧。
她攥著我的手擠出了人群。
她說:
我不想看見他們。
為什么?
有些人是要打仗的,我們是要活下來的。
我沒說話。也不知道她的話我聽進去沒有。只知道回客棧的路上我在不停地往肚里咽口水——心里滾燙不已,我在用口水稀釋心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