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031字
- 2020-08-03 14:35:02
我又聽到了顧德祥的名字。
這個遠在香港的商人,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后被再次提起。
一個悶熱的中午,父親下班回來吃午飯。吃著飯,他冷不丁說了一句:
顧德祥又來信了。
阿姨愣了一下,隨后問:
不是找不到人嗎?
這次找到了。老顧很上心的,他托了一個青島朋友。
看來人家還是講交情的。
他瞥了一眼我們,仿佛才看到我們,說:
不說了,吃飯吧。
我正想問這件事呢,可他不讓說了,我也只好不問了。
用他的話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聽。小孩子要守本分。
我的本分當然是功課。應當說我做得并不好,幾次國文考試都不理想,字越寫越難看。
教國文的漂亮女教師說:
字就像人的臉。臉能毀掉整個人的觀感。字不好,也能毀掉文章的形象,破壞閱讀的愿望。
我開始練字,為這門課,多少也為這個漂亮的女教師。
我寫著字,一張美麗的臉就在眼前晃動。
我寫得激情四射,連漆黑的夜空仿佛都為我燃出了火花。
可是到學期結束我的國文成績雖有提升,但女教師口中獎勵的話都是送給別人的,并未提到我半句。
我很失落。
周末晚上,趙叔請我們一家去吃飯。飯菜很豐盛,有肉有酒。趙叔又打開了話匣子,可我的情緒仍不高。
趙姨說:
家范沉穩多了,是大人了。
我沒說話,我知道自己。
我猜這頓飯是對父親的答謝。
管它呢。用父親的話說,那是大人的事情。我們就只管吃好了。
放假了。眷村的每一塊空地都有小孩子在打鬧嬉戲。
眷村這個大染缸,擁擠繁雜,時間長了就有些膩煩了。
眷村已盛不下這些瘋玩的心,我們把目光投向了外面。
我們上山可以玩一整天不回家。餓了,就偷別人的西瓜,渴了就偷別人的椰子。如果還不過癮,就拿一個布口袋去偷別人的雞鴨,然后到一個僻靜處宰殺燉煮。
我們就此同本省人結下了冤仇。
我們這些大陸客,不僅住了人家的地方,還要偷人家的東西。就怪不得人家不大度了。
一天傍晚,眷村的一幫大孩子到外面看電影被一群本地年輕人打得鼻青臉腫。
事后警察問到他們,他們還滿臉懵呆,委屈地說:
誰惹他們了。我們看得好好的,就有人喊了一聲,阿山欺負人了!周圍的人就跟商量好一樣起來打我們。
阿山,是本省人對外省人的統稱。
阿山,是一個號角。只要他們誰喊出一聲,就立刻能把周圍不相干的本省人匯集到一塊兒。
被打的幾個人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是眷村里孩子里的頭兒。
我和忠義得到消息非但沒有難過,卻一下來了精神,撒腿就往村外跑。我們想看到他們倒霉是什么樣子。
我們才跑到菜場,就見昏暗的路燈下走來幾個一瘸一拐的人。個個神情沮喪,血污橫流。
英雄落難似乎比常人受欺負更為悲壯。
我竟看見了三眼。他被兩個人攙扶著,眼睛上還纏著一塊爛布條。后來他被醫生摘了一個眼球。
提起這個綽號叫三眼的人,我們這些孩子就要打一個哆嗦。
三眼,人稱湖南三眼,一個十六歲的矮個子青年。
他平常話不多,可他要看誰不順眼,可以不由分說立刻把人家暴打一頓。被問急了便撂出一句話:
我就是想揍他,怎樣?
有一次他爸將他吊起來打了個半死,他硬是沒吭一聲。后來反倒是他爸崩潰,哭著求他別再惹事了。
他爸用顫抖的手點了一支煙。他的小眼睛卻動了一下說:
我也沒辦法。就跟你抽煙一樣,就是圖個痛快。
打人成了他的標簽。
據說,他打人不眨眼;飯量還很大,能眼不眨吃下五腕大米飯;人還很貪財,看中什么東西眨眼功夫那東西就能在他手中,休想再要回去。
這就是他三眼的來歷。
在老家湖南時,他被一伙土匪綁架。土匪將燒紅的烙鐵烙在他胸脯上。他眼前青煙裊裊,皮肉的焦糊味刺鼻。可他硬是沒吭一聲,沒眨一眼。
我之所以相信這個說法,是因為有一次我從澡堂剛洗完澡出來,正撞見他脫衣準備進去。他胸脯上的毛少了一塊,那一塊正是一個烙鐵狀。
我跟他沒什么交往。平常我見了他都是匆匆而過,也沒被他搶過。
他的暴虐有時是一種魅力,他身邊很快圍了一幫小兄弟。他們打架,喝酒,東游西逛,還到山里打野味。
雖然他們被這個叔叔喊過去教訓一頓,被那個長官集合起來每人屁股上挨一腳。他們也能暫時收斂一時,可過了一陣又故技重演。
這次三眼受到重創,在眷村的年輕人中起了很大反應。大家七嘴八舌說著被本省人欺負的傷心事。說話間,大家就有了一致的認識:
要來一次報復,通過報復告訴他們,我們不是好惹的。
有行動就要有幫主。三眼已經廢了,號召力不再,需要另有人擔此大任。大家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了劉小兒。
來自河北的劉小兒,在老家時就跟他爹習武。他家是武術世家,他小的時候,他爹就常領著一班弟子在鄉野打擂臺。
有次擂臺,對方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接連打敗了他爹的兩個弟子。
他爹氣得快要吐血,正要再派人上場,突然一個六七歲的孩子竄上了臺。
大家一看那正是劉小兒。
他爹驚得大叫,臺下也一陣哄笑。他爹命弟子趕緊把他拉下來。可已來不及,只見他朝對方一抱拳,雙方直接開打起來。
可一會兒,臺下便鴉雀無聲。
對方頻頻出手,他步步退卻。可退得有條不紊,那架勢完全不像個孩子。
臺下就有人嘀咕,說不定這孩子還真有一手。
果不出所料,一會兒功夫,他就瞅見對方一個空擋,一個疾步上前,只一個翻手就將對方撂倒在地。臺下一片驚呼。
自此他顛覆了眾人的眼光。
后來,日本人來了,他爹領著弟子加入了晉綏軍,做了閻錫山的侍衛兵。他也穿著肥大的軍服成了一個娃娃兵。日本投降后他爹已升為少校團長。
后來他爹在上黨地區被共黨軍隊的一顆炮彈炸掉了一只胳膊,從此便脫離戰斗部隊,成了一名管糧食的后勤官。
有一段時間,每天清晨,天還沒亮透,我常被陣陣吼聲驚醒。盡管這吼聲離我家還隔兩里多路。可要是刮起一陣北風,聲音便隨風而來,格外清晰。
那是劉小兒他爹。那不是單純的吼,時間長了,我能體會到其中的憤懣和不甘。不光我能聽懂,眷村人都能聽懂。因為那里面有眷村人共同的心碎。
他爹在吼,他就在一旁練功。時間長了,腳下就被踏出兩個深坑。
父子倆的練功成了眷村的一道早景。漸漸一些年輕人加入了行列,劉小兒也成了頭兒。
他已經十七歲,之前跟著部隊走南闖北耽誤了念書,他爹便找到老上司讓他脫了軍裝,進了學校。
可他已是大塊頭,同一幫只到他肩膀的小孩子在一塊聽課,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整天蔫頭耷腦,一上課就困頓,有幾次還被老師從課堂上拎出罰站。
只在領一幫孩子練功時他才來了精神。
我也曾跟他練過幾天,但被父親拉了回來。他看不起耍拳弄棍的,覺得我的本分還是讀書。
劉小兒跟三眼都是孩子王,可他沒有三眼那幫人的江湖氣,從不惹是生非,也從不在酒肉場合稱兄道弟。從精神層面看就很不一樣。
他和三眼也有矛盾。可兩人還算默契,大家都是軍人子弟,犯不著動手。
可這次三眼被外人所欺,讓他們站在了同一個戰線上。
劉小兒被推為幫主,要向本省人反擊了。
一天,劉小兒事先得到消息,便領著隊伍在一個廟會上對那伙人進行了突然襲擊。他組織得當,打得對方措手不及,紛紛跪地求饒。三眼也參加了打斗,混戰中生生摳出了一個人的眼珠。
事后,劉小兒等十幾個人被抓進警局。后因沒有證據,陸續被放了出來。
三眼也蒙混過關,只是他仍不解恨。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傍晚,他在眷村附近的一個臺球室把一個本地人割了喉嚨。
事后,他撂下砍刀,直接到警局投案。一年后他被判了死刑。
進法場那天,他被五花大綁押下警車,可仍面帶威相。那只小眼睛往周圍掃視了一圈,全場立刻鴉雀無聲。
一個年輕女記者采訪了他。可他耷拉下眼皮就是不開口。
在記者的一再懇求下,他才抬起頭,用那只獨眼瞅了女記者一下。女記者的臉頓時變得煞白,忙對警察說:
算了,我不采他了。
她灰溜溜地走了。
新學期開學,劉小兒不再上學,而是重新入了伍,被派到金門前線。1959年他死于金門炮戰。
劉小兒走了以后,他那伙人也就此解散。
可是每天一大早,從窗外依然能傳出一聲聲的吼。
我知道那是劉小兒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