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547字
- 2020-07-31 13:25:58
我們不敢回返,還是朝樹林深處走去。
這片林子其實不很深,沒多長時間我們就走出來了。
我才明白,這里是藏不住人的。這也是那些游擊隊員不進這片林子的原因。
出了林子,依然是忽高忽低的丘陵,到處是已收割的稻田。
太陽隨著我們走,我們隨著影子走。過了幾個山坡,繞了幾個水塘,太陽下我們的影子已被走得細長稀松。到了下午,我們上了一條大道。
總算看見了路人。有三三兩兩的逃難人,有挑著擔子的買賣人。
我們長舒了一口氣。經打聽,前面是一個叫曲陽的縣城。
她驚喜地不能自禁:
謝天謝地,總算沒走錯路。今天晚上我們就住在城里。等到了涂中就可以坐上火車了。
我們走了約莫半個小時,就遠遠看見曲陽的城樓、城墻。
等走得再近一些,就見城門上方用石灰新刷出幾個大字:
攜手建設大東亞共榮圈。
城門兩邊還有:中日親善,王道樂土。
城門前,站著幾個日本軍人,不時有光映著日本軍人的臉,那應是刺刀發出的光。
我的腳步慢了下來,我緊張地看著月娘,輕輕喊了一聲:
日本鬼子。
沒事的,他們不怕,我們也不怕。
的確,周圍的人并沒有慌張。進城的人進去了,出城的人出來了。
等走近城門口,我看見路一邊站著五個日本兵,正握著槍緊盯著過往行人。再往里,還有兩個日本兵和一個戴禮帽的人在檢查行人的物品。
正有七、八個人在等待檢查。
那個戴禮帽的人,正站在兩個日本兵中間,不時同他們嘀咕著什么。
有人悄聲說:
他是日本翻譯。
突然,我腦子一脹,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這人好面熟,以前肯定見過的。我的思路飛快搜索著。
想起來了。
他姓趙,是我們最早的國文老師。我剛上小學的時候,他給我們講了兩個月的國文課。后來不知為什么他離開了學校。我隱約聽大人們說,他跟一個日本商人到上海做買賣了。沒想到我今天竟碰上了他,他竟攀上了日本兵。
我把頭低了下來,不想在這種地方與他師生相認。可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幸的是,目光恰好與他撞上了。
他愣了一下,我確認他認出了我。
好在他又轉過身繼續跟身旁的日本兵說著什么。
我們從幾個日本兵面前經過。我又不老實了,斜眼瞥了他們一眼。
這一眼又讓我追悔莫及。我看見了那個留絡腮胡子的日本兵。他剛才還在樹林里向我們開槍,這么快就又站在了我們面前。真是冤家路窄。
我灰溜溜低下頭,心跳得厲害,生怕他認出我。
慶幸的是他沒有任何反應,像個瞎子站在那里。
我走到了趙老師面前,該輪到我們檢查了。
他抬起頭,朝我笑了笑,還叫出了我的名字,就像他在教室里點名。過了這么長時間他還能叫出我的名字。
他問:
你怎么在這里?
我臉漲得難受,不知如何作答,求救似地望著月娘。
他又問:
你怎么怕成這個樣子,他們不會無故抓人的。
他又問月娘:
你就是那位奶媽吧,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給他上課的時候,你還幫我洗過衣服呢。
她的臉紅了,忙點頭說:
是,是,你是趙先生,我哪能不記得。
當時學校單身老師的衣服都是分給學生家洗的。每隔一段時間,學生家里的人就到學校收衣服。等洗好了衣服,再送回去。我們家都是月娘去的,她當然認識他。
月娘說:
我老遠就認出你了。
他臉上反倒有一種不易察覺的不自在:
不要想太多,我只是混口飯吃。
輪到我們檢查了。他說:
把包袱打開吧,進城的人都要檢查的。
她點著頭,把包袱取下放在了地上。
高個子日本兵突然朝她嘟囔了一句,趙老師說:
解開吧。
她蹲下身子解著包袱,還抬頭看看他們。
那日本兵不耐煩了,大聲吼了起來。他就催促說:
快點好吧。
她解開了包袱,露出了床單、衣服。
我的心突然像奔跑的山羊停在了懸崖邊上,我張大了嘴差點叫出聲來——真糟糕,里面還有個小包袱吶,小包袱里還有一盒珠寶吶。
我們可能被日本兵追傻了,進城前怎么沒找個地方把珠寶埋起來呢?
那個日本兵蹲下身子,把里面的東西一一拿在手上抖動著。
他又盯住了小包袱,不滿地嘟囔了一句。趙老師趕緊說:
把這個也解開。
月娘求救地看著他,沒有動手。
他說:
解開吧,不會有事的。
她慢慢解著小包袱,手在顫抖。
小包袱被解開了,里面露出了那個木匣子。她的手又停住了,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面無表情地說:
打開它。
木匣子被打開了,里面露出了圓潤的首飾、串串的珠寶。它們在太陽下五光十色,熠熠生輝,不聽話地挑動著人的欲望。我的心快要碎了。
日本兵的身子僵住了,像中了一顆子彈。
趙老師也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日本兵才醒了過來,小心翼翼蹲下來,把臉湊了過去呆呆地盯著這些珠寶,口中陣陣嘖嘖聲。
他終于伸出手猛地抓起一把珠寶在眼前晃動著。
一件件珠寶閃著艷麗的光,正撕扯著我的心,我心中生出了恨:
它們在野獸面前怎么還那么好看,像煙花女子見到客人時的媚態,可恥而廉價。
他的眼睛已成了兩只光溜溜的雞蛋。他就那樣欣賞著、把玩著。
一會兒,他低下了頭。等他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里竟噙著淚花。
他又扒出了幾根金條。他用兩只淚眼久久注視著。
他閉上了眼睛,陷入對金條深深的感覺中,好久他才睜開眼睛,
正在檢查我的矮個子日本兵看到珠寶也喊了一聲,湊了過去。
我已心痛得不能自持,眼淚簌簌往下淌,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看見那兩個日本兵模糊的身影,他們正貪婪地圍著那堆珠寶,像在占有一名貞女。
我腦中跳出了爺爺的臉,躊躇滿志。這堆珠寶是他的希望,而現在要破滅了。
眼前,它們正忍受著日本兵心的征服,眼的猥褻,手的蹂躪,接著就是槍下的搶劫了。它們的命運同這個國家何其相似。
爺爺,你是不是看到了眼前的悲慘?。
我該怎么向你老人家交代呢?
我擦了把淚,看見城門口的檢查已經停了下來,一些老百姓也聚了過來把我們厚實地圍了起來。
月娘也在哭泣,不停用手擦著淚。我們無計可施,也只有哭的份了。
我攬著她的胳膊。我們就這樣彼此看著對方,眼睛里充滿絕望。
今后我們怎么辦?沒有了這些珠寶,我們如何活下去?
兩個日本兵站了起來,笑呵呵看著月娘。笑得志得意滿,放肆淫蕩。
接下來,他們是不是要說,對不起了,誰叫你們碰上我們了呢。
月娘當然懂他們的意思,突然給他們跪下了,我也隨她跪下了。
她哭著說:
這是東家的東西。要是弄丟了,我就活不成了,東家會打死我的。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哭。一會兒哭又變成了嚎,眼淚鼻涕混在了一起。
她還用雙手捶打著身子,一副就要死去的樣子。
哭聲隨風飄散著,掩住了周圍的嘈雜。周圍都安靜下來,人們除了嘆息,都不忍再發出一點響動,只靜靜看著她。
趙老師動了怒:
好了,都起來,不許哭了。
他把兩個日本兵拉到一邊悄聲嘀咕著。
他們在說日本話,我自然聽不懂。我只看見矮個子聽了一會兒,便咧嘴笑了起來。
他們說了好一陣子,兩個日本兵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趙老師突然朝城門口打了個手勢。立刻,一個挎著相機的日本兵跑了過來。
他們圍在那堆寶物前又是一陣嘀咕。
月娘的哭聲仍在周圍回蕩。
趙老師喊道:
別哭了,都起來吧。
我和月娘就都站了起來。月娘用手捂住臉止住抽泣。
趙老師緩了緩情緒,說話變得語重心長,像在黑板前給我們上課。
太君也是在農村長大的,知道百姓生活的艱難。你們知道嗎,太君的姐姐有一次在給別人家干活時,就是為了一件首飾受了冤枉自殺的。即便這樣太君的母親還是告訴他,人可以餓肚子,不可以白吃別人的飯,白拿別人的東西。
皇軍到中國來是幫助中國人不受白人欺負,過上好日子的。他要是真拿了你們的東西,母親要懲罰他,天皇也要懲罰他。所以你們不用擔心,照我說的做。做完了,你們就可以走了。
我又想起月娘祈天的話,這兩個媽媽怎么都說同樣的話。
月娘愣了。
那我們的東西呢?
我不是說了,你就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這時,帶相機的日本兵站起身,退后幾步,舉起相機居高臨下朝著地上的寶物摁下了快門。
隨后,他同那兩個日本兵嘀咕了幾句,高個子日本兵便殷勤地蹲下來收拾地上的珠寶。
珠寶被放進包袱了,包袱被系好了。他收拾完,伸手把包袱遞給木然的月娘。
月娘也伸出手接住包袱。
可他遞包袱的手停住了。面朝相機,他臉上露出一副燦爛的笑,仿佛一朵肥大的向日葵正迎著一輪太陽。
咔嚓、咔嚓,相機響了兩聲。
月娘像醒了似的,忙接過包袱,將它挎在了肩頭上。
等我們各自挎上了自己的包袱,月娘便朝那幾個人深深鞠了一躬,拽起我就準備走。
趙老師笑著說:
別忙,太君想和你們照張像。
說著,兩個日本兵便站在我和月娘兩邊,擺好了姿勢。
照相的日本兵,也不失時機向我們舉起了相機……
我不想往下說了,因為我整個人都在虛幻中。我只隱約記得那個矮個子還親昵地摸了一下我的臉蛋。可我對這一善舉沒有任何感覺。
我們就這樣走了,走得很不真實。
我們進了城。我忍不住回了下頭,看見城門口上方的一行字:
同文同種,共存共榮。
我流淚了,可我認為是在流血。我們人還在,只是像掏空的蘿卜,心已經不在了。
多少年后,我在畫報上看到了一張照片。那正是我和月娘同那兩個日本兵的合影。
照片上,兩個日本兵親切和藹,仿佛我們是一家人。我和月娘卻是驚恐的表情。照片上還有一個紅戳,上有不許兩個紅字。
我還是一陣后怕。
此刻我腳下,四歲的孫子正面露兇相用手撕一個已被玩膩的布浣熊。之前他也曾抱著它裝模作樣照了幾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