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112字
- 2020-07-27 11:00:31
我和月娘跌跌撞撞到了家。
可眼前這個家更為不堪。
外墻全塌了,只剩下墻基;所有的門、窗都被卸下了,不知所終;房梁被抽走了,屋頂通天,星光照耀。
我們走后,又有人進來,把能用的東西都拆沒了,拿走了。
沒有家了,再怎么看也沒有家了。
爺爺和爸爸顯然沒有回來。他們若回來,家就不是這個樣子。
我站在廢墟前哭了好一陣子。
月娘說:
到別人家去問問吧。說不定他們回來過,又走了。
我想起進入小鎮時,沒有看見一個人,沒有聽見一點聲響,小鎮還有人嗎?
我們仍拖了疲乏步子沿街找尋。
時間已過正午,太陽已經偏西。天空顯得落寂,只有幾絲淡薄的云在無聊地游蕩。懶洋洋的陽光隨意鋪在片片殘垣斷壁上。眼前的景物像電影片出了故障,靜止了,不動了。
房屋沒有了,只剩下輪廓;人沒有了,只留下腳印;連貓狗都嫌棄這里,不見了蹤跡。
我們轉了幾條街,又沿河岸找尋了一遍,仍沒見到一個人,一條船,聽到一點聲音。只有河水還在不知疲倦地流動。
小鎮被遺棄了,像淘了米的水傾在水里遠去了。
我和她的眼睛濕漉漉的,為不再的小鎮,為死去、逃走的小鎮人。
我們不知不覺又往家走去。
走著,我突然停住了腳步。我懷疑耳朵出了毛病,是誰的聲音呼喚我?這不是幻覺,她也聽見了,也停下腳步四下搜尋著。
聲音沒再響起,耳邊有溫熱的風流過,樹葉似動非動。
我們逗留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聲音又響了起來,清晰可辯,像一個人在輕輕喘息。
我不再猶豫,循聲走了過去。只走了幾步,就在一座墟堆旁,看見一位手扶門框的老婦人,正朝我們張望著。
我認出來了,是西街的黃阿婆,同奶奶的娘家同村,也是在那一年嫁過來的。
仿佛見到了久別的親人,我發瘋地跑向她,大聲喊著:
黃阿婆!黃阿婆!
聲音在寂靜的上空回蕩,小鳥在樹杈上驚異鳴了幾下,小鎮一下醒了。
就在黃阿婆快要站不住的時候,我上前扶住了她。幾行濁淚浸染了她臉上的皺紋。
我把她扶到院子里坐下。院子里一片狼藉,我驚異地東張西望。
月娘也進了院子,看到眼前的所見便問:
阿婆,你怎么沒走啊?
她擦了把淚,從喉嚨里咕嚕出一句:
老了,走不動了。
我問:
你住在哪里?
她用手顫抖地指了指殘破的墻角。我看見一個用樹枝搭起的窩棚,地上鋪了一塊臟兮兮的棉褥子。
我又問:
他們呢?
唉,都走了。我走不動,只有呆在這里等死了。
她兒子、媳婦還有孫子、孫女都逃到外面去了。
黃阿婆的眼眶中又溢出幾滴淚說:
唉,可憐你奶奶,我勸她好半天,她還是走了絕路。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顫顫巍巍把手伸進衣兜里,小心摸出一張折疊的信紙遞給我:
這是你哥哥留給你的。
我一陣驚喜,一旁的月娘也用雙手捂住心口說:
感謝老天,他們終于有消息了。
信紙上有幾行熟悉的字體。
潤生并月娘:
此次回來,家破人去,甚是悲戚。得知你們相攜出走,不知去往何方,心里焦急萬分。曾設法找尋,怎奈毫無線索。有幸巧遇黃阿婆,才得以留書一封。
已知母親故去,悲痛不能言說。仍不知爺爺、父親的下落,想來境況不容樂觀,應作最壞之心里準備。
我們回上海了,真不知明天會如何。若有幸見到此信就到上海找我和姐姐。彭潤邦。
這是哥哥寫給我們的。原來哥哥、姐姐又回來找我們了。
黃阿婆說:
虧他們走得早。要是晚走半天,準沒命的。
哥哥、姐姐離開幾個小時后,日本軍隊尾隨中國軍隊而來。中日兩軍在此反復爭奪了兩天。后來,中國軍隊撤走了,小鎮也完全被摧毀了。仗打起來的時候,黃阿婆是躲在她家的地窖里的。日本人走了,她才掙扎著爬出來。
她要等她兒子一家回來。
第二天,我們再到她家時,發現她坐在大門口,身子倚著焦黑的門框一動不動。
她死了。
我們把她埋在了院子里,就像埋葬奶奶一樣。
整個小鎮就剩我們兩個人。戰爭把我們遺漏了,世道也把我們遺忘了。
我們坐在家的廢墟上,不再等什么,而是最后看一眼這個家。
這里曾有過臥床,讓我們從夜晚睡到白天;曾有過廚房爐灶,讓我們從早到晚都有一日三餐;這里曾有過相守的人,讓我們有了家人之樂。
現在,這些理所當然的東西都像廢墟的黑煙飄走了。
饑餓涌了上來。她肚子咕咕叫著,臉色蒼白,兩眼空洞。我肚子干癟,渾身已沒有一絲力氣。
幾天了,我和她沒見過一粒糧食。
我們要馬上找到吃的,不然就餓死在這里了。
我們掙扎著起身搜尋著。
我匍匐在地上用手撐著艱難挪動著。每挪到一個地方,就用虛弱的手指在瓦礫中一點點翻動。每動一下,哪怕是一個輕微的舉動都要使出渾身氣力。
廚房、堂屋、爸媽的臥室的瓦礫都翻遍了,什么都沒有找到。
突然,她的眼睛里有了光。只見她從廚房破碎的瓷盆中摸到半盆米飯。可我湊近一看,米飯早已發霉。她試著往嘴里送進一口。可馬上又都吐了出來。
米飯已經不能吃了。
突然我眼前一亮,仿佛看見了父親,腋下正夾著一個點心盒進入我的臥室,然后走到我床前,俯下身子.....
我來不及把接下來的情景回憶完整,用顫抖的語氣說:
那里有餅干。
我艱難爬過堂屋,爬過一道門,進到我的臥室。她也跟著爬了進來。我們就用四只手在瓦礫中艱難地翻呀找呀。終于,在一堆桌椅的殘木中,找到一個被擠壓變形的點心盒。
我記起來了,這是父親最后一次回家,帶給我的一盒圖案精美的點心。那鐵盒在點心的支撐下,只稍微變了形。
當時我太困了,只想睡覺,父親就沒有打開這個鐵盒子。
她拂去盒上的塵土,上面果真露出了精美的圖案:一個滾圓的小胖孩正看著我們笑呢,
她用力掰著盒蓋,可盒蓋紋絲不動,汗珠已流到了她的下巴。她歇息了一會兒,又繼續掰著,掰得身子都癱軟了,盒蓋才被打開。
打開了!
我喊了一聲,渾身無比輕快。
我們又一次得救了。我在吃進第一口點心時已分不清是笑著的,還是哭著的。
我們吃著點心,一種活著的滋味在身上竄動不已,一下彌漫了全身。
我聲音顫抖地對她說:
媽媽,我們不用死了。
她咽下一口點心,抬起頭,看著天。天上繁星似錦,一副富足祥和的樣子。她喃喃地說:
老天開恩了,她沒忘記我們。
吃飽了肚子,那股幸福的困意便涌了上來,那是我在這個家當少爺時常有的感覺。現在,我終于能夠重溫過去的幸福。整個白天我和她都在夢鄉中,睡得忘了廢棄的家,忘了廢棄的小鎮,忘了戰爭。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已是夜晚,天上的星星正一個個笑盈盈瞧著我們呢。我整個人也有了精神,大腦也在長時間的混沌中有了一種清醒。
突然,我從地上蹦了起來,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兒讓我把她也從地上拽了起來。
我抱著她在原地轉了好幾圈,我大聲喊著:
有錢了,我們有錢了。
我不顧她驚愕的表情,拽著她就向后院跑去。
到了后院,我用手指著樹下的一片碎瓦礫說:
就在那里,奶奶、媽媽埋了財寶,是一個用布包好的木匣子。
我們就動手挖了起來。挖了一陣,手漸漸不濟。她就到前院拿來一把小鏟子——那是爺爺給我清掃衛生用的。
她揮動小鏟挖了起來。挖著,她突然停下,回過頭問我:
你沒記錯?
沒記錯,就是這里。
她繼續挖了下去。她挖得很深,一會兒便成了一個洞。
我把手伸了進去。兩塊磚的輪廓在我手上的感覺異常分明。我說:
快成了,磚底下就是。
她伸進一只手,用力搬動著磚塊。她急促喘著氣,大滴的汗珠模糊了她的臉。我在一旁,不時用衣服替她擦著汗。
她終于把一塊磚拿了出來。不一會兒第二塊磚也被拿了出來。
她把手又伸了進去,回頭看了我一眼說:
沒錯,是個木匣子......
我們有錢了,木匣里大半是首飾、珠寶,還有幾塊金條。這些財寶是爺爺、父親每次帶回來攢下的。珠寶、首飾有些是奶奶、母親戴過的,大部分是新的。
我把一串金項鏈戴在她脖子上。金項鏈就在月光下熠熠發光。
她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把它摘了下來,放進木匣子里。
我戴不慣這東西,還是留著你作學費用吧。你還是要上學的。
我鼻子一酸,抱住她說:
媽媽,我一定把你打扮成貴婦人,就像我媽那樣。
她用手撫著我的臉,說話語氣悠長:
我不像她。好在我比她有福氣,能看到你有出息的那一天。這是你們彭家的箱底,也是你有出息的本錢,可不能有什么閃失呀。
我們又上路了。我背著這個木匣子,去上海的路一下明亮起來。